莫琳很冷静地听完了那个消息。她订了一间向海的双人房,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她给哈罗德放洗澡水,帮他洗头。她细心地帮他剃了须,又涂了点保湿乳。一边帮他剪指甲、按摩脚,一边向他坦白了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让她后悔不已的一切事情。他说他也一样。他好像感冒了。
接完疗养院的电话,她握住了哈罗德的手。她把菲洛米娜修女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奎妮最后走得很安详,几乎像个孩子一样。有个年轻一点的修女坚信奎妮走之前喊了一句什么话,仿佛见到了哪个她认识的人。“但路西修女还非常年轻。”菲洛米娜修女说。
莫琳问哈罗德想不想一个人待会儿,他摇了摇头。
“我们一起来面对。”她说。
遗体已经移到另一间房,在礼拜堂旁边。他们跟在一个年轻修女身后,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任何词语此时都太生硬易碎了。莫琳能听到疗养院里传来的声音,低沉的对话,短暂的笑声,还有水管的嘶嘶声。还能依稀听到室外有小鸟在叫,抑或是在唱?她感觉体内有个世界将她吞掉了。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莫琳又问了一次哈罗德想不想自己进去。他再次摇了摇头。
“我怕。”他说,那双蓝色的眼睛寻找着她的。
她看到了他眼里的惊惶、悲痛、无奈。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遗体。“我知道,但是没事的。我也在。这次会没事的,哈罗德。”
“她走得很平和。”修女说。她是个胖嘟嘟的女孩,脸颊上有两朵粉色的玫瑰红。如此年轻活泼的女孩照顾着将死之人,还能保持这样的活力,莫琳很是安慰。“她去之前还带着笑容,好像找到了什么东西。”
莫琳瞥了一眼哈罗德,他的脸苍白得好像血都流光了。“我很庆幸,”她说,“我们很庆幸她能走得这样平和。”
修女走开几步又折返回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菲洛米娜修女想问两位愿不愿意参加我们的晚祷?”
莫琳礼貌地笑笑,现在开始做信徒太晚了:“谢谢你,但哈罗德太累了,我想他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年轻修女平静地点点头:“当然。我们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们。”她握住把手,推开了门。
莫琳一走进去就认出那种味道了。是那种结冰一样的凝滞,混着一丝焚香的痕迹。一个小小的木质十字架下面,躺着奎妮·轩尼斯曾经的身体,白色的头发梳顺了铺在枕头上,双眼紧紧闭着。她的手臂放在床单外面,手心松开向上,好像主动放开了某样东西。
她的脸微微斜向一边,挡住了那个肿瘤。莫琳和哈罗德静静地站在她旁边,又一次意识到生命可以消逝得如此彻底。
她想起了那些年前躺在棺材里的戴维,想起自己抱起他空空的头,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不能相信自己的不舍不够将他带回来。哈罗德站在她身边,双手紧紧握成拳。
“她是个好人,”莫琳终于说,“她是个真正的朋友。”
她的指尖突然感到一阵温暖,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她说。不仅是为奎妮,为戴维也是一样。虽然那件事将他们生生切开了,像一把刀子将水果切成两半,分别丢进黑暗中,但他们的儿子毕竟做了他想做的事。“我错了。
我真不该怪你的。”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
她注意到从门缝透进来的光,还有疗养院依稀的声音,像水一样填满这片虚空。这房间如此阴暗,细节都看不清了,连奎妮的轮廓也模糊起来。她又想到那些海浪,想到生命没有结束就不算完整。她会一直站在哈罗德身边,无论他想站多久。到他迈步离开,她依然跟着。
他们出来的时候弥撒已经开始了。他们停下来,不知道应该道谢,还是应该悄悄离开。哈罗德让她稍微等一等。修女们的声音响起,编织成歌,有那么一个美丽的、稍纵即逝的瞬间,悠扬的天籁让她的身体充满了欢欣。如果我们不能打开心扉,莫琳想,如果我们不能接受无法理解的东西,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我们可以走了。”哈罗德说。
他们在黑暗中顺着海岸散步。野餐的家庭已经收起了食物和椅子,只剩下几个人在遛狗,和几个穿着荧光外套跑步的人。他们谈了很多:最后一朵芍药,戴维上学第一天,天气预报。都是很小的话题。月亮很高、很明亮,在深不可测的海面投下颤抖着的影子。远处海平线上驶过一艘船,灯光明灭,但实在太慢,无法辨认它在往哪个方向航行。这片景象充满生机活力,与哈罗德和莫琳格格不入。
“这么多故事。这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她说道。
哈罗德也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却塞满了其他东西。他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意识到的,也不知道这个发现让他高兴还是悲伤,但他肯定奎妮会一直陪着他,戴维也一样。还有纳比尔、琼、哈罗德的父亲和那些阿姨,只是他们不会再有斗争和过去的伤痛。他们会成为他走过的空气的一部分,就像那些他在旅程中见过的路人一样。
他看见人们作着形形色色的决定,有些决定既会伤害他们自己也会伤害那些爱他们的人,有些决定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还有一些决定会带来欢欣快乐。他不知道离开贝里克后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突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幕,哈罗德在跳舞,突然发现隔着一整个舞池的莫琳在看着他。他还记得那一刻疯狂地挥舞四肢的感觉,仿佛要在这个美丽女孩的见证下甩掉过去的一切。他鼓起勇气,越跳越起劲,双腿踢向空中,双手像滑溜溜的海鳗扭动。他停下来仔细观察,她还在看着他,这次她碰到他的目光,忽然笑了。她笑得那样乐不可支,抖着肩膀,秀发拂过脸庞。他生平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穿过舞池,去触碰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天鹅绒一样的秀发下,是苍白而柔软的肌肤。她没有回避。
“嗨,你。”他说。他的整段童年时光都被剪掉了,只剩下他和她。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们的路都已经连在一起了。他知道自己会为了她做任何事。想起这一幕,哈罗德浑身都轻松了,好像心底某个很深的地方,又暖过来了。
莫琳将衣领拉到耳朵旁,抵御渐浓的寒意。背后小镇华灯已上。“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她问,“你想回去了吗?”
哈罗德打了个喷嚏。她转过身,想给他找一条手帕,却听到一下短促的像是擤鼻子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他啪一声捂住了嘴巴。又是一下擤鼻子的声音。不是喷嚏,也不是喘息。是哼声,窃笑的哼哼声。
“你没事吧?”莫琳说。他好像在很努力地将什么东西含在嘴里。她抓住他的袖子:“哈罗德?”
他摇摇头,手依然紧紧贴在嘴上。又是一声。
“哈罗德?”她又问一遍。
他两只手都举起来捂住脸,好像想抚平两边的腮帮子。他说:“我不该笑的,我不想笑的。但是——”他噗一声狂笑出来。
她还是不懂,但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也许我们是该笑一笑了,”她说,“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哈罗德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转身看向莫琳,那双美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件事来了。但你还记得舞会那一晚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次?”她开始笑出声来。
“对,记得我们笑得像两个小屁孩一样吗?”
“噢,你到底说了什么,哈罗德?”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狂笑,只好捂住肚子。莫琳看着他,此时也咯咯笑开了,随时也可能爆发出来,只是还没有他笑得那么厉害。哈罗德已经笑得弯下了腰,看来真是笑到肚子痛了。
笑声中,哈罗德找机会说道:“不是我,不是我说了什么。是你。”
“我?”
“对呀。我说了一句你好,你就抬头看着我。然后你说——”
她知道了。她想起来了。笑声从她腹部深处爆发出来,像氦气一样充满了全身。她啪一声捂住嘴:“当然!”
“你说——”
“对对对,我——”
但就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他们试过了,但每次一张嘴,就又爆发出新一轮的狂笑,毫无办法,止都止不住。他们只好抓住对方的身体,稳住自己。
“哦,上帝,”她急促地说,“噢,天啊。那话根本连小聪明都算不上。”她又想笑,又忍着笑,发出的声音既像抽泣又像尖叫。紧接着又一重笑巨浪一般袭来,莫琳猝不及防,一连打了好几个嗝。这回更惨了。两人都抓着对方的手臂,弯下腰,笑得不可开交。眼睛笑出了泪水,脸都笑痛了。“人家会以为我们一起犯了心脏病的!”她笑着吼道。
“你说得对,连好笑都算不上。”哈罗德边说边用手帕擦眼睛。有一会儿他好像正常了。“那就是爱的威力。其实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一定是我们太快乐了,所以才觉得那么好笑。”
他们又一次牵起对方的手,走向海岸,两个小小的身影映在黑色浪花的背景下,越走越远。只是刚走了一半,肯定有谁又想起了那句话,再次激起一轮狂笑。两个身影就这样拉着对方的手,站在海边,在笑声中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