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家的那张大床是她祖上留下的,由她祖父的祖父那继承下来,一代传一代传到了安如她父亲老余这儿,老余把这张大床作为嫁妆给了女儿。
老余认为女婿是有文化的人,一定也有一些审美品味的。虽然他老余没多少文化,但他看人的眼睛还是很准的。他知道自己女儿在文凭上比腾野矮一大截,就凭这一张床,他腾野家的人就不敢小瞧了他老余家,好歹也要称一称分量的。
你看看这张床,咋样?老余眯缝着他的那双浑浊的小眼盯着腾野,腾野的眼睛里绽放着惊喜,他围着这张床转了一圈,叹了一句,真舍不得在上面睡。老余说,那不要舍不得,睡还是要睡的。腾野听他丈人这么说,忍不住笑了。
可睡是睡了,只不过没睡多久,这张黄花梨木大床便剩下安如一个人了。
那天,安如兴匆匆地来找我,眼睛肿得像个桃儿,嘴唇发白,一边淌泪,一边拿出U盘插在我新买的电脑上,让我看视频。视频里一个女人正在玻璃门里洗澡,白花花一片,一个男人拿着手机在偷拍。那个男人,没有露正脸,只拍下一只手臂和下半身裹着的浴巾,但凭身形还有手臂上的那颗大痣,是他腾野没错。虽然说话的语气和声音经过了一些处理,软得像泥。安如只是落泪,嘴唇哆嗦。我开导她,说不一定就是腾野吧。说这句话时,眼前浮现出腾野戴着眼镜满脸堆笑的样子。安如一听,咬牙切齿,白了我一眼,在她看来,腾野出事了,不止是生理,心理也出事了。心理出事了,那就是最大的问题。好比一根刺,扎在手上,看得见,痛在一处,可以治,即便痛,心里也算踏实。倘若扎在内里,触不到,那才毛尖火辣。
她搞不懂腾野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也承认,自己有时太自卑,非得显示出一些强势来去压制这种由着文凭差距所产生的自卑,对于这个男人,她在心里是仰望的。她想象着腾野就像所有被别人发现秘密的男人一样,表现出说不尽的慌张。这慌张至少代表着腾野还在乎她的感受。她希望腾野能说,诸如他和那光溜溜的女人根本一点关系没有,就是一时兴起,一不小心就下载了个视频而已。可腾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安如,眼神很复杂,看了很久,看得安如心里发毛,才说了一句:“你就不像个女人。”
这一句话就像一个炸弹,炸得安如尸骨全无。她安如怎么就不像个女人呢?仔细思考了好几天,安如得出一个结论,腾野说她不像个女人,是含有推卸责任和故意的成分,而究其内涵,就是她安如不够“风情”,安如理解的风情分两种,一种叫“露”。稍高一些,就是撩人的欲说还休。这俩安如都不沾边,这样一想,似乎自己高低都不是。她非得表现出什么来不可,这样似乎才能保留住自己的自尊。于是,安如选择了分床。没想到,腾野什么都没说,竟然同意了,抱着一床被子住到了楼上书房。
安如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以为腾野会反对的,毕竟做错事的是他腾野。关上房门那一刻她心里还隐隐地怀着一丝畅想,说不定某个时刻,他腾野又抱着被子下楼了。安如总是喜欢唱独角戏,犹如古老的城墙上吹过的风,感受的不过是沉淀的历史,模糊了时光。清醒时,把所有的苦往心里塞,偶尔会留一丝缝隙,所谓希望便是如此。
然而希望不过如是,落在水里嘀嗒一声,听个回响,便沉在了水底。过了一些时日,安如又开始反省自己,寻着回忆,一点一点的筛,筛出多少笑呢?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筛着筛着,便又生出他无限的好来。她又充满了斗志,她铺好这张黄花梨的大床,铺得平平整整,灯光在她的脸上流泻,她想起了第一次和他相遇时的情景,脸腾地起了一抹红晕,渐渐的,红得像一块布。
透过薄如蝉翼的丝质睡衣,安如看见自己的心里长了一只眼,随时候在这张黄花梨的大床前,不过,还是落了空。于是,她的世界里便有了一个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