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新目标
福德船长脸上的疤痕依旧掩盖在那张软皮之下，大概是顾忌着欧雷莎的缘故，他一直没有摘下过来，而多纳所制作的面具精巧耐用，就如同真的长在他脸上一样。
然而此时此刻，丹仿佛能从那张假皮上看出血色的疤痕来。
他站在暗处，看着福德船长慢慢地转动手腕，将那道绿色的伤口对准了木桶中的尸体——他们最早在亡灵海域所俘获的曾经是曙光号船员的那个怪物。
绿色的液体聚集在船长的手腕裂口处，但是没有滴落下来，而原本已经被杀死的怪物尸体却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丹退了一步，福德船长猛地回过头。
尽管转瞬即逝，可是丹还是看清楚了他那发青的脸色。然后……他又立刻变回了平常的样子。
“小鱼干？”福德船长笑了笑，“别躲着我，你的胆子一贯都很大，我知道你偷偷地说我的坏话。”
丹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福德船长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过来。他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停下来，重新用布带缠好了伤口。
“你不会告诉多纳的，对吧？”
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太危险了，长官，你这是在——”
“用猩红帆的力量来复活死人？”福德船长耸耸肩，“我之前并不知道，所以来试试。现在我可以肯定她的确给了我这样的力量。”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丹惊异地问道，但忽然有说道明白了，“你和她做了交易吧？就是在她缠住你手腕的时候，她是不是在你脑子里直接跟你说了什么？你想要她的力量吗？”
福德船长没有正面回答，依然保持着微笑：“你有时候可真能想啊，小鱼干。”
丹捏着拳头：“你想要利用这种力量吗？你……你想要报复格兰亲王？”
福德船长皱皱眉，没有回答。
一股热气冲上哈里兰的脑门，他提高了声调：“你从猩红帆那里得到了启发吗？你没有办法组织一支军队，但猩红帆能给你力量，让你把死人变成武器！”
福德船长冷笑起来：“你是怎么冒出这些愚蠢念头的？”
“你是许拉康特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丹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对于你来说，原本应该属于许拉康特家族的胜利被格兰亲王拿走了。如果他能够对你的家族忠诚，那么你应该在逃过一劫之后去向他求助，重新拿回你的王位。但是你一直在逃亡，这就说明……说明你躲避他，他对你来说是不可信任的，甚至很危险……”
福德船长抬起手来，阻断了丹的要说的话，他甚至按着额头发笑，笑得丹都不自在起来。最后，福德船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按住他——力气大得让丹觉得膝盖都要弯了。
“你真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书呆子！”福德船长恶狠狠地对他说，“我都没有想到你笨到这个程度！现在我管不了你那神奇的脑袋，但是你要是告诉多纳一句话，我就让你跟桶里的家伙做伴儿。”
他用力推了丹一把，然后噔噔噔地跑上了木梯。
哈里兰靠着柱子，背后一阵生疼。
在第二天一早，福德船长和多纳就带着欧雷莎去了菲奥卡皮斯亲王的夏宫，这次他们留下了丹，镇守在海妖号上的是哈姆斯。
在无聊的等待中，丹趴在船舷上遥望着远处的夏宫，不知道福德船长会不会告诉菲奥卡皮斯亲王他们在归途中所遇到的那些活死人，也不知道欧雷莎能不能代替她的主人跟亲王建立一个初步的同盟意向。
但立刻他就觉得很无趣了——这些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只是被俘虏的倒霉蛋，两年后他就会离开，他只需要尽力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
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触摸到他的脸。
丹转过头，看到白夫人用两只颜色不同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他。而栗子小姐跟在她后面，她们似乎在船舷上散步。
好吧，他对海妖号并非完全没有留恋。丹和白夫人相互蹭蹭头，他至少在这里还是有些朋友的，还包括更大只的……
他看到船舷的那一头，哈姆斯正坐在上面，双脚悬在外面。
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哈姆斯转过头来，向他笑了笑。她正在吃一个苹果，轻松地用爪子削去果皮。“要吗？”她晃了晃手上的，“我还有，今天早上总算能买到新鲜水果了。”
丹向她走过去，接过一个红红的苹果。“谢谢，”他腼腆地笑了笑，“今天你不当值吧，长官？为什么不上岸走走。”
“船长和大副回来以后我就去，现在先等等吧。”
她的样子真可爱，谁知道她居然有那么多非同一般的遭遇呢？丹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海妖号不存在了。嗯，比如我是说福德船长决定结束他的‘生意’，或者是另外的原因，你会怎么做呢？”
女兽灵杏仁一样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你觉得海妖号会被击沉，或者是福德船长会洗手不干？”
“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丹委婉地说道，“事情总有变化，比如我，两年后我也会离开这艘船的。福德船长原本应该是一位亲王，他不会一辈子当海盗的，是吗？”
哈姆斯又咬了一口苹果：“也许，这次回瓦尔腾堡他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忘记了家仇的样子。但是，我说过他买下了我的命，我就会效忠他，当海盗也好，做雇佣兵也好，都是一回事。”
“如果他的复仇用了极端的手段呢？或者说他有可能用了更让人无法忍受的办法呢？你会跟随他还是……”
“还是抛弃他？”哈姆斯有些苦恼地皱皱眉，但很快又笑起来：，“你在想些什么啊，丹，为什么要给船长设置这么极端情况。他有过更糟糕的时候，但他现在还活着，他不会轻易舍弃奋斗得来的一切。”
丹明白哈姆斯所说的，从死亡中逃脱的孩子，成功的先锋船船长，聚集财富的风云海盗，这其中所经历和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但如果这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复仇呢？
丹实在无法如哈姆斯一样乐观。
今天的等候显得特别漫长，丹无所事事，除了和两位猫小姐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水手们到港口寻开心，还买了材料回来修补船身，他们会随口跟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丹却很让人扫兴地没有回应——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福德船长真的有一个可怕的复仇计划，这些跟随他的水手们，又面临怎样的选择。
当太阳慢慢地滑向西方的天际时，日光变得晦暗，而福德船长带着多纳和欧雷莎从港口的小路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延伸得很远很远。
丹毫无由来地感觉到了心慌。
“今天的觐见怎么样？”丹为回来的三个人端来了蜜酒和水果，忍不住偷偷地问多纳。
精灵正在换下青色的丝质外衣，为了表示对菲奥卡皮斯亲王的尊重，他选择了相当正式的装扮。“谈了很久，”他笑着回答道，“殿下对欧雷莎小姐带来的信非常满意，也许格兰亲王的确写了很多让他动心的条件。”
“你们谈了一整天？”
“不光是我们。”多纳拿起一瓣削了皮的甜橙，“实际上是船长和欧雷莎小姐跟亲王殿下聊了一会儿，然后亲王殿下又跟他的朝臣们聊了很久。我们所做的大半时间是在等待，最后等到他单独召见了欧雷莎小姐，接着然后是船长。”
丹看了看船长室里的另外两个人，又问道：“那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现在是不是休息休息又要去外海‘打鱼’‘打渔’？”
“不，小鱼干！”福德船长插嘴回答，“我们是亲王殿下的先锋船，必须先为他服务，一个任务完成，就意味着有新的任务！”
他的神态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丹不自然地看着他，哼哼了两声：“那么，就是有任务了……”
福德船长摆摆手：“等那位小姐干完她要紧的活儿再说吧。”
欧雷莎站在窗边，她今天也换上了较为正式的黑色长裙，没有携带武器，而且放下头发，带着浅黄色花纹的头巾，就好像一个宫廷贵妇。丹看见她将一个小口袋里的粉末倒在手心上，然后拿起桌上的蜡烛点燃，那些粉末立刻燃烧起来，发出紫色的光。
丹差点叫起来，但他很快发现欧雷莎并没有受伤的样子，那些粉末所燃烧的火焰像是有意识一样地朝着窗口飘去。很快，一只只海鸟受到召唤一般地降落在窗口，那火焰钻进了其中一只的嘴里，海鸟的羽毛渐渐地变成了紫色。
欧雷莎在嘴里喃喃地念了几句，那只海鸟就张开翅膀，一下子飞了出去，化作一道紫色的光。
丹知道这种魔法，将要传递的信息通过动物送给指定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可靠的“信使”。而且这些信使的传递速度飞快，能迅速地让对方得到消息。但因为这魔法的要求太高，而且能实施的人也很少，几乎成为达官贵人的特权，而且能用到的次数也不会太多。
在格兰亲王派遣欧雷莎的时候，就已经让她做好了准备。
看着海鸟消失的方向，欧雷莎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目光，她取下头巾，向男士们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我的主人明天一早就会得到消息，接下来的安排，可能会等一阵。”
会有什么安排呢？
丹不敢问，他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等着福德船长给多纳说。他看都没有看这边一眼，似乎对于丹，他并没有任何忌讳。
“格兰亲王殿下同意跟菲奥卡皮斯亲王殿下结盟，差不多达成意向了，但是……”福德船长抽出一张海图，一下子坐在桌子上，“我们得先驶往雷萨公国。”
多纳微微皱眉：“去那里……是要为联军铺路吗？”
“差不多。”福德船长从头开始说，“关于亲王殿下和格兰殿下的同盟合约我是没有资格多说什么的，不过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向着原来的计划发展：发动进攻，陆地支援，共享海上航路这些。不过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我们能做的很少，我们只是一艘先锋船。出于对我们的信任和器重，亲王殿下让欧雷莎小姐继续待在这里，作为联络官。”
“在一艘船上也比在亲王身边更不容易引起怀疑。”女卫队长补充道。
“是的，的确如此。谢谢，小姐。”福德船长做了个恭维的手势，“总之，我们还会在这里呆几天，等到亲王最后将合约敲定，然后就要出发。”
“最后的合约会用什么作保？”多纳问道，“据我所知，格兰亲王没有后人，他无法送来人质。”
“我的主人会拿出让菲奥卡皮斯亲王相信的东西，”欧雷莎说，“瓦尔腾堡的冶炼技术中有许多是机密，不是盟友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如果其中之一作为礼物送给菲奥卡皮斯亲王，他会非常高兴。同样的，我的主人也会要求同等的诚意。”
“反正这都是一些程序上的事情，还有领主们之间的利益考量，我们半点忙也帮不上，老实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福德船长接着说，“在合约正式签订以后，海妖号会北上，驶入雷萨公国的海域，而柯蒂斯公国的舰队会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前期需要好好地隐藏自己，别让人发现，而后期——或者说柯蒂斯公国和瓦尔腾堡的军队布置到位以后，我们要让雷萨公国的人发现我们。”
“等等，”多纳捂住额头，“你是说我们是鱼饵。”
“雷萨公国的边境巡逻船必须攻击我们，亲爱的大副，然后我们得掉头，大哭大叫地请求柯蒂斯公国的舰队救命。他们不但得救我们，还得击沉雷萨的巡逻船，同时，他们还需要弄沉自己的一两艘船。”
多纳神色凝重：“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任务。”
“是的，但实话说，没有任何一艘船能比我们——我是说‘人鱼’号——更快更灵活，当然了，还有演技也是。”
这话完全正确，丹在一旁心想。
“来看看我们的线路，”福德船长指了指身下的海图，“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如果能顺利完成诱饵的任务，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到雷萨公国的海岸上暂时躲避一下。我们从这里走，只需要一天就能到这个地方……然后上岸。”
“上岸？”多纳说，“你不会介入这场战争吧，我们只是个信使，记得吗？”
“我当然不会顺道跟着柯蒂斯公国的舰队一起作战，只是瓦尔腾堡的军队会从陆地进入，这个时候欧雷莎小姐会去跟他们会合，我们只是送送她。说不定以后我们可没机会再乘坐同一艘船了，她也没有机会把刀再架在我的脖子上了。”
这话说得……丹看见欧雷莎居然笑了，看来今天菲奥卡皮斯亲王的反应的确给了她很多积极的信号，对于她的主人来说也是非常好的信息。
精灵却并没有因为福德船长简略到轻描淡写的叙述而放松，他看了看那张海图，向欧雷莎问道：“小姐，您觉得两位亲王达成正式约定大概还需要多久呢？”
“现在意向性的内容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需要约定的是更具体的东西。我想，大概不会超过15天。”
“那我们准备的时间可不长。”
“是的，但我们总会完成的，”福德船长跳下桌子，揽住精灵的肩膀，他笑起来真是灿烂，“别总是那么忧心忡忡，多纳，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在你经历的那么多危险中，你也从来没觉得它们算得上什么。”
丹无法分辨多纳究竟是赞美还是在挖苦，但他觉得他的语言从来都是一阵见血。丹真有股冲动将昨天看到的福德船长的危险举动告诉他，然而这也冲动还是被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丹的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终于引起了精灵的注意。他关切地询问他，亲切得让丹有些内疚了。
“我大概是饿了，”哈里兰这么说，“我今天晚上还没来得及吃晚餐呢！”
“那就去吧。”福德船长挥挥手，打发他，“顺便让厨房的胖羊也给我们做点儿洋葱鱼汤，菲奥卡皮斯亲王什么都好，就是吃饭的口味让我难以忍受，人老了舌头就不管用了。”
丹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退出了船长室。
他脚步虚浮地走下加班，一直来到厨房。腰围是他两倍，体重也是两倍的胖厨师正在愉快地整理今天补充进来的鲜货，还有那些养在船上的小鸡仔和羔羊。丹给他转述了船长的要求，厨师如同有莫大光荣似的一跃而起，开始为他的船长和贵客剥洋葱。而丹想了想，控制不住地拐进了酒窖。
那个木桶还在原位，盖上了盖子，一包风干肉压在上面，似乎没人动过。
丹打开了盖子，看着里面的尸体。
即便是变成了怪物，可是丹依然能看出一点点人类的特征——那个曾经被叫做安格的若亚水手，他的五官还是分布在该有的位置，但因为皮肤缩水而显得皱皱巴巴的，嘴唇收起来，白森森的牙齿和干枯的牙龈都让人不寒而栗，他尖锐的手指甲已经折断了一截，骨头在近乎墨绿色的皮肤上突出来，那些白花花的粗盐将他埋了一大半，让他看起来很像是残缺的。
一个人变成怪物以后竟然会这么可怕和恶心，丹希望安格在变异之后完全丧失人类的意识，因为如果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成了这幅模样，那就太悲惨了。
“你好像很不安。”
身后传来了多纳的声音，丹回过头，看见精灵站在不远处。一些危险的话在丹舌根上翻腾，但他咽了下去，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大概是的，长官，”他说，“我们又有新的任务了，但是船长手腕上的东西……”
“是的，那个。”多纳点点头，向他走过来，“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有效的方法来解决纳瑟尔手上的东西它，但现在看来它还没有构成威胁，我们会有点缓冲时间。”
然而这时间其实已经很短了，丹心想，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又是大海……未知的大海，猩红帆会突然出现的领域，谁知道福德船长打着什么主意呢？他也许并不想取下猩红帆留给他的东西，也许他将那东西当做了强大的武器……
丹对多纳苦笑：“我很担心，长官，我非常担心。我总觉得这次出海，会遇到大麻烦。”
“比遇到猩红帆和密密麻麻的活死人还麻烦吗？”多纳微笑着宽慰他。
“也许，”丹看着那具可怖的尸体，“也许将是一场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