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驾车在通往山阳竹林谷的林荫道上。
钟会,颍川长社人,字士季,是曹魏太傅钟繇的小儿子。太傅,位列三公之一,官居正一品。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曹操在官渡与袁绍相持。曹操兵少势弱,眼看抵挡不住袁绍的军队。当时任司隶校尉的钟繇正在汉中督察关中各路人马,送去两千匹西凉战马供给曹操军用,解了燃眉之急。曹操在给钟繇的回信中说:“元常送来的西凉军马,很应部队之急需。足下平定关右地区,拒马腾、韩遂,让朝廷无西顾之忧,功勋可与当年汉萧何镇守关中,粮草充足,以至大军获胜的功劳相当啊。”钟繇多次在曹操危急之时救援曹操,深得曹操器重。
钟繇的巨大成就还在于其书法造诣。钟繇之书法习从蔡邕真传,楷书古雅浑朴,圆润遒劲,蕴风醇厚,笔法精简,点画之间,多有异趣,用笔幽深无际,自然天成。
相传,有一次,钟繇向制墨师韦诞借阅《蔡伯喈笔法》。韦诞没有借给他。钟繇生气捶胸,口吐鲜血。曹操闻之,急取出五粒灵丹让钟繇服下,才救了他一条性命。直到韦诞死后,钟繇想尽办法,才终于得到了这部《蔡伯喈笔法》,欣喜若狂,勤加揣摩,竟自创一套运笔之法,排列成笔阵图,自成一派,终于成为楷书鼻祖。
钟会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是“官二代”,少年机智,而且从小胆子就大。曾经有一次,钟繇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见魏文帝曹丕。那一年,钟会只有七岁,而他的哥哥钟毓那年才八岁。钟毓见到皇帝时非常害怕,紧张得汗流满面。曹丕见状就问钟毓说:“你看见我为什么会大汗淋漓?”钟毓很老实,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我见到您,太紧张了,所以大汗淋漓。”这时,曹丕看见只有七岁的弟弟钟会却一点都不紧张,身上也没有出汗,于是又问钟会:“你哥哥说看见我,紧张得出汗,那你为什么不出汗呢?难道你不害怕我?”其实,钟会对皇帝一点都不害怕,但既然皇帝这么问,他不能反驳皇帝,于是就答道:“我也太紧张了,以至于连汗都不敢出。”曹丕听后,哈哈大笑,心想哪有七岁的小孩子敢跟皇帝开玩笑说调皮话的?童言无忌,敢与皇帝逗着玩,也就是小孩子这么说,我也不能太计较,若换了大臣那几乎就是藐视天子之罪啊。
还有一次,钟毓、钟会小时候趁钟繇午睡时,一起偷家中的藏酒喝。钟繇正巧醒来,就故意装睡着,观察二子行为。只见钟毓行礼后方才喝酒,钟会却只喝酒不行礼。钟繇不解,随后便问钟毓为什么要行礼,钟毓回答说:“酒以成礼,不敢不拜。”钟繇又问钟会为什么不行礼,钟会却答道:“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等到钟会稍微长大一些后,他喜欢读兵书和研究作战韬略,司马懿对他的才华都感到惊奇。后钟会年到弱冠,上至皇帝、下至群臣,及民间百姓都对他的才华非常赏识。
钟会走在这条通往山阳竹林谷的林荫道上,似乎可以悠悠地、从容地触摸到竹林谷舒缓的脉搏,倾听到竹林谷坦荡的呼吸,毕竟竹林玄学在当今朝野的博大精神与名望足以令文人墨客顶礼膜拜。
空中轻音缭绕,林中苍绿。层山环绕,有鸟鸣啾啾、流水潺潺从深处传来,偶尔风起,甚至能听到叶片互相摩挲的声音。谷中小径弯弯曲曲,在竹林间迂绕。
钟会的车辆越走越深,此处鼎沸之声早已断绝,林间却隐隐地升起了一丝青烟。风景最美之处在于它的变幻多姿,而时间最大的魅力却在于它的流逝。
钟会目光流转,手指在佩剑身上缓缓抚过。回想当时自己才华横溢,官拜镇西将军,权倾朝野。举国上下,巴结我钟会者不可胜数。本将军精通庄老玄学,做《四本论》一书,言论及“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和,才性离也。”颇有洛阳纸贵之势。可是我却不爱听身边人的吹捧,一时兴起,非要亲自到深山里寻找“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仿效“月旦评”之风俗,听一听这位当世才子对《四本论》的评价。终于在伊河边一片竹林谷的深处找到了嵇康的住处,但却在嵇康门前徘徊了一个下午,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逡巡半晌,却不敢叩门。
因为钟会以前听说嵇康为人何其傲慢冷峻,生怕自讨无趣。思前想后,竟然把自己的新书隔着墙往人家的院子里一丢,转身匆匆离去了。
自此,那本书如同石沉大海,本将军再也没有听到来自嵇康关于本书的任何评价消息。
一个闲居竹林之人,竟然让堂堂的镇西将军如此胆怯。
想想这个嵇康何等的狂妄!
钟会咬着双唇,缓慢而轻飘飘地自语道:“这次可不一样了。”这次尚书吏部郎山涛(字巨源)举荐嵇康为选曹考功郎兼左民尚书,又请求朝廷许以二千石之官俸,可谓高官厚禄。可没有想到嵇康竟然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断然拒绝山涛的举荐!嵇康此举不仅打了山涛一记耳光,更是让司马昭下不了台。
钟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眼前浮现出司马昭听闻这一消息后惊讶愤怒的表情。钟会知道嵇康的放肆已经激怒了晋公司马昭。嵇康的骨气不能在当今的魏庭求得心安,一面深感自己的无力,一面却又耻于与司马府为伍。既然嵇康不能为司马府所用,且嵇康素为当今儒林文坛之宿望,司马府弃之又不舍。食之不能,弃之可惜,“鸡肋”矣。其后果可能落得与当年的曹操府属主簿杨俢一样下场。
思绪流动,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已到了贤风园门口。
园门大开,微光透过尚带着露珠的叶片,晶莹清亮。远处柳树下,一青衫长袍者正是嵇康。他气度高华卓然,如同满园芳菲嫣然,映染在浓郁清翠的画色之中。
钟会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木然呆住了。嵇康如同仙人穿越了千百年的时光,踏过重重霓霞,从云端迤然而来。这嵇康不愧为当今儒林文坛之精神领袖,只这一眼,瞬间莫名悸动,竟已让钟会心身俱颤。
嵇康正与他的好友,竹林中的另一位,当朝散骑常侍向秀一起,在柳树下打铁为乐,甩下的长衫,搭在竹枝上。嵇康抡着一柄小铁锤,从火炉中夹出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叮叮当当”的敲击着,旁若无人。
火星四溅,火光耀眼。
钟会摒声敛气地站在旁边。
嵇康似乎瞥见到了钟会,却仿佛钟会根本不存在似的,自顾自在柳树下的锻铁棚里打铁。
整整一个时辰,嵇康挥锤敲打不停,竟没有同钟会说一句话,仍旧一直与正在往火炉里鼓风添柴的向秀两人谈笑自若。
林道宛转,恰如一条绿色的带子,火炉溅出的点点火花,仿佛只要一溅射在上面,它们就立刻会燃烧起来。
砧子上通红的铁块被嵇康敲打得不断变形。
钟会终于站不下去了,转身悻悻地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嵇康却忽然开口了。头也没抬,面沉似铁的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闻言切齿,腮边咬肌滚动,却一时不能答复,神色大窘。他坚毅的脸庞涨得通红,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已经融汇在风里。由于出奇的气氛和尴尬,钟会一双黑眼睛凝然不动,望着嵇康被炉火照得红油油的脸庞,静立半晌后,转身背对着嵇康,才反唇相讥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