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这是个稀松平常的雨季。雨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无数尖锐的箭矢。这个地方没有门,也没有墙,甚至有些地方连屋顶都没有,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柱子和大理石作伴。孤零零的雕塑上刻着几个字,“审判即是秩序”,下方似乎还有许多扭曲的名字。这个地方但凡是黑巫师都知道它的所在,但是却无人问津。四周错综盘绕的植被、枝桠肆意繁衍,却在几根柱子的标记处戛然而止。这个地方更像是被隔离而产生的孤岛,一片没有生机的土地。
几根杵在荒野的石柱下,几千米的深度足以隔绝任何声音和光线的传播。在这座建筑的核心,一个叫墓穴的地方藏匿着几座巨大的石像。每一座石像都有不一样的面孔。但是它们都穿着相似的黑巫师长袍,双手紧握一样的长剑。这些雕塑紧闭着双眼,肃静地站立在一个圆形空地的四周。四面墙上有四座楼梯通往这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略有年代的石缝在氤氲和水雾的环境里长出青苔,这种水汽似乎来自更低层的地下。柯尔把头放在地面上,耳朵贴住冰冷的石面,听到下面有传来汩汩流动的水声。
两个人影出现在空地的中央,一个站着,一个趴着。黑色的石头表面倒影出两个大相迳庭的身形。一个体格高大又挺拔,五官深邃眉目有些苍白。而另一个则是瘦弱不堪,脸上是深深的恐惧。
潮湿的地底,是幂洛斯平静的声音,“开始吧。”
匍匐在地上的柯尔缓慢地站了起来,他好像是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还有些困倦。
即使是隔着很远的距离,站在圆形空地的两端,他仍能看见那张脸。柯尔呆滞地望着那张脸,那张镇定自若的脸。他看见了锋利的五官、分明的轮廓和深色的黑发,还有一双黑眼珠仿佛被钉在眼眶里,静静地注视着他。尖锐的目光仿佛穿透他的胸膛和血肉看向别处。
“还是说你需要一点时间?”幂洛斯问道。
“不用。”
他握紧了手中的铁剑,目光凝视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他最初被带到这里的时候,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幂洛斯是他在神殿里第一个见到的人。他穿着黑袍,有一张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脸庞和藤鞭一样苛刻的黑眸。柯尔咬着嘴唇四处张望,但这个空旷僻静的地方连只老鼠都没有。他请求幂洛斯把他留下。
“如果你听话,就可以留下,我的孩子。”幂洛斯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然后他亲吻了他的额头。当他走下旋转的楼梯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双干净的靴子搁在那儿。后来他很少见到幂洛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神殿里,但幂洛斯总能知道他在哪里。
一次他顺着长长的楼梯走到很深的地方,他走了很久,直到蜡烛也燃尽了。他嗅到了湿漉漉的水蒸气,然后靠着墙壁睡着了,醒来时幂洛斯也在那里。
“或许你想知道我是谁,”他说,“孩子?”
“你是谁?”他问道。
“我是这里的主人,幂洛斯。我掌管人类死后的意识,垂怜他们的灵魂。孩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你是我的父亲?”
“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我的话,是最好不过。”
有一天他找到幂洛斯,跪伏在他的面前。
柯尔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请让我成为你的学徒。”
“如果你成为学徒,我会失去孩子,你会失去父亲。”幂洛斯对他说,“你会受苦受难,日日在疼痛里醒来。你的身体会不堪重负,你的意识会被夺去,你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
“我愿意这样。”他笑着答道。
或许他早已习以为常了,柯尔想,失去了也没什么可悲哀的。他是个孤儿,被遗弃的人没有挑剔抱怨的权利。从北陲到海岛,没有一处是他眷恋的,只有流离失所和伤痛相随。
他听过城垛号角,马儿浴血嘶叫,雄狼对着月亮哀鸣,但从未和这儿的阴霾一样荒凉。他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想过这些,也不该迟疑。
但是,这次的训练要难很多,即使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他使出全身力气朝幂洛斯纵身挥去,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他扑空了,沉重地喘息声在墓穴里回荡。
他看着铁剑顺着幂洛斯的黑袍擦过,他的右拳紧握。剑刃再次落下,砍在石像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没等他再次转过身,他的胳膊就被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紧紧抓住,后背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着。是一根笔直的手杖,它坚硬如铁,刺痛感让他一阵痉挛。
柯尔的喉咙里翻滚起血腥,那只手绕过他的脖子钳住他的下巴。
“要知道进退,”幂洛斯说,“才能游刃有余。”
柯尔使劲挣扎反抗,甚至用牙齿去咬那只手。一记重击打在他的后背上,柯尔感到一阵翻江倒海在胃里搅动,但是他没有倒下。
手杖紧接着落在他的胸口、小臂和腿上,而柯尔手里的剑则像是毫无用处的废铁。在持续的击打下抵抗的意识也消磨殆尽,他的脑海里只有疼痛带来的嗡鸣。
在恐惧深处,柯尔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甚至连站立都很困难。他手里的剑掉落在地上,柯尔跪倒在石像的面前。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感觉后背贴着冰冷的石板,凉飕飕的触感和抽痛让他麻木。柯尔只感觉有黏糊糊的液体从脸上留下来,好像是温热的血。深陷的眼眶里,两个无限放大的瞳孔染黑了眼睛,不断有泪水灌进衣领、打湿胸前的血渍。他两只瘦弱的手在身后无力地支撑着身体,呼吸急促,脉搏拼命地空洞的身体里跳动。他没有说话,看起来害怕又无辜。
“恐惧是最大的敌人,”幂洛斯说,“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孩子?”
“我没有害怕,”柯尔说,“我什么都不……”
“撒谎,”幂洛斯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学徒不可以撒谎,记住。”
学徒不可以撒谎,不可以不顺从,不可以自负。这是幂洛斯在他成为学徒后的第一天教给他的,如果违背就会得到教训。
“对不起……”柯尔小声说。
“我会教你如何不被死亡奴役,我会教你如何对恐惧失感。”幂洛斯说,“但是唯有坚忍的意识才能做到。”
“我已经足够对付一切……”
幂洛斯捏住他的下颚,那狭长的、尖锐的目光正渗透进他的身体,“学徒不可以自负。我说过的话,你一点儿也没学会。”
柯尔跌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他手里的破剑滚落在一边。远处的石像仿佛正用轻蔑的眼神望着他,头顶的天花板充斥着残留的燃烧后的灰烬和云烟,阴霾密布好像暴风雨前的乌云。柯尔微微闭上眼,卷曲的睫毛颤抖着,半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高悬的斧头正在他的脑门上,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发出无力又沉重的喘息声,但是柯尔的眼瞳里仍藏匿着倔强和倨傲。
“我可以证明,”柯尔说,“我会努力证明给你看……”
幂洛斯慵懒地望着他,用刺耳的声音说,“你可以试试。”
柯尔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他一只手撑着石板另一只手扶了一下身后的石像,然后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墓穴的中央。他知道,在那个人眼里,不过看到了一条正扭曲挣扎的虫子。幂洛斯警告过他很多次,在成为学徒之后他会失去曾拥有的一切。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终于得到了所乞求的东西,成为了那个人的学徒。他看见幂洛斯低头叹息。
“成为学徒后对你来说我只有一个身份,”他静静地说,“那就是你的神殿。”
此时,他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无法控制的颤抖来源于恐惧和愤怒。他害怕对面的那个怪物,却毫无办法。他也几乎歇斯底里地想要赢,这种可怕的想法让他再次朝对面黑色的人影扑去。
幂洛斯侧身躲过了剑刃,仍在微笑着。柯尔扑了个空,他踉跄了两下又砍了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幂洛斯躲过了柯尔的每一次进攻。他看起来丝毫没有耗费任何气力,也没有挪动许多,每次都刚好离剑刃一点点的空隙。
“仅靠蛮力和愤怒是无法取胜的,你需要依靠意识。”幂洛斯摇着头说,“不能只顾着逞强。不要带有任何情绪,你才能真正学会控制意识,而不是让它成为拖累。”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就仔细听,”幂洛斯说,“学徒该更谦逊一些,这样才能听懂我的话。”
柯尔眉头紧锁,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
墓穴里的火把突然变得更加旺盛和明亮,犹如漆黑的沟壑中汩汩冒出的暗红岩浆。柯尔还未捕捉到那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就被一阵疾风吹得簌簌发抖。幂洛斯往前走了两步,掀起一阵汹涌的黑色迷雾,它蔓延到柯尔的脚下,让他一瞬间窒息和恐慌。
“还想证明什么?”幂洛斯在他的身后说,“你的软弱还是无能?”
他抬起头正遇上幂洛斯冷酷的目光。他的胸口抵着一根黑手杖,幂洛斯低头望着他半跪着的身影微笑,笑容震颤心魂。
“唉,多愁善感的人啊。”
“我不明白……”
“你的意识太薄弱了,所以我很轻易地占有了它,驯服了它。”
“什么意思……”柯尔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什么叫占有了我的意识?”
“意识是你脑海里的生命,它是一切喜悦、悲伤、愤怒、失落和恐惧。它连接着你的灵魂和肉体,记忆和行为,梦境和现实。”幂洛斯说,“黑巫师能控制意识来使用黑巫术,也能被它伤害。意识掌管恐惧和疼痛,普通人如果被这两者胁迫,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但黑巫师善于平复恐惧、漠视疼痛,并以此控制意识。孩子,如果你控制不了你自己的意识,那别人就会趁虚而入。比如说以我对意识的控制力,就能一直占有和驯服你的意识。把它当作自己的东西一样,只要我愿意,想怎样使用操控都可以。明白了吗?”
“那又怎么样?”
“没人可以失去意识活下去,”幂洛斯迟疑了一下,半眯起眼睛看着他,“被我驯服的意识会受命于我,只要我想,就能让你从此和行尸走肉无异。我能看到你的过去和现在,我能让你动弹不得,让你流血受伤,也能让你无声无息地死掉。无法控制意识的黑巫师将会脆弱不堪,受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
“孩子,你需要接受洗礼。”幂洛斯说,“洗礼会让你的意识更强大。”
他咽下胃里涌起的血腥味,问道,“什么叫洗礼?”
“是一种仪式,为学徒准备的。”幂洛斯说,“学徒在洗礼的仪式之后才能修习黑巫术,就像打造一件兵器,要先让铁变成铁水,然后才能倒进模具成殓。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教你更深的理解。”
“教我什么?”
“该如何侍奉神祗、如何惩罚罪人、如何让意识长眠于此。在这里,你必须赤身裸体地袒露污秽,承受疼痛和苦难。”
柯尔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被打断的骨头会长得更坚固,伤到的肌肉也会更结实,人就是这样顽固的生物。蹂躏、教训、伤痛之后,身体会随之变化。人学习控制意识就像控制肌肉和骨骼一样,只有疼痛和练习能教会你。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敢尝试吗?”
“我没什么不敢的。”柯尔说。
“很好。”幂洛斯微笑着说,“你会在疼痛和恐惧中学习,但这会非常疼也非常难。”
“我不怕。”
幂洛斯轻轻嗤笑,“跪下,孩子。你会得到应有的教训。”
柯尔顺从地屈膝,“我想成为学徒,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幂洛斯缓缓向柯尔走去,他的呼吸沉重又紊乱,双眼低垂不敢抬头。一双冰冷的手缓缓合上他的双眼,他深呼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归于静寂。柯尔沉睡的身体被放在了祭坛的中央。
“孩子,我会让你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