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植菠菜和种植土豆不同。肖朵朵按照赵月娥的指导，在浸泡种子的同时，用锄头翻新土壤，然后准备一簸箕细土作为覆土层。
菠菜种子经过浸泡更容易发芽，但是种子湿润后会结成块，难以均匀地播种。因此肖朵朵需要将种子与干黄沙拌匀，再将它们捻成细颗粒，撒在翻新过的土壤上面，最后覆上薄薄一层细土。
不同于土豆种植的地膜法，赵月娥指挥肖朵朵，在种子上面铺了一层稻草，之后再盖上一层黑色的防晒布。按肖朵朵想来，塑料地膜用来保温保湿，同样可以用于菠菜育苗。稻草加防晒布的组合太过麻烦，完全没有必要。
赵月娥说不清原因，但她坚持，种植土豆必须用塑料地膜，菠菜育苗则需要使用稻草，防晒布可有可无。她种地种了一辈子，一向都是如此操作。
肖朵朵对种地并不感兴趣，她也不认为自己会长期居住于此，奈何乡村生活实在太无聊，她陪着儿子睡午觉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机查了查资料。
网上的答案五花八门，她归纳总结后发现，菠菜种子之所以不能使用紧贴地面的地膜，大概率因为在高湿度高温度，空气不流通的环境下，种子容易腐烂，影响出苗率。如果无法使用稻草保暖，那么需要搭一个架子，将塑料薄膜覆盖在架子上。这个架子和塑料薄膜的系统，功能和外观都接近迷你大棚。
肖朵朵种植的菠菜地不过一米五见方，已经累得她胳膊酸疼，第二天连儿子都抱不起来了。她再次意识到，种地是世上最辛苦的工作之一，难怪村子里的年轻人宁愿去电子厂996，也不愿意留在家乡种地。
许是这两次的播种经历太过刻骨铭心，肖朵朵再看地里的蔬菜，眼神都不一样了。她从小年夜来到村子里，当下已经是大年初六了，整整八天的时间，无论是西蓝花、白花菜，还是各式青菜，都是原来的样子，丝毫没见它们长大半分。
她问赵月娥，它们压根不长大，对菜农来说，岂不是每天都没有收益？
赵月娥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理所当然地说，天气冷，蔬菜当然不长个。等到天气暖和一些，青菜就能长出绿油油的菜茧。再到春暖开花的时候，西蓝花和白花菜就能采摘了。农民们都是这样一年一年过来的。
按赵月娥的说法，冬天并不是农民最难熬的日子，毕竟青菜、白菜都在地里长着，随时都能采摘下锅。最难熬的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青菜在结籽，西蓝花、白花菜已经过季了，番茄、黄瓜、茄子等等还在育苗，地里压根没有可采摘的食材。
肖朵朵觉得赵月娥在危言耸听。她经常去菜场、超市买菜，那里不分时令，每天都没有卖不完的蔬菜水果，绿油油水嫩嫩的。
第二天一早，肖朵朵如往常一般，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抱着儿子去土豆地里查看，土豆有没有发芽，然后再去菠菜地里揭开稻草，仔细辨认嫩绿的小秧苗是杂草还是菠菜。
昨晚她接到了公司电话。因为快递行业的特殊性，公司以自愿为原则，她可以选择回去上班，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家里。
肖朵朵一早打算年后就回公司上班，因此她早就替儿子选好了幼托所。如今幼托所不可能复工，如果赵月娥愿意替她照顾儿子，她希望尽快回公司上班。这几天，她和赵月娥的关系改善了不少，她相信婆婆愿意和她一起回市区。
她没有料到，王睿坚决不同意她回去上班。按他的说法，病毒太可怕了，传染力惊人。他希望肖朵朵母子继续留在村子里，直到国家宣布解禁，再考虑回公司上班的事。
肖朵朵质问王睿，如果她不回去上班，2月份的贷款，他们用什么还？王睿沉默，两人不欢而散。
当下，肖朵朵抱着儿子站在田埂上自言自语：“你爸心疼你，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妈妈不回去上班，我们一家人就吃不上饭了。”
“什么吃不上饭。”赵月娥白一眼肖朵朵，“家里有米，地里有菜，总不会饿到你和孩子。王睿已经和我说了，总之国家宣布复工之前，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囡囡解除了隔离，你去申市把她接回来，还有你那个朋友，叫什么甄蜜的，一起接回来。”
“妈，不是吃饭的问题，是还贷款的问题……”
“进屋再说！”赵月娥拽着肖朵朵走进屋子，不高兴地数落她，“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王睿欠着银行的钱？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
肖朵朵也有些不高兴，沉着脸说：“妈，这不是面子和里子的问题。你知道的，银行好不容易宽限了我们的还款期限，同意每个人分期还款。如果2月份我们还不上钱，申市的房子就保不住了！”
“喏。”赵月娥把一张存折放在肖朵朵面前，“这是我的养老金，我一分都没有花过，足够你们还三个月分期了吧？三个月，疫情总该过去了。”
肖朵朵不可思议地看着赵月娥。她不敢和赵月娥提“钱”字，小年夜她都不敢问婆婆，为什么突然去银行取钱，就因为婆婆把钱看得很重，总以为她想私吞她的养老金。她做梦都没有想过，婆婆会主动把养老金交给她。
赵月娥催促肖朵朵：“愣着干什么，看看够不够三个月。”
肖朵朵木呆呆地拿起存折卡，像机器人一般翻开卡片。赵月娥是农民，王睿的父亲也是农民。十多年前，他们家拆迁了，分到了拆迁房的同时，赵月娥也转为城镇户口，每个月有两千块左右养老金。
存折清楚地显示，每个月十五号，赵月娥的养老金会准时到账。赵月娥在每个月十六号的早晨前往银行打印存折，但她从来不取款。她去银行打印存折，纯粹就是为了看一眼上面的数字。
肖朵朵心里很清楚，自从她和王睿去银行办理负债重组之后，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王睿不可能有钱贴补母亲。她问赵月娥：“妈，这一年多，你一分钱都没有取过，你怎么过日子的？”
“能怎么过，就这么过呗。”赵月娥无所谓地耸耸肩，“地里的菜足够我一个人吃，吃不完的就拿去市集摆摊。卖菜的钱足够我买米，买油盐了，偶尔还能买几斤肉。”
肖朵朵鼻头泛酸，心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银行同意她和王睿分期偿还债务，因为赵月娥卖了自己居住的房子，替他们还了一大半欠款。那套房子是赵月娥的拆迁补偿，房产证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在她和王睿结婚的时候，赵月娥说得很清楚，那套房子是她的命，是她养老的依托。
如今，赵月娥没了房子，又把所有的养老金都给了她，是她和王睿对不起她。
“你哭什么！”赵月娥紧张地看一眼窗外，“我告诉你，别让人知道养老金的事，否则那些长舌妇又在我背后议论你和王睿。”
“我没有哭。”肖朵朵擦干泪痕，真诚地说，“妈，我和王睿确实急需钱还给银行。这样，我给您写一张借条吧。之前那套房子，王睿也和我说过的，我们有了钱，马上把它买回来，还给您。”
“整这些虚的干什么！我就王睿一个儿子，难道我还能看着他坐牢吗？”赵月娥不愿意再讨论这件事，把自己的身份证扔给肖朵朵，“你自己去银行取钱吧，密码是我的生日，自己看身份证。那个银行的小姑娘，看到我立马给你打电话。我都一年多没去过柜台了，难为她一眼就能认出我。”
肖朵朵点点头，试探着问：“妈，既然你把钱借给我了，我能不能问问，小年夜那天，你为什么突然跑去银行取钱？”
“那事，没什么好说的。”赵月娥板着脸，拒绝回答。转念间，她不高兴地埋怨肖朵朵，“你们一会儿让银行的人把我关起来，一会儿又用警察吓唬我，我的老脸都被你们丢光了。现在我身无分文了，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我被骗了。”她抱起孙子往外走。
肖朵朵看着赵月娥走出院子，她坐在长凳上，拿着赵月娥的存折发呆。以她和王睿的工资，再加上两个孩子的日常开销，他们想要赎回赵月娥的房子，简直天方夜谭。恐怕赵月娥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刻，肖朵朵难过极了。是王睿把他们的小家陷入困境，但整件事她也有责任。她选择嫁给王睿，固然不奢望大富大贵，但他们结婚的时候，王睿的经济状况不错。
那几年，她每天不是跑健身房，就是去美容院。她刚生下女儿那会儿，喝水只喝巴黎水，买菜只买有机菜。她当真以为自己是“富家太太”，对王睿的生意不闻不问，对自家的经济状况漠不关心，她的世界才会在一夕间崩塌。
她不能，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生活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她和王睿没有学历，也没有谋生技能，再加上他们年纪也大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她只能找到快递公司理货员的工作，王睿在她的“逼迫”下，求了自己的旧同学，才找到一份服装厂销售的工作。他的工作名义上是销售，实际上他同时负责送货和搬货，经常需要去外地送货。
他们全家的资产，除了一家人现在居住的两居室，只剩下两辆银行不收的小破车。两手车行对两辆车总共估价两万八，他们没舍得卖。
肖朵朵越想越难过。难道她和王睿的这辈子，就这样了？难道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两个孩子？
这两年，肖朵朵忙于上班、带孩子，她从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此时此刻，她想到过往的种种，以及一家人的未来，她茫然了。
十八岁那年，她怀揣梦想来到申市。她奋斗过，努力过，失败过，最终选择嫁给王睿。整整十二年，她在五光十色的大申市漂浮了十二年，至今依旧没有取得申市户口。
现实就像甄蜜形容的那样，她们犹如浮萍，在这座城市飘荡，游离。王睿害怕她会离开他，其实她同样害怕，他会选择离婚。
这两年，每当她疲累到极点，又或者王睿把她气得想杀人的时候，她确实想过离婚，但是理智告诉她，离开她和王睿的这桩婚姻，她就真的成了这座城市的浮萍。
爱情，在现实面前，爱情就是一个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