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后,鞭炮声响彻了东京城,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开封上空绽放。
几千几万张号外在街巷中飘落:
河北王师,大胜辽主。
暗室中,一群男子环坐。
黯淡的灯光让他们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影。
“真是好运气。”
“幸好想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章相公估计要气得发昏了。”
一个接一个的发言充满了庆幸和死里逃生的喜悦。
“谁想到行人司竟然会煽动学生。”
“谋划是好谋划,可惜用错了人。”
“行人司是烂掉了。”
“你们都是知道的。行人司在国子监的目标从来不是旧党。忽然换了个方向,肯定会走岔路。”
“下面呢,章韩二人还能继续合作吗?”
“暂时还会吧。”
旧党已经彻底完蛋了,赤帜死了,核心不是死了就垂死待毙。变法派多达二十年的持续压制,旧党新生力量无法在官场上出头,使得旧党已经不存在真正的中坚阶层,当年的中坚,现在只是孑遗的死硬派。
朝堂中所存有的,只是气学一脉和新学一脉的争斗。而且两派是斗而不破,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联手起来对其他派系的官员进行压制。
但这样的合作到底还会不会继续下去,这要看最上层的章韩二相能不能继续保持一致;能不能继续下去,则是要看双方之间嫌隙什么时候扩大到不可弥合的地步。
“但核心只能有一个。”
当出现第二个的时候,就意味着纷争。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以并立,不可携手。”
“章惇和韩冈之间的合作已经维持了太长时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那是因为还有皇帝在。”
“韩冈留了皇帝下来,是为了恐吓和逼迫,让已经做出了悖逆之事的章惇不敢与气学分裂。”
“但现在呢,谁知道章惇对皇帝是什么样的态度。眼下的这个皇帝,弑父弑君,毫无德望,身体虚弱,甚至连子嗣都没有,章惇之辈,根本不会畏惧这等小儿。”
“但忠孝二字,早烙进了人心,这才是让章惇以及所有逆臣畏惧的东西。”
“皇帝可以换,只要换上一个能得人心的皇帝,那么当他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扫过去所有权臣留下的痕迹。”
“伊尹死了,霍光也死了。”
“难道太甲当真会敬伊尹为父?或许三代之人还多一点宽容,但看看霍家的下场吧,看看窦家的下场吧,再看看自秦汉后,每一位权臣下场吧。”
“敢于操。弄皇权的臣子,他们要么就身登九重,家族得全,要么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阖门俱灭,决没有第二种可能。”
“章惇和韩冈能相互牵制,使得他们都不可能谋朝篡位。但章韩二人的心中,不会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有人说人心难服,但这不要紧。太祖皇帝篡位时是什么身份?”
篡。
在大宋,竟然敢公然用一个篡字来形容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大不敬的罪名已经是十恶不赦之罪,但言者无惧,听者亦无惧。
近年来的言禁之宽纵,其实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
“区区一都点检。在他登基后,同样人心难服,但一仗仗打下来,一个个杀过去,人心不就服了吗?”
“章惇又有何惧?篡位失败,全家诛绝。不去篡位,同样全家诛绝。既然结果相同,谋反篡位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成功,章家将会一步登天,那么他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章惇和韩冈都相互忌惮,不得不相互妥协。如果没有韩冈的制衡,章惇会不去窥视九重之高的位置?只不过因为韩冈比他年轻许多,章惇才强自忍耐。只是忍耐会是有限度的,当看到机会的时候,野心生出,忍耐就会不翼而飞。”
“世上何事最难?善始善终最难。已善始,却难善终。现在只需要时间,都堂广场一案,两方之间的龃龉已见端倪,只要不断的推动下去,章韩反目,将是指日可待。”
一辆黑色的列车静静的卧伏在东京外城铁路总局试验场的铁轨上。
并非是载人载货的车厢,而是装着巨大的锅炉,安着曲轴连杆驱动的车轮,用煤和水来驱动的车辆。
这是蒸汽机车,刚刚制造完成。
游师雄陪在韩冈身后,仰望着这一巨大的人工造物。
长五丈,高一丈半,不知有几万斤的重量。只是安安静静的停在铁轨上,就让人感到其中蕴含的无可匹敌的力量。
游师雄在韩冈身后低声,“最近城中似乎有些乱。”
“大方向是不会错的。”韩冈回头笑着,“把握好铁路,这才是大方向。蒸汽机车动起来,任何阴谋诡计都会在车轮下被碾碎。”
“万斤机车一旦动起来,就难以操控。越重越大,操控越难。”游师雄低声道,“这铁路总局确是太大了。”
的确是太大了。
铁路总局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有军队,有法司,还有专门的学校——因为铁路上的专业技术,不通过长时间的培训教育,普通人很难实现有效掌握——当然还少不了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物流仓库,里面多半装满了各种物资。
也就是说,铁路总局的权限,横跨帅司、宪司、学司,以及仓司、漕司,五类路级行政机构,在铁路上,都归属于总局管辖。其权柄之大,使得总局提举,必然能进入都堂的行列。
游师雄现在就是等着转正了。
但就是做到了枢密副使,这一庞大的、不断膨胀的、每一天都在扩张的王国,也是太过巨大。
坐在提举铁路总局的位置上,对此感受最深,他就犹如坐在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火山之上,每一天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
“若是换个想法,越重越大,就越难脱轨。只要顺势而行,许多事会比你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完全不用担心。”
铁路总局内部为了应对眼前的扩张,正在进行相应的改革。在技术上也在进行革新,最新一型的蒸汽机车,已经在矿山上进行初步的试运行,现在正停在两人的面前。而联络体系,也就是韩冈更为看重的有线电报,几项基础技术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突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
“你看看。”韩冈在安静的巨兽下举起手,“看到这辆车,还有必要担心我们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站住!”一支长枪横在丁兆兰的面前,“不许再往前了!”
正是正午的时候,天顶上一轮烈日直射而下。地面干裂,杨柳欲枯,丁兆兰听到消息后嫌租马租车反而耽搁时间,就一路赶过来,走了两里多路,已经是七窍生烟,口中冒火,眯起眼看着身前拿着长枪拦住去路的士兵。
一身装束是标准的巡卒,军巡院中的最底层。
捕快通常随身配着铁尺,偶尔会带着佩刀,军巡院巡卒的随身武器则是燧发长枪,通常子弹不随身,但刺刀总会插上。至于行人司,都是密探,不带武器。
这位士兵,手里的长枪把刺刀插上了,一板一眼的拦在丁兆兰的面前,年轻的脸庞还带着稚气,嘴唇上有着绒绒短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丁兆兰眯起眼睛的时候,眼神就有些危险,年轻士兵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陡然抓紧长枪,枪托一摆,枪刺从横到竖,对准丁兆兰的眉心,紧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丁兆兰哭笑不得,耐下性子,和气的说道,“小哥,帮忙让一让,俺有事要过去。”
年轻人依然警惕,枪尖分毫不动的对准丁兆兰,“前面有案子,我们都头说了,是过路的就绕路,是记者就去府衙,是看热闹的就回去看你娘的X!”
一只手从年轻人的背后伸过来,一巴掌糊在他脸上,用力一拨,把年轻人摔到一边去。
“一边去,眼睛长哪里去了?连前两天喝口水就破了灭门案的小乙哥都不认识?”
新出现在丁兆兰眼前的又是一个军汉,手臂上配着袖标上绣着两道竖杠,说明比那年轻人要高上两级。
军汉年纪比年轻人大不少,身材也要大一圈,留了一幅长髯,威武堂堂。只是现在满脸堆笑,笑起来时,连眼角的纹路透着精明厉害,怎么看怎么假。
丁兆兰见到他,向一边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是你。别把小孩子给教坏了。”
“多些警觉没坏处,自家人还争一二三呢,过来抢食的不小心提防点,可就连粒米都保不下,小乙哥你说是不是?”军汉扬眉阴笑,意有所指的说道。
“是丁小乙哥哥?”年轻人却从军汉身边钻过来,一脸崇拜的望着丁兆兰。他刚刚踉踉跄跄才站稳,听分明是丁兆兰,转头就冲过来了。
丁兆兰刚冲他笑了笑,一只穿着多耳麻鞋的大脚就飞踹过来。
“滚!”军汉一脚把眼冒星光的年轻人踹到一边,“到一边去,别丢人现眼。”转头问丁兆兰,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小乙哥。你老贵人事忙,今天来不知有什么指教?”
其实街市上巡逻守卫的工作是军巡院,哪里有案子,第一个到场的也是军巡院的人马。而捕快,通常都是都是姗姗来迟。少有丁兆兰这么急的。
丁兆兰实话实说,“听说前面有辆车掉进汴水里了,里面还有人。就过来看一看。”
军汉听了,立刻说道,“对不住小乙哥,前面的路我们军巡院封了,案子也是我们军巡院的勾当,就不劳烦小乙哥了。”
“封了?”
丁兆兰笑着偏过头,望着军汉后面弯弯如虹、横跨汴水的虹桥。
前方的虹桥上人头涌涌,都伸着脖子往桥下看过去。头顶上的热浪,都抵不过人们的热情。
军汉脸色如常,脸皮厚得针插不进。
丁兆兰也没纠缠,好言好语,“俺只是看一看人,案子还是你们的。”
“免了。谁不知道你丁小乙的路子野,眼睛毒,给你看一眼,保不准就给破了,这案子还能是军巡院的吗?”军汉吹胡子瞪眼,“你偷别人家浑家,对别人家汉子说‘我就插进去,动一动,女人还是你的’。他娘的要是怀了种,这儿子算你的算我的?!”
丁兆兰心平气和:“肯定不算欧三你的。”
“噗。”旁边的年轻人捂着嘴,肚子一抽一抽。
军汉一时疏口,给丁兆兰气得不轻。当真是鼻孔要往外冒烟了,就差一把火,自家人正好丢了个火头来,他一回头,一脚就又要踹上去,丁兆兰一把扯住他,变得他恼羞成怒,脚底下的力道控制不了轻重。
他扯着军汉,“欧三,你可知道,那马车里是什么人?”
“什么人关我屁事。”军汉先是一口拒绝,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心虚的问,“是什么人?”
丁兆兰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有八成是行人司的人。前日午后他们有四个人离开衙门,之后便不知所踪。”
丁兆兰并不是那么有把握,但不管是不是,先诈一诈再说。
军汉哪里知道丁兆兰是在诈唬他?丁兆兰丁小乙在东京城中都是鼎鼎大名,赶得上不出名的议政了,在府衙之中名声更是响亮。军巡院可以不给丁兆兰面子,但他说出来的话,却绝不敢无视。
丁兆兰看见军汉反应,情知有了效果,上前半步,亲热的揽过军汉的肩膀,把他一带就往前面走,“欧三哥你看,一旦行人司赶到,这案子肯定既不归军巡,又不归快班,而是让行人司收回去了。现在府里在查什么案子你是清楚的,俺也是一路追下来的,行人司失踪的四人正是其中关节处。”
“现在要是给行人司拿回去了,俺丁小乙是丢了一条破案的路,难道军巡院不是一样。行人司来了之后,我肯定是看不到尸首了,可我现在也还是没看到尸首啊,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可你就不一样了,人丢了,脸也丢了,什么都没拿到,亏不亏啊!”
军汉脚下一顿,一双眼睛怒瞪着丁兆兰。
丁兆兰笑得毫无烟火气,“合则两利,俺有俺知道的,你也有你掌握的,两边合作,之后各看本事,胜过让行人司那个外人捡了便宜去。”
比起快班的捕快站在自己的头上,军巡院上下宁可让行人司当头。要不是相公抬举,快班总捕比军巡院使差了不知多少,哪里可能争同一个位置。行人司好歹也是直属都堂的衙门,被他们压上一头,还没那么不服气。
欧三也是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丁兆兰的话,就在他耳边响着。军巡院更愿意行人司当头,那是对军巡院整体说的,但换做他个人呢?军巡院自家把持的现场,给行人司抢了过去,回去之后他怎么交代?
除非马车里面的死者不是行人司的人,那样的话,行人司来了也能挡得住。但如果丁兆兰说的是事实,那么行人司肯定会不惜一切的要把现场控制住,难道要动手硬挡不成?不动手的话,必然是拦不住的。
心中几番盘算,欧三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有什么消息?”他问道。
如愿以偿,丁兆兰按捺下欣喜,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马车里面就是行人司失踪的四个人,或者四人中的几人。这四个人,失踪之前租了一辆车,去了国子监。再之后就没了消息。他们的马车,是向大通车行租来的,并没有还回去。”
欧三板着脸,他手下的人的确在水里的马车上发现了大通车行的标识。眼前的这一位,应该就是得知是大通车行的马车才如此急促的赶过来。
“他们跟那件案子有关系?”欧三问道。
丁兆兰反问:“前日外城南还出了什么事?”
欧三脸色一变,“你们不是闹了一夜,最后说是无名尸吗?已经拉去化人场烧了。”
丁兆兰冲他一笑,“是啊,不仅烧了,还送去漏泽园埋了。”
丁兆兰的回答配合上他诡异的笑容,却让人往相反的地方去理解,欧三点着头,“原来如此。”
丁兆兰道:“俺丁兆兰的名头放在这里作保,这四个人,就是那桩案子的关键!”
“好,小乙哥你既然这么说了,我欧阳春又如何不信?但我还有一条,”行三的欧阳春竖起一根手指,“只是这车里面的人,包括车子,你检查出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当然可以。”丁兆兰点头。尽管欧阳春是得寸进尺,但他也不想多纠缠。
欧阳春抬起手掌,“君子一言。”
丁兆兰迎上去,啪的一声脆响,“快马一鞭。”
欧阳春随即回头,大声吼道,“让桥上的人都滚下去。封桥,封路。”
原本因为准备将马车从河边拖上岸,只从隔壁的杂货铺中,弄了一卷细麻绳将河边的系马桩和柳树连起,将河岸封住,没有去驱逐虹桥上的好事者。
但现在知道了马车和车中人的身份,那么任何细节都不能泄露出去,尤其是给行人司。
一群人骂骂咧咧的被赶了下来,毫不留手的几下枪托,没有外人还能在桥上赖着了。
欧阳春的手下清光了虹桥上的闲杂人等,欧阳春本人就陪着丁兆兰上了桥。
一辆马车半侧在河中,离着桥下不远。一边的顶部和半边车门路在水面上,透过略嫌肮脏的车窗,能看见蓝色的影子。马车前方的河水中,还有两匹挽马的尸体,一匹被压在下方,只能看见半个头,另一匹有半个身子暴露在水面上,肚皮鼓得很厉害。
两艘小船停在马车旁,上面各有三五人,还有几人在河水里浮浮沉沉,忙着用绳索捆住马车。哗啦一声,一人从水里钻出,湿哒哒的冲着岸边喊,“缰还没断。再拿把斧头来。”
另一艘船上也有人喊,“斧头使不上劲,去找修枝的大剪刀来。”
岸边上,一名巡卒匆匆跑上河边的街道,汴水两岸各有大道沿河,河岸一侧是杨柳依依,另一侧则是店铺云集,开封府中最是繁华的去处之一。
巡卒没几分钟就回来了,肩头扛着一根一丈长长杆,杆头是一把大号的铁剪刀,剪刀的刃口并不长,只有铁把手的一半,比后段的竹竿更短了许多。
不过这名巡卒没回岸边,直接跑到虹桥最高处,欧阳春和丁兆兰的身边,从桥上将长柄剪刀递了下去,冲下面叫道,“接好了”
“这小子,一身的机灵劲。”欧阳春带着炫耀的夸奖着。
“是令弟?”
“家叔晚生的幺儿,托给我照料。”欧阳春说了一下,低头向下。
船上的人拿过修枝剪刀,将刃口张开,对准水下的缰绳,用力一夹,皮缰绳一夹二断。
两匹挽马载浮载沉的被拖到河岸边,一只滑轮牢牢安在河边的树上,七八个壮汉一起用力,先把两匹马拉了上来。
接着就是更加沉重的马车,十分顺利的从河中心拖到河岸边。但再想往上拖,十来个汉子齐上阵都没将马车扯离水面。
丁兆兰看着心急,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行人司再迟钝也该得到消息了。
又是五六个巡卒上去了,将近二十人抓住绳索,呼儿嘿呦一阵吼,马车四处冒水的晃晃悠悠的上去了,但卡着滑轮的树也晃晃悠悠的歪了,树根从泥土中翘了出来。
“树要倒了。”桥上桥下一齐大叫起来。
“放回来,放回来。”船上的人拼命挥着手。
堤上的人比他叫起来还早一步松了手,咚的一声响,车厢重重的砸回到河面上。水花直溅上桥面,河中的小船剧烈摇晃,船上的人都吓得趴下来,被河水溅了满头满脸。看客们一通嘲笑,方才被打被赶的怨气出了大半。
丁兆兰叹了一声,“先把车里的水放了。”
欧阳春立刻说,“人都会掉出来。”
更重要的,这么做会破坏马车内的现场,甚至使得尸体上留下的证据一起消失。否则开门放水这个命令欧阳春早就下了,难道他不知道带着一车子的水会有多重?
“来不及了。”丁兆兰冷然道,“把车上的绳子捆紧一点。”
他并不需要查明死因,只要确认身份就够了。丁兆兰现在已经不指望能够找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来定罪,但他需要真相。
“好吧。”欧阳春也极有决断,立刻下令,“开门。”
巡卒们听命行事,一把将车门拉开。因为之前捆住车厢的绳索又被拉紧了一圈,车门即使被拉开,也只是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哗的一声,浑黄的汴河水便从车门涌出,尸体尚在里面,但如果是细小的证据,就都从门缝中流进河里了。
又是一通吆喝,马车的车厢终于到了岸上。一名巡卒上去将绳索解开,外围的看客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车门打开,立刻一具尸体从门内倒了出来,浑黄的河水也还在流着。一片惊声中,丁兆兰望向里面,车厢中还有三具尸体,两具在车底板上叠着,另一具横在他们上面。
欧阳春揪着胡子,“果然是四人。”
行人司的人随时可能会到。丁兆兰向周围一张望,对欧阳春说,“准备一下,最好现在就送去太医局。”
欧阳春点头,“府里的仵作,是比不上太医局里的那几位银章。”他说着就叫人去把马车赶来,再弄四卷芦席来。
丁兆兰等他吩咐好,等着军巡院的人将尸体搬下车,同时对欧阳春说,“太医局现在能从肺里取样,看看里面的水到底是哪里的水。汴水和金水河的水就不一样。里面的泥沙,水藻,都有区别。也就是说,可以查清到底是掉进河里淹死,还是被人淹死再抛尸的。”
欧阳春听得一愣一愣,啧啧称叹,“这么厉害。”
“要不然怎么能弄出指纹查案的?”丁兆兰沉声道,“只要太医局得出验尸报告,即使是行人司都拦不住我拿一份……还有军巡院。”
欧阳春笑笑,就当没听见了。
尸体全都搬下来了,从怀里掏出口罩和手套戴好,丁兆兰和欧阳春一起上前,稍稍翻动了一下,丁兆兰脸色冰冷的起身,“就是他们……看来是不用等消息了。”
欧阳春问道,“行人司的?”
“是。没想到都被枪杀了。”
从马车里搬出来的尸体一共四具,每一具身上都有枪伤的痕迹。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欧阳春问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丁兆兰,试图从丁兆兰的反应中找到蛛丝马迹的答案。
丁兆兰忽然抬起头,望向河对岸,那里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些混乱。
“来了。”
欧阳春也望了过去,十来个人冲破围观群众,来到桥头前,一眼看到这边的马车,就立刻推开挡路的巡卒,直冲过来。
“俺要走了。”丁兆兰一拱手,就要离开,“今日之事,多谢欧三哥你仗义相助。来日再请你喝酒。”
“别想走。”欧阳春一把拽住丁兆兰,怒气冲冲,“不说明白就别想走。吃完霸王餐,抹抹嘴就想溜了,没那么便宜的事!”
丁兆兰扯了扯手臂,被牢牢扣住,积年军巡的捕盗本事当然也是一流的,丁兆兰一时也挣脱不开。
看了眼欧阳春,丁兆兰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这四条人命,已经可以确定是杀人灭口。他想要了解的事,又有一片碎片被补上。下面再去见几个人就能差不多确定了。
守宫断尾求生,从没说是断手断脚重生。能将四个人的性命完全不放在心上,当做一截没用的断尾,即使是行人司提举都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必须往更高处去看。
四条人命,放在人烟稠密的京师,也是一桩了不得的大案了。如果都是拿着朝廷俸禄,那就更不得了。而这四人之中,甚至还有一位拥有官身,尽管是未入流品,却也不是能随便杀的。
“你真的想知道。”丁兆兰问。他相信欧阳春能够明白其中蕴含的危险。
“四条人命。不,五条……六条,南郊的,广场上的。你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还有更多。”欧阳春坚持道,“别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丁兆兰摇了摇头,“家里还有嫂子、侄儿在,三哥你还是不要掺和了。”
提起妻儿,欧阳春的手不由得一松,丁兆兰立刻用力一跺脚,力贯全身,硬生生的挣脱了欧阳春的锁拿,一闪身,躲到了几步开外。
“今日不得已,来日必向三哥你请罪。”说罢拱拱手,丁兆兰一溜烟就钻进了人群。
欧阳春还想叫,行人司的人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恨恨的一跺脚,怒视来人,今天这口气,硬是要在行人司身上斩上一刀才甘心。
笃笃两声敲门声,包永年依旧沉浸在书本上,只说了一句,“进来。”
一身仆役装束的丁兆兰跨进房中,向包永年行了一礼,“小人见过包举人。”
“你……”包永年抬起头,看见丁兆兰,声音就是一顿。
视线顿时锐利起来,从丁兆兰的手看到身,再从身看到颈项,最后再到脸上,疑惑的问:“你是谁?”
丁兆兰没有立刻回答。包永年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四面打量着包永年的房间。
白垩抹墙,水泥界地,装饰只有书架和书,一个个书架将房间的四面墙上,除了门、床和书桌之外的剩余墙面全部占满,没有字画,没有陈设,干净朴素得让人心里发冷。
微微皱了皱眉,丁兆兰转回头来,“小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秀才你是谁?”注意到包永年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微微一笑,“包永年?还是……白永年?”
包永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叮的一声阖上盖子,他平静如常的说,“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丁兆兰站着,慢条斯理的说,“曾经在国子监和隔壁的学员中,有一位白永年的学生,交游虽然不广,却还是有两三个朋友。这位白永年,一直以来所持学术都是气学,军国事上也一直都站在都堂一边。”
“但白永年这几天突然间行事大变,言辞直指都堂,接连两天,都与友人相聚,并且散播都堂设局的谣言。这让小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位白秀才的立场前后不一,转变得如此之快?”
他又笑了笑,“除了白永年之外,还有陈易举,李三昧,也不知举人公你认不认识?”
包永年容色平静,问,“你是来杀我的?”却是不再否认了。
丁兆兰摇了摇头,“小人是捕快,只是来查案的。”
“捕快?或许吧。不过你要只是捕快,会这般与我说话?”包永年摇摇头,把书合起来端正的放在桌上,“何况那一位会放过我?”
丁兆兰摇摇头,“小人并不是很确定举人公你说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不过如果你说的那一位跟小人想的那一位是一个人的话,小人只能说不知道。”
包永年第一次对丁兆兰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笑了起来,“竟然没说不是?你们这些人不是都把他当做菩萨来拜的吗?”
这一回轮到丁兆兰叹了一口气,“最近遇到了一些事。”
包永年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学会的会员吧?”
“小人是学会的成员。”丁兆兰的回答强调了学会二字。
“难怪。”包永年一指面前的板凳,“坐。”
丁兆兰依言坐了下来。
包永年很有兴趣的打量着丁兆兰,“你真是捕头?”
丁兆兰点头道,“如假包换。”
包永年又问,“你是被派来到我这里的?”
丁兆兰道,“看来上面对举人公你这几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或许吧。”包永年冷笑,继续询问,“他们没有给你什么命令?”
丁兆兰想了想,摇头,“没有太过激烈的吩咐,只是让小人来提醒你。”
包永年失笑,“好一个‘让’!”
“的确是‘让’。”丁兆兰道,“他们可没有直接告诉小人,举人公你的身份,只是领着小人去听了一下律学黄秀才的演说。”
“这样你就查到了我的身上?!”包永年狐疑的打量着丁兆兰,“我留下的名号都没变,只是改了一下姓氏,要查到我的确是不难,但凭你一个捕快是不可能的。还有陈易举,正常是查不到我身上。李三昧我倒是不知道是谁了。”
丁兆兰拱了拱手,“小人丁兆兰,见过举人公。”
“丁……”包永年微带惊异的又仔细看了看丁兆兰,最后靠在椅背上,笑道,“难怪。我说是谁,原来是丁捕头,难怪能直接查到了我这里。”
翻过倒扣在小几上的空茶盏,给丁兆兰倒了一杯清茶,“我这里就只有茶,不要见怪。”
丁兆兰接过茶杯,道,“多谢举人公赐茶。”
包永年此时变得兴致盎然,追问道,“你是怎么查到。”
“说来很简单。”丁兆兰道,“我先去诸科学院见了黄秀才,知道了国子监有位白秀才与他相熟。又多亏了他曾经偶遇令表侄文秀才和举人公你一起行动,否则多半还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查到举人公你的身上。”
“的确是我太疏忽了。”包永年点点头,“那陈易举呢?”
“有一就有二,知道了白秀才的事,自然就会去寻找相似的人。这样就找到了陈易举和李三昧。”丁兆兰自嘲的笑了笑,“其实还有两三个,不过小人认为数陈易举和李三昧最是符合。”
包永年听着点头,“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寻人查案上,丁捕头你做我师祖都够格了。丁捕头你的手段我是明白了,是我的做得我也都承认,不知丁捕头你还有何事?”
丁兆兰又喝了口茶,漫不经心的问道,“不知秀才公想不想知道令表侄现在的下落?”
包永年脸色迅速的变了一下,然后变得毫无表情,平静地说,“当他参与到这件事中的时候,我已经当他死了。”
“现在海捕文书还是挂着的。”丁兆兰盯着包永年,“虽然在南城的一处预备建楼的空地上发现一具焦尸,不过经过检查,确认不是令表侄,之后就送去了化人场,现在已经在漏泽园里埋下了。”
听到海捕文书,包永年还强硬的坐着,但是当丁兆兰说到后面,包永年的坐姿已经无法维持强硬了,眼中闪着莹光。
丁兆兰轻声道,“举人公,节哀顺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包永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做错了事,的确是该。可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丁兆兰静静的坐着,安静的等着包永年的情绪恢复平静。
掏出手巾擦了擦脸,包永年平静而无波动的问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丁兆兰立刻道:“所有举人公你知道的。”
包永年叹息,“那可要不少时间了。”
日上三竿,丁兆兰依然一身仆役的装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的从国子监的监舍区中离开。
站在街头,他环顾左右,十字路口上,车流汹涌,人流如织。
他现在可以回去,也可以继续向前,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只看他自己的选择。
用力的咬了咬牙关,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片刻之后,丁兆兰走进一扇门中,向着正座上的年轻人躬身一礼,“见过四公子。”
韩铉惊喜的站起身,“小乙哥,怎么今天有空。”
丁兆兰道,“有事相求。”
韩铉眼神闪动,却毫不犹豫的说,“小乙哥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帮你。”
“小人……”丁兆兰停了一下,然后改口,“在下开封府快班捕头、自然学会铜章会员,丁兆兰,想求见令尊韩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