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八月十日夜,战争结束的电讯,像旋风似的,迅速的传播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自己是在四川的一座山头,望着满天的繁星,和山下满地的繁灯,听到这盼望了八年的消息!在这震撼如狂潮之中,经过了一阵昏乱的沉默。就有几个小孩子放声大笑,有几个大孩子放声大哭,有几个男客人疯狂似的围着我要酒喝!没有笑,没有哭,也没有喝酒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直沉默着!
这沉默从去年八月十日夜一直绵延着。我一直苦闷,一直不安,那时正在复员流转期中,我不但没有时间同别人细谈,也没有时间同自己检讨。能够同自己闲静的会晤,是一件绝顶艰难的事!
在离开中国的前一星期,我抽出万忙的二天,到杭州去休息。秋阳下的西湖景物,唤起了我一种轻松怡悦的心情,但我心中潜在的烦闷,却没有一刻离开我。终于在一夜失眠之后,我忽然在第二天早晨悄然走出我的住处,绕过了西冷桥,画迎蓄淡雾下一片涟漪的湖光,踏着芳草上零零的露珠,走上“一株杨柳一株桃”的苏堤,无目的地向着无尽的长堤走……
如同妆束梳洗拜访贵宾一般,我用湖光山色来浸洗我重重的尘秽,低头迎接我内在的自己。
堤上几乎是断绝行人。在柳枝低拂的水边,有几个女孩子,在高声背诵她们的书本。远山近塔,在一切光明迷濛走之中,都显得十分庄严,十分流丽。
无目的地顺着长堤向前走着,走着;我渐渐的走近了我自己,开始作久别后的寒暄。出乎意外的,我发现八年的痛苦流离,深忧痛恨,我自己仍旧保存着相当的淳朴,浅易和天真。
她——我的“大我”,很稳重和蔼的告诉我:
世界上最大的威力,不是旋风般的飞机,巨雷般的大炮,鲨鱼般的战舰,以及一切摧残毁灭的战器——因为战器是不断的有突飞猛进的新发明。拥有最大威力的,还是飞机大炮后面,沉着的驾驶射击的,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理智的人类。
机器是无知的,人类是有爱的。
人类以及一切生物的爱的起点,是母亲的爱。
母亲的爱是慈蔼的,是温柔的,是容忍的,是宽大的;但同时也是最严正的,最强烈的,最抵御的,最富有正义感的!
她看见了满天的火焰,满地的瓦砾,满山满谷的枯骨残骸,满城满乡的啼儿哭女……她的慈蔼的眼睛,会变成锐明的闪电,她的温柔的声音,会变成清朗的天风,她的正义感,会飞翔到最高的青空,来叫出她严厉的绝叫!
她要阻止一切侵略者的麻醉蒙蔽的教育,阻止一切以神圣科学发明作为战争工具的制造,她要阻止一切使人类互相残杀毁灭的错误歪曲的宣传。
因为在战争之中,受最大痛苦的,乃是最伟大的女性!
在战争里,她要送她千辛万苦扶持抚养的丈夫和儿子,走上毁灭的战场;她要在家里田间,做着兼人的劳瘁的工作;她要舍弃了自己美丽整洁的家,拖儿带女的走入山中谷里;或在焦土之上,瓦砾场中,重新搭起一个聊蔽风雨的小篷。她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洒尽了最后一滴血,在战争的悲惨昏黑的残局上面……含辛茹苦再来收拾,再来建设,再来创造。
全人类的母亲,全世界的女性,应当起来了!
我们不能推诿我们的过失,不能逃避我们的责任,在信仰我们的儿女,抬头请示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否以大无畏的精神,凛然告诉他们说,战争是不道德的,仇恨是无终止的,暴力和侵略,终久是失败的?
我们是否又慈蔼温柔的对他们说:世界是和平的,人类是自由的,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爱,只有互助,才能达到水久的安乐与和平?
猛抬头,原来我已走到苏堤的终点,折转回来,面迎着更灿烂的湖光,晨雾完全消隐,我眼里忽然满了泪,我的“大我”轻轻地对我说:
“做子女的时候,承受着爱,只感觉着爱的伟大;做母亲的时候,赋予着爱,却知道了爱的痛苦!”
这八年来,我尝尽了爱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全世界——就是我此刻所在地的东京,有多少女性,也尝着同我一样的爱的痛苦。
让我们携起手来罢,我们要领导着我们天真纯洁的儿女们,在亚东满目荒凉的瓦砾场上,重建起一座殷实富丽的乡村和城市,隔着洋海,同情和爱的情感,像海风一样,永远和煦地交流!
1946年11月29日夜,于东京。
(收入《冰心著译选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