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神谷回来，我的毒刚巧不巧发作了，身子在床榻上碾来碾去，汗水湿透了那一层薄薄的铺纱，总觉有什么在身体里翻涌闹腾，随之于脊背处缓缓流出，心悸之余，我疼得撕心裂肺，见着东西就咬上去了。还是那种甜甜的滋味，我贪婪地吮吸，模糊之间，那东西几欲挣脱我的利牙，我咬住不放，直到心满意足才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看见大哥盘腿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地上，屏气凝神，依旧双眼紧闭，安静令他美好，我怔怔出神，只要大哥永远不醒，我们还是一对离得不远不近的兄妹，总比成为血海深仇的敌人来得好。
“大哥，你怎么会在霄汉洞？我以为你今生都不会再踏足这里了。火映姐姐和二哥的事都非我愿，我倒宁愿自己离开了这人世，也不必承受内心折磨。如今义父也不在了，绿幺这三百年过的快活，因为我有家，眼下，家散了，绿幺活该自生自灭了。”我见大哥没反应，就战战兢兢地说了这番话，句句发自肺腑。
“你的确是死不足惜，但是我却不能不孝，父蛇他放心不下你，生前竟以死相挟，也罢，就当是我绿北上一世欠了你，今生便要一次偿清，下一世你休要来找我了。”大哥说得很是决绝，我只能叹息，义父，绿幺欠你的又该如何还上。
“大哥，义父留给我的问世诀理所应当归了你，你拿去罢。还有，我前日在死神谷看到这个，上面虽不是二哥的笔迹，但是绿幺斗胆猜度是二哥留下的，所以……”我拿出那纸片，大哥起身过来，拿着瞧了瞧，随后说：“问世诀，你留着吧，父蛇这么做自有他的用意。至于绿南，我自会去找。你的毒，我另想办法。”大哥的手背有微干的血迹，这准又是我的杰作罢，如果找不到解药，除了听天由命，也别无他法。
“大哥，我也想去找二哥。绿幺保证，绝不拖累你。”我有多感动，大哥信了我的话，人一生总该信一点什么，否则就十分可怜了。“随你。”大哥还是那么冷不丁回答我，陡然一震我觉的自己是砧上鱼肉，聪明的话应该如履薄冰。
三哥最近和墨鱼家闹得不欢，墨鱼的父蛇说三哥没出息，今后墨鱼跟着三哥一定会吃苦，其实三哥只是贪玩了些，对墨鱼好那是没话说的，墨鱼好说歹说，搬出“此生非卿不嫁的”誓言，不然就当两老没生过她这个女儿，我也着实佩服墨鱼的痴情和贞烈，三哥能有此红颜，也不枉来妖蛇界走一遭了。两老没法，只好同意，热热闹闹举办了一场婚事，三哥从婚礼开始到结束，笑得脸也僵硬，在此之前我竟不知三哥的酒量惊人。
大哥让我拾掇拾掇，明天就启程去求见药王曲物，把我的毒解了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尽管拜序说药王解不了这毒，但马马虎虎死马当活马医了，总归比坐着等死好，大哥直言不讳，我也不喜欢扭扭捏捏的。“大哥，谢谢。”谢谢你还在乎我这条命。看着那册《渡世》，我又想到了句懒，他果然是个不守信义的渡蛇，明明说好了要来找我的，却迟迟不见他出现，该是忘了我吧。
走之前我去看望了义父，“义父，绿幺此去也不知是吉是凶，绿幺不怕死，但是你要保佑绿幺早日找到二哥，如果找不到，绿幺再以死谢罪。”有一只蝴蝶飞过来，歇在义父的墓碑上，它扑哧翅膀，似是在对我笑。
一路上我的毒也不曾发作，也不知是不是波涛暗涌，只待一举而发。“绿幺，前方是食蛇泉，我们得绕道而行，你还受得住么？”
“嗯，我很好，不过，食蛇泉是什么地方？莫非这泉水会吃蛇？”原来食蛇泉乃是百年前一位道长用来消灭那些大恶毒蛇的泉，因为此内有专门让蛇类化水的化尸水，所以蛇类不敢靠近，其实又有多少路经此地的蛇无辜丧身呢，这数量是无法估计的。后来道长也觉得把化尸水投于此地太草率了，于是才寻另一处僻壤造就了又一个食蛇泉。虽已过了百年，但化尸水仍然存在，那位道长却浑然不知，着实是好心办坏事了。我跟大哥绕道而行，转眼便来到一个小镇，小镇很热闹，有小蛇伏于父蛇的肩头东张西望，央求父蛇买这个买那个的，多好的天伦之乐，只是我再也享受不到了。
我们来到一家小店投宿，本来大哥化作蛇身我们就可在荒郊野外随地盘踞，但大哥说我的身子受不得露湿雾重，还是住在小店好，好歹可以挡风避雨。我们进了一家叫“客满天下”的小店，第一件事理所应当是填饱肚子。小店里食物做得精美，把那肉切成一片一片的，吃起来也优雅。
“诶，你们有没有听说死神谷前不久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听说一个神秘人把死神谷给一锅端了，连根草都没放过。那景象堪比十年前的蛇山论剑，方圆百里，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哇。拜序也下落不明，莫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么。”一人风生水起得挑起话题。
“什么人能有这般本事？那死神谷的奇药岂不是都没了？”
“那还用说吗？唉，真是可惜了那些天下罕见的奇药，我还想趁这次机会去捞一把，谁想那神秘人如此缺德，狗娘养的，断了大爷的财路，我就想打得他满地找牙。”一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越说越澎湃，活脱脱的熊样，捶胸顿足的。
又一人道“行了吧，癞头五，就你那三脚猫的毒牙功夫，人能把死神谷都收拾了，对付你那不是小菜儿一碟么？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大小镇，免得招致横祸，江湖，血雨腥风，那是强者说了算。”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分析得头头是道，那熊爷也转瞬蔫了下去，狼吞虎咽吃起来。江湖，果真如此？
“你们刚才说甚？”一个青衣公子走过去，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但不应景的是他睚眦尽裂，恨不得撕碎了眼前这几人。那最后说话的人也最是聪明，少惹是非才能活得更长久，“公子，大爷，我们就是说了说那死神谷的近况，不知哪句话得罪了您。”
“你们方才言及，死神谷的奇药都没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至于火大么。我好奇地望着，大哥用肘碰了碰我，我转过头佯装吃食，却还是观察着。
“是的，我是亲眼所见。”“拜序那么高的本领，死神谷也没能守住，敢想那来人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你们可知他是谁？”
“哟，我们可怎么能知道，我们是真不知道，那人神出鬼没，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打搅了。”青衣公子略略皱眉，抱拳相对，转身到小二手里拿了吃食离开。
这大小镇坐落的位置甚好，我跟大哥一路上都见到高耸入云的山，山顶嵌入云端，仿若探视着云层深处的秘密，尽管环山，但也有一处好的进出之路，路旁有幽森幽森的密林，透漏出一股变幻莫测的美态，无有媚俗的草科，无有荒凉之意，全都焕然一新的新鲜事物，大哥却说此地诡异，不宜久留，我却认为是日后隐居的好去处，我们是蛇，这里环境的是再好不过的了，也非我厌恶了王君山的生活，而是王君山发生了太多事，整日睹物思人，我不免也要没了活着的心思。哪知大哥一语成谶，入夜时分，不知从何方传来怪诞的鸣叫，似哀伤，似怨恨，似兴奋，似恐慌，个中夹杂的丝丝捉摸不透的情绪，令我也难以安眠。后来不知怎地，声音弱了下去，还残留着喘息，门吱呀呀一声响，信子反应的信息让我一个机灵从床上爬出，顿时便有光射入，我看见大哥披着月光走进来，满头银丝，浅蓝外衣泛着微弱的柔和，我的三分之一蛇身倏忽升起，头连着身子离开地面最高处也还需仰视大哥。
大哥躬下身看着我，我没有近距离瞧过大哥的音容面貌，此前于落北洞一见，也只是看了个大概，此番见着才发觉他挺拔但不尖削的鼻头，一如拱起在凹凸之面上的沙丘，光滑细腻，淡红的唇，唇线分明精致，黑色的瞳孔深邃得宽广，又有一排长长似须发却又不是须发的帘幕布在眼睑上，向斜下方伸展，也刚好显得瞳孔犹抱琵琶半遮面，约有朦胧的感觉，我的眼上却不见这等东西，也许等我有朝一日也能化作人形便与大哥无异了。此时那声音又开始传来。
“绿幺，是不是被这声音吓着了？我道你对这地方喜欢得紧，该是不怕的，这时候可是吓得话也不敢说了？你呆在屋里，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出去看看。”还未等我回答，大哥就迫不及待跳窗而出，好好的门不走，竟是喜欢这样省事，再者，你都走远了，我得费多大气力才能让你听见我的声音呢。
我正要重回床榻，孰料一个人影从窗边跳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可也不再动了，大哥才出去，不该这么快回的，应是什么贼匪吧，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人背对着我，体魄庞大，至少对于我这小小绿蛇而言，我轻轻地绕到前面，借着窗外月光，待看清来人时，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白天那位青衣公子，不过，何至于弄到如斯地步？他腰间有一道刀痕似的伤口，面色憔悴，痛苦不堪，我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救他，转念一想，我既不懂医术，对什么问世诀之类也一窍不通，要救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是任他去罢。决定了不去管他，心却像被压在王君山上落鸢洞前那一块听说屹立万年不倒的大石底下，跳不动也死不掉。
我忽然忆起，义父曾留给我一瓶福至丸，能让伤口瞬间愈合，但解不了毒，索性给了他。我用嘴抵在他的腮边，把药丸喂他吃下，眼见伤口渐好，他也苏醒了。
“小绿蛇，你救了我？”“是啊，不过举手之劳，你不用言谢，但是若无大碍，劳烦你即刻离开，要是我大哥回来见着你，保不定会杀了你呢。”他立身，看样子是恢复的挺好，也不会落下病根。他竟向我走来，用左手抚我的蛇头，像我是一个他的玩物，没有义父抚我的那般宠溺，我还没来得及眨眼，就被他捏住，喂我吃了一粒黑黑的东西，我以为是毒药，“我没想你是会恩将仇报之人，我定是眼瞎了才会救你。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本是将死之人，如此待我你不过是白搭。好生照顾好自己，再受伤可遇不上我这样犯傻的救命恩人了。”
“小绿蛇，那并非毒药，而是补药，我见你瘦弱不堪的，好心赠予，当作回礼，你是误会了。”果然身体没有一丝异样，还真是多心了，才发现中毒以来，我是日趋虚弱了，想是没太注意。
“那我们就两清了，整好互不相欠，你走吧，我大哥快回了。”我催促着他。
“我真想见见你那位大哥，可惜了，我有要事去办，不便久留，告辞了，小绿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走得干脆。在他走后，我发现地上还有残留的血迹，来不及清理了，大哥从窗外跳将进来，我一个摆尾，就把一块布盖在了上面。大哥盯着我的眼神，差点要让我招供了，幸而我的嘴够严实，顾左右而言他，问：“大哥，你出去打探的怎么样了？”
大哥一脸沉思的模样，“这个地方真是奇怪的很，那一声声怪叫在我追出去后渐渐微弱，似有若无，最终才能辨别那声音乃是从我们入镇时途经的树林里传出来的，不过晚间起了浓雾，不易找寻方向，只待明天再做打算，进来时碰到店小二，他坦言这是大小镇上的常事，不用大惊小怪，待我想问问仔细，他又言辞闪烁，只道‘冤有头，债有主，她纵是找不到也不会拉旁人来充数了事。’绿幺，你若是怕了，我们明早就离开。”大哥满满的都是对我的关怀，令我觉得好不真切。
“大哥，绿幺觉得这里有趣极了，还想呆几天，我们倒也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嘛，连这点世面都见不了，就论不上是义父的义女和儿子了。”我搬出义父的名号，大哥也觉有理，欣然同意。
一天清晨，我跟大哥双双被一阵哭闹声吵醒，刚出小店，便有官差纷至沓来，嘴里还叫板道：“这个寻浅，莫不是要滥杀无辜了？竟连一个婴孩也不放过，岂有此理，我们此番定饶她不得，且不管迷雾林之人庇护了大小镇几百年，再不能任寻浅为非作歹了，明早就去迷雾林。”放眼看去，有一少妇匍匐于一张草席旁，在她前面躺着个婴孩，一般像熟睡了一般，眼见他化回蛇身之时，那少妇整个身子触地前行一步，仅一步，也十分艰难。她哭诉着天理不公，声称要讨伐那个罪魁祸首，该是寻浅。
大哥与我面面相觑，看大哥眼中嫉恶如仇的坚毅，我想这个闲事我们是必定要管的了，谁知大哥突然道：“绿幺，进屋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大哥不是绝情冷漠之人，这么做必定是有缘由的，我姑且听他这一回。我回到小店房间时却发现东西都被翻乱，安放至包袱里的问世诀不见了，环视一周，柜子上还留有深深的牙印，来者的目标是问世诀无疑，可为什么还要留下证据，根据毒液，我们大致就能确定蛇的属种，追查会容易一些。大哥觉得来者应该是两路人，因为明显有打斗撕咬的痕迹。
问世诀的内里玄机我只听义父讲了个大概，并不知晓它在江湖炙手可热的地位。传说问世诀乃是妖蛇界众蛇飞升天蛇界投机取巧的无上法宝，如按部就班，修炼万年之后，还得得到天蛇界的审查，其间恐怕又是个百十来年，这也许不够，还要绝凡尘，拔凡根，总之是兜兜转转，如此一来，还是得历经生老病死，仅为能摆脱生老病死之常态，苦尽甘来便是那百无聊赖的长生不死。只是可能有命等到也无福消受了。历代玄衣派掌门都必须起誓誓死保护《问世诀》，书在人在，书失人亡，最后一任掌门人弄潮谨遵师命保护着这问世诀，唯恐落入邪魔外道之手，即使不用其来练就飞升，也会是一个无敌的法宝，到时将会是群魔乱舞，妖蛇界永无宁日。正因为问世诀如此惊世骇俗，所以无论谁具有此书，必定惹来群雄纷争，玄衣派灭亡便不足为奇了，甚至是必然的。世间万物讲求一个礼法，问世诀的出世终究是为了扯破这礼法而已，总归有人为了得到它而无所不用其极，此次不就是有人登堂入室，盗走了它么。
问世诀是义父留给我的，万万不能教人利用了去为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