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月牙状的巨大镰形刀刃被捧在手中,被风吹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尘。巨镰的刀刃宽且长,长柄和长刃的杀伤力更深,且可以运用逆刃的切割力斩断一切铠甲和防具,任何与之交锋的兵器都会在它的刀刃下一分为二。可惜这样的巨镰不仅需要超乎常人的强大力量,还难以精准地进行弧形轨道的攻击,所以在普通人的手中只是一堆废铁。然而,此刻它却被握在唯一一位能够掌控它的人的手中,而这位主人却毫不在乎地将它靠在肩膀上,口中哼着温柔而缱绻的调子。
埃文萨尔一面哼着小曲,一面走在空无一人的白鹿回廊。安静的回廊中回响着他落寞的脚步,初雪落下的日光勾勒出他消瘦而高峭的轮廓。
他轻轻地闭上眼,回想起那位名叫弥迦的小姑娘,她可怜的样子真让人动容:红着眼眶却还咬牙不服输,泪水却一颗一颗地滑落,仿佛有种让人不忍触碰的脆弱。
但他还是放她走了,毕竟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况且,他也不愿意看见她在自己手中痛苦地、挣扎着死去。总有一日,他会亲手将那甜美又温柔的死亡亲手赐予她,然后再亲口念出那句主祷词,那才是与她相配的仪式啊。
想到这里,埃文萨尔唇间不经意地浮现一抹笑意,碧绿的眼眸中流转着一抹澄澈的柔情。但光是这样的目光就足以让人们对他避之不及、惶恐之至,仿佛看到地狱的恶魔一般纷纷潜逃。
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可是末世的大祭司啊。
埃文萨尔轻柔地摩挲着手中的巨镰,犹如对伴侣充满温情的爱抚,眼底藏匿着诡秘的光。
他要找的下一个猎物就在这片幽静的白鹿回廊中,他从黑之子的口中听见了将死之人的名字。现在他手中的刀刃已如饥似渴,等待着收割下一个人类的意识。
一串脚印留在薄薄的初雪上,埃文萨尔向白鹿回廊里最高的那一棵银松走去。他几乎能嗅到猎物的气息,那混杂着恐惧和侥幸的味道,让他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人类总是这么愚蠢又高傲的动物,自以为能够躲避死亡的追索,其实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只可惜他们大多数都软弱无力,除了跪地求饶什么也不会,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不过,这次他却感受到身后似乎有人一直尾随着他,不依不饶地跟在他后边走了很远的距离。
埃文萨尔勾起邪魅的笑,他还是第一次有观众呢。此刻,他已经来到了离那棵高大的银松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雪中一个修长身影战战兢兢地等在树下。
这回的猎物还很听话的,埃文萨尔微笑着想,如此按时赴约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大多数人得知死期都会落荒而逃,让他有些苦恼。可他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在那些临终之人的耳边呢喃着,轻声诉说他们的即将到来的死亡,看着他们惊恐失色,这让他感到愉悦。
这次等着他的是一位很年轻的男子,他静坐树下,发梢已经落满细雪,袍角也染上了白霜。他的身子消瘦而憔悴,头颅低垂着,似乎很紧张。
雪花淅淅沥沥地落下,覆盖上他锐利的刀刃,将他的眼眸染上银霜。
埃文萨尔慢慢抚摸着镰刀,向银松下等候多时的猎物走去。
听到脚步声,男子警戒地回过头,目光狐疑又惊慌地在他的身上游弋。他们目光相遇的一瞬,埃文萨尔嘴角掀起好看的弧度,好像在向他无声地邀约。
“莫里斯先生,”埃文萨尔向对方微微欠身,“久等了。”
“你是谁?”他的声音干枯,如受损的秋叶。
“我便是梦中与你耳语之人,前来攫取生命之人,”埃文萨尔玩味地望着眼前的猎物,“你的名字已被选中,死期已至。”
男子迟疑了半晌,继续问道,“你是……死神么?”
“我是黑之子的仆人,末世的大祭司,埃文萨尔。而你莫里斯先生,是即将献祭于它的贡品。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你寄存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怎么样?你是否自愿把意识献给我呢,先生?”
“不,我还不能死……”
“这么说,是不愿意了。”埃文萨尔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提起那把冰冷的巨镰,目光幽幽地凝望着它锋利的宽刃,“也好。”
“请等一等……”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些畏惧,“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选中我……”
埃文萨尔歪了歪头,踱步走近他的面前,用手划过男子颤抖地下巴,“因为……我看上了你那诱人的、美味的意识,想要把它占有。”
“怪物……你是个怪物……”
“啊,那你应该对我更礼貌些的,”他的目光依旧柔和,“毕竟啊,怪物可是很危险的。”
寒冷的雪地尽头,空气忽然凝滞。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长剑,剑锋直指埃文萨尔修长的脖颈。绝望与勇敢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最喜欢的片段,猎物濒死的反抗,让人快意盎然。
埃文萨尔弯了弯嘴角,是时候结束这短暂的会晤了。
刀锋相撞的冰冷声响几乎刺痛耳膜,几乎在剑刃相碰的瞬间,坚硬的长剑化为了无数碎片洒落空中。锋利的碎片扎入莫里斯的皮肉里,鲜血汩汩涌出,他紧瞥着双眉,面色惨白如金纸,肩膀猛地一抖,身子伏了下去。尽管他尽力忍耐,那张年轻的面孔还是扭曲成一团,疼痛让他踉低吟,呼吸急促而激烈。
埃文萨尔满意地揉了揉手腕,似乎对这次狩猎感到非常愉悦。他不疾不徐地挽起袖子,如来时一般从容不迫。无论遇到何种对手,他从来不会让屠杀在他的身上留下半点污秽。
银松被黑暗的结界笼罩,黑暗的阴影慢慢收拢,将莫里斯裹在里边。
此时的莫里斯眼中泛起迷雾般地白色,混沌如回廊中永无止境的白雪。他已陷入深深的幻境,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埃文萨尔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俯下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受伤的猎物,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弥漫在狭长回廊之间,回荡在苍白银松之巅。过了许久,他终于停了下来,但那笑如水一般淡漠地藏在更深处,让人心头一震。
“莫里斯先生,”他静静地说,“我会尽量温柔的。”
那双冰冷的手抚过莫里斯含泪的双眼,他的睫毛颤抖了几下,还是屈服地、顺从地闭上了。
埃文萨尔抬起了手,巨镰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尖刃迎着风擦过他的面颊,只割下了一缕深色的头发。他拾起飘落的发丝,闻了闻那鲜活生命的味道——真是让人垂涎欲滴的芳香。
然而,就在他还沉醉在狩猎的愉悦之时,却感受到身后有有人拉住了他的袍角。
广袤清寒的银松枝头飘洒细雪,落在一只纤细而瘦弱的手上。埃文萨尔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不及他半身高的小人。或许这就是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刚刚躲在密林里窥视这场杀戮的唯一观众。
少女睁着大大的双眼望着他,那娇嫩的皮肤在风雪中仿佛吹弹可破。光洁的侧脸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包裹,温柔如天使。她抬起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埃文萨尔高大的身影,望入那双深邃如无尽深渊般的眼眸,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甜美又天真的微笑。
“哥哥。”她朝他软软地唤道。
埃文萨尔皱起了眉头,“我不是你哥哥。”
然而,少女依旧用那双纯真的眸子看着他,将他的衣角抓得更紧了,扬起脸道,“你就是我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纳薇。”
埃文萨尔垂下身子,端详着眼前陌生的少女。她小巧玲珑的身子只裹着一身单薄的外袍,领口灌满风雪,白皙的脸庞也被冻得泛起红晕。更让他讶异的是,在如此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她竟然赤裸着脚没有穿鞋。但女孩似乎对这些毫不在乎,瞳孔直直地看着他。
“纳薇……”他轻柔地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女孩踮起脚尖,凑近了他的耳边,说道,“我知道哟,你是那个可以带走所有痛苦的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小时候,有人告诉我,在人死之前,就会遇见一位大哥哥,他会带那个人去另一个世界。”
他幽幽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女孩忽然双膝一弯,跪在他的面前,目光慎重地看着他,“请带我走吧,哥哥。”
埃文萨尔蹙起眉头,他还从未见过寻求死亡的人类,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个人类还是一个少女。
“不行,”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带你走。”
“可是你马上就要带他走了。”女孩指着莫里斯说,“不是吗?”
“这不一样,纳薇。”埃文萨尔将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抚过那像海草一样柔软的发梢,“他的意识属于黑之子。而你年纪还太小了,未到奉献于他的时候。”
纳薇低下了头,用细弱的声音说,“可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那柔弱的样子让人怜惜,像一只陷入迷途的小鹿。
埃文萨尔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不能拒绝少女的邀请,这一回也不例外。即使他没有从黑之子那里听到这个名字,但多取走一个意识,在他看来也无伤大雅。
“纳薇,你想好了么?这是不能反悔的哦。”
“嗯。”女孩重重地点了点头。
埃文萨尔揉了揉她额头的碎发,指尖释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量,女孩就像失去重心一般往他的怀里靠,面容困倦、昏昏欲睡。那明亮的双眼缓缓阖上,美好的睡容也在他的手中渐渐失色。仿佛从盛开的花圃中折取一支鲜花一般,他优雅而又不失礼节地将手扼住那细嫩的脖颈。就在他稍稍用力之时,埃文萨尔却少见地犹豫了。
零星的光辉落在银松下,少女蜷缩在他的怀里,呼吸安静而美好。
或许,让她活下去也不错。埃文萨尔静静地想,或许她正恍惚间盼望着死亡的到来,就像遥望着水中倒影、梦中的彼岸。人类对死亡的渴求和信仰啊,这是黑巫术也永远无法达到的幻觉。但眼前少女对死亡的遐想却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动容。这个少女正是他遇见的,唯一没有被这个世界所玷污的人类,即使身处令人窒息的血海汪洋,也永不沉沦。
埃文萨尔闭上眼,轻轻地笑了。他仿佛看见,在那广袤无边的黑夜里,她会成为那颗闪耀在高空的、永不坠落的星辰。而他想要把她收留在身边,让她永远只属于黑之子的怀抱。
他松开了手,拍了拍女孩的背,“醒来吧,纳薇。”
少女揉了揉睡眼蓬松的双眼,疑惑地看着他,“哥哥?你……”
“纳薇,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埃文萨尔安静地说,“你看到旁边那个睡着了的人么?”
“嗯。”
“他已经深陷幻象,不会再反抗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只有拇指粗的短刀,放在她的手心,“你去结束他的苦痛,让他陷入长眠吧。”
少女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顺从地收下了。
参天银松绵延生长的白鹿回廊里,那个瘦小的身影一步一步地树下走去,显得单薄又阴冷。
随着一声沉闷的、血肉撕裂的声响,莫里斯的身躯里逃逸出黑色的雾气,它们弥漫在寒冷、潮湿的雪中,很快被吸入埃文萨尔那颗如深渊般幽暗的眼球。
沾在手上的鲜血正混合着雪水一滴一滴地“啪嗒”落下,仿佛晶莹剔透的宝石。那只被鲜血染就的手像是冰雪雕刻般精巧,又像是花朵般柔嫩,绽放在寒冷的雪地。埃文萨尔再次哼起了那支熟悉的调子,却见那女孩转过身,稚气未脱的脸正向他笑,那是他见过最纯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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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之国】
站在圆形祭坛上的人俯身跪在光洁的玉石上,一身白衣胜雪的男子安静地垂着头,如河流般浓密的发丝散落满地,拥衬出那柔和的侧脸。额头上一顶精致的铂金冠冕闪烁着微光,卷翘的睫毛低垂着,目光温柔地落下,他的口中低声念动着咒语,手指拂过那具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躯体。温暖的结界笼罩着挺拔而深沉的身影,盛满悲天悯人的光。
那个如神祇般端庄而又璀璨之人,正是雾之国迎来的最尊贵的客人,梵穆希。
幽幽的月光从拱形穹顶之上落在他的身上,映在雪白的袍子上,吸引着无数敬畏的目光。但没有人敢靠近一步,因为在他的身侧笔直地立着一位气势凌人、神情肃穆的骑士团长。古德伊尔手持长枪,像一座石头做的雕像一般,寸步不离他的左右。那双鹰一样敏锐又高傲的双眼似乎蔑视一切众生,唯有望向梵穆希的时候才恭敬地低眉敛目。
而这位主人也值得他用尽一身力量的守护,毕竟那是他最敬仰的萨格登家族的长子。
望着他帝王般高贵的容颜,深不可测的目光,古德伊尔眉尖舒缓了下来,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了些。
萨格登家族拥有最纯正的白巫师血统,同时也拥有最强大的治疗之术,能用咒语召唤出仅属于他们的治疗结界。据说在这种结界会消耗大量的魔法,但伤口会以最快的速度愈合、再生,甚至有起死回生的能力。然而,大多数关于萨格登家族的故事都来源于很久远的传说,而真正见到这种结界的人却少之又少。因为这个古老而又神秘的家族在百年以前就已经承袭洛锡国王位,而他们中真正的强者也早已立于白巫师的权力巅峰,成为了行宫里深居浅出的皇室成员。
塔纳托斯躲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立柱后面,悄悄地窥视着眼前高贵凛然的身影。
“放心吧,过不了多久,艾琉斯就会醒过来的,”缪伦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个为他亲手疗伤的人,他可是梵穆希啊。”
“那个金色的结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塔纳托斯问道。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听说存在于里面的任何生命都能不死不灭,就像被凝固在了一个时间的节点。”缪伦说,“这样精纯的结界不仅仅是治疗伤病那么简单,它是治疗术中最强大的存在,是通过逆转个体内流逝的时间单位,让身体恢复到受伤以前的状态。当然,也需要消耗白巫师大量的体力和魔法,所以即使是萨格登家族的人也不能轻易地使用,只有在万不得已之下才会缔造结界救人。”
塔纳托斯惊诧地合不拢嘴,“就像是……艾琉斯……已经回到那场战役之前?”
“可以这么说,但这与时间逆流还有些细小的区别。”缪伦说,“因为理论上来说,操控时间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它是这个世界中三大既定的法则,还有两个分别是死亡和命数。就像人死不能复生,圣弥会的预言一语成谶,时间也不容更改。但萨格登家族的强大之处就在于,他们或许借助了某种力量,将原本已经流失在一个生命体内的时间通过一种方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所以这一部分时间并非是被抹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一个无人知晓的场所。”
“那他们岂不是可以在时间节点上无限循环了吗?”
“不可以。因为这样的结界也是有限制的,如果发动过一次,这段时间便永远也无法复原。也就是说,这一时间不再属于艾琉斯的生命体内,他也无法再次回到之前的节点重来一遍。他将永久地失去那一短暂的时间,而且每当他回想起那段记忆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说,他会完全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么?”
“如果梵穆希足够精准的话,那他应该只会忘记自己受伤的那一瞬间。”缪伦沉声说,“虽然我不知道丢失时间带来怎样的影响,但至少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梵穆希如此专注地在结界之中花这么长时间,大概就是为了找到那精确的时间节点吧。”
塔纳托斯的心中涌起了一丝畏惧,而更多的是对这个神秘之人的崇拜,“如此精纯的白巫术……连希恩郡主都做不到……”
“这个人,可比我强太多了。”身后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
塔纳托斯有些讶异地转过身,却看见一双温和的眸子正凝视着他,嘴角凝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郡主,”他弯腰鞠躬,“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不必,”希恩虚扶起他的肩头,朝年轻人微笑,“是不是也该改口叫我老师了?”
塔纳托斯微微一怔,却随即明白过来,他再次行礼道,“是,老师。”
这么多年以来,近乎隐退濯日峰的希恩郡主一向维持着他与世无争的姿态,行事低调,不问世事。他那从容至死的装束,沉静温和的口吻,仿佛从未踏入纷争与战乱。整整齐齐的白衣象征着智慧与优游,日复一日的修行仅属于那个谦逊平和的躬行者。但就是这样一个心如止水、目无波澜之人,如今却收了一个黑巫师做门徒。这让追随于他的精灵使们大感意外,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濯日峰的主人会如此欣赏一位乖张、桀骜的少年。
此时两个人相隔如此之近,几乎能看见彼此眼中的光。
“塔纳托斯,”希恩望着那个身形修长的背影,问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萨格登家族的王子殿下,梵穆希。”
“今日的王子,便是明日的储君,洛锡国未来的王。”希恩静静地说,“他不远万里、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你以为真是来拜会我的么?”
“那是……”
“他是洛锡唯一有能力治疗艾琉斯的人,也是唯一一位愿意向你伸出援手的白巫师。塔纳托斯,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他的声音温润如水,目光柔柔地落在他身上,“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见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