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夏夜,炎热中透着一种美丽。星星三三两两的从雾蒙蒙的天空里投射出简单的光,月亮很难得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霓虹,远远的车灯从马路上摇曳着一串串的来往,红色里透着黄色,也偶有白炽的远光向各处散开。霓虹和灯光从楼缝里穿过,照的挂在阳台的衣服如同鬼影般闪烁。
小伍静静的立在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听着忽明忽暗的汽笛声与马路嘈杂声在玻璃上的碰撞,一支闪烁的香烟明灭的印着玻璃上他的脸影。自从上次见义勇为后的这三天时间里,他每天都会在窗前这样静静的矗立,自己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沉默,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烟,用香烟把自己一遍遍的带入自己的所有回忆。
那是一场关于青春与热血的梦想。那年高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进入他的眼帘,那姑娘是那么美,像《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一样让人心中无限向往。姑娘坐在他的旁边,常常会冷淡的向他借一支笔或一块橡皮,他总是想着一首歌——“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不,姑娘不喜欢和小伍在一起。姑娘喜欢当兵的人,她觉得当兵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人。
于是身在军人世家的小伍,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去当兵。他爷爷当兵是因为要打仗,他爸爸当兵是遵照他爷爷“保家卫国”的教育理念,他不喜欢当兵,因为奶奶很多年看不见爷爷,妈妈很多你也看不见爸爸。可是他还是去当兵了,因为那个姑娘喜欢当兵的人。
小伍到了部队,新兵连里表现便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下连队到了最好的连队,然后当了班长,又是最优秀的班长,再然后去了特种作战连成为一名特种兵。他给姑娘写信,姑娘也给他回信,鼓励他、赞赏他。后来他退伍了,兴冲冲的跑去找姑娘,姑娘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他没有责怪什么,只是感激那个一直会写信给他鼓励的人。
进了警队,小伍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破案上,越是脏活苦活累活越是往前走。他也遇到过美丽动人的警花,也遇到过对警察无数羡慕的少女,可是来来回回的,他总是会记起那首歌——“你从前总是很高冷,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那些当兵的”。这首被改了歌词的歌谣,成了小伍心中的疑问与隐秘,多年来,他带着这个疑问与隐秘,走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
他又记起了那次任务,那个被他伤了姓名的孩子。他在天堂还好么?还是他已经下了地狱?如果他再投胎,也应该有三岁了吧?这些年常常在梦里还会回忆的那个画面啊,近两日渐渐的模糊了。那个借橡皮的姑娘,如钢铁般的连长,如哥哥般的班长,如兄弟般的战友们——都模糊了。这种模糊让小伍心中惶恐,惶恐得不愿意坐下来好好的吃一顿饭。无论他在哪儿,他都总是听见战友跟他说“回来吧,回来吧,不要再在外面了”。
“你听,盛世中华的声音,像是一首美妙的歌,而这些歌曲就是我的战友演奏的”。小伍说着,又点燃一根烟,静静的看着窗户外,像一尊铁塔一样。这铁塔矗立着,伟岸又有几分痴呆。
“你听,这车水马龙的声音,像一曲凯哥,我的战友们就是合唱团。他们在边疆、在海域、在领空、在黑夜、在白天、在山岗、在雪岭、在草原、在我们每个人的胸怀里,被尊敬又常常被遗忘”。铁塔闭了眼睛,静静的聆听着他自己心中的声音。
终于,铁塔站累了,便靠着窗蹲下。然后呢喃着说:“我想,我真的该回去了。我也是那合唱团的一员,我是最美的和声啊,可不能缺席”。
我陪他点燃一根香烟,坐在他的对面,静静的说:“想回去就回去吧,你属于你的合唱团,你不仅是最美的和声,还是最好的主唱,说不定有一天你还会成为最棒的指挥家”。
小伍又陷入了沉默,沉默把他的回忆涌进了他的脑海。他又记起那个孩子的脸,那张天真无邪的脸那么纯洁的笑,然后笑容变成了诡异的恶毒。他终于回忆起那天的所有细节。那个纯洁孩子为什么会做出恶毒的事情?他想不明白,于是他离开了警队,到了南国这个城市,希望在这个离家更加遥远的地方抽离自己,能够更好的想明白这个事情。
可是四年过去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再想过这个事情。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里和新的同事们饮酒作乐直到深夜才沉沉的睡去。或者会自己无所事事的熬过了晚上,然后累得自己躺在床上便鼾声大作。他不愿意记起,也不愿意回想,只想麻醉自己。
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种使命,那使命就是保护他该保护的。当他看见歹徒行凶的那一刻,他不会犹豫也不会迟疑,有的只是更加的坚定和睿智。那是他爷爷他父亲留给他的坚定的信念,是血液里流出来的品质。他热爱热血,热爱正义,热爱自己心中的认同。
铁塔忽然变得有些躁动,开始在窗前不停的走动,然后又将走动变作了正步,不停的将地板跺的“咚咚”地响。跺累了,他又自己练了一套军体拳,拳拳带风,口中呼喝有声,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一轮的躁动后,铁塔又安静下来。安静的铁塔眼睛里渐渐的浸出了泪水,泪水从眼眶一直流到脸庞,又从脸庞经过嘴角滴落到自己的膝盖上形成四散的花朵溅向周遭的黑暗中,那花瓣在黑暗中借着远处的灯光幻化成一幅画——一群男人中的男人和一群女人中的女人,他们组成了一道道美丽风景线,在每一个黑夜白天,在人潮涌动的地方,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在平安喜乐的地方,在黑暗罪恶的地方——他们唱着歌、他们跳着舞、他们扛着枪、他们威武地、刚强的、坚毅的、不屈的履行着使命;他们是久旱的甘露,他们是风雪中的温暖,他们是洪水中的浮桥,他们是悬崖前的勇士——这幅画是壮美的、刚健的、诗意的、山河壮丽的。
小伍看着那副画,从卷首开始一笔一划的都看得仔细极了,他清楚的明白那画中的哪个墨点是他自己,也清楚哪一处转着是他的战友,那些优美的壮烈的笔画中,有的依旧墨香扑面,有的却早已墨干纸枯,可就是在这鲜活与干枯里的画卷,让小伍欲罢不能。
“我马上就去辞职,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回到警队”。小伍忽然开口。“我不能再逃避,我是那么骄傲的特种兵,我是那么骄傲的刑事警察,我身上肩负着我的责任,是我的荣誉与生命意义所在”。
小伍决定了,便掏出手机跟他的领导说了,领导说了很多的话来挽留他,他却始终只有一句话——我是个军人,我要回去,要回去做我自己的事情。然后小伍轻松了,身体不再像铁塔一样。
松软下来的铁塔走向正在看书的我,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嘿,小兄弟,我要离开南国城了”。
我放下书本,只是淡淡的笑道:“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呵,咱们认识的时候,我可觉得你不怎么样啊”。小伍笑了。
“彼此彼此,我甚至觉得你不过是个痞子”。我也笑了。
“那是你太过啰嗦,让人很不喜欢”。小伍说。
“是你在一部分优先权中迷失了自我,养成了不好的习惯”。我怼他。
刚认识小伍的时候,我正负责金品公司的制度改革工作。小伍是新来的董事长司机兼生活助理,主要的工作是为董事长开车或做一些董事长吩咐的事情。老板的身边人总是会被很多人莫名其妙的尊重,甚至一部分的尊重变成了谄媚。人在谄媚的工作环境中,总是会产生一点特权的感觉,甚至觉得理所应当。
小伍最开始的沉沦就是从享受特权开始的,开着老板的卡宴出门兜风、常常传些绯闻的动作往往与他有关。在一个夏夜里,有些饥饿的他又想拿着车钥匙去兜风,顺带要吃一顿美餐。可是我却没将车钥匙给他,并明确的告诉他不允许享受特权。
小伍生气的将桌子一拍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想不想干了你”?
我淡淡的回了他一句:“你是老板的老爸么?去打听一下,就是董事长他爹,前不久刚刚被我撵回了老家,别跟我扯犊子”。
小伍气冲冲的走了,丢下一句说:“董事长有什么事情你要负责任”。
小伍从黎不言那里知道了我赶走熊伯的事情,再见我时,却有了几分的客气。后来我们有一回打麻将差了一个人,便叫上了他一起。从此后便成了麻友,慢慢的变成了相互支撑的好友。说起来,倒是我常常支撑他。他做警察时工资不高,也没什么积蓄,到了公司也只是按照司机的岗位领取薪水,被我一次镇住了之后又恢复了军人的做风,也不知道如何捞取外快。几年的时间里,常常是我帮他还了赌债,或帮他找了工作,又或常常给他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我或许会沉沦得不成样子了”。小伍给我递上一根香烟。
我点燃香烟,吸了一口又吐出去,吐出的烟像一支箭一样射出了一丈远然后又消散了。“你是军人,无论多沉沦,终归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岗位去的。我帮助广大人民群众拯救了一个保卫大家的人,是应该的”。
“好吧,我要回去保卫人民群众了,以后你就没有我这个累赘了”。
“你永远是我的兄弟”。我将烟头放进了烟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