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没走出家门,这种心情就骤然变坏了。她没想到两位姐姐也起得这样早,所以在经过大花园时,没及时发现她们,而骑马从花园边上走了过去。
这自然引来了两位姐姐的不满,年长的蕾优连立刻沉下了脸:“怎么,有些人已经自大到胆敢不向我们行礼的地步了吗?”
另一位卡梅立刻跟着起哄:“你就知足吧,人家没瞪你两眼就算不错了,要知道,人家可是城主的骑士长呢!”
“呸!骑士长有什么了不起?城主的骑士长有一大把!”蕾优连的神色颇为不屑,“我可是城主公子的家庭教师!”
帝法娜慌忙掉转马头,走向两位姐姐,恭敬地在马上行礼:“两位姐姐好,我刚才是真的没有看到你们,并不是存心……”
“这是什么态度?”蕾优连勃然大怒,“你竟敢在马上同我们说话?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你别怪她了。”卡梅嘿嘿地笑着,“别忘了,她血管里流的血可与我们不一样,能做到这一步就算不错了。”
“也对。”蕾优连的愤怒变成了冷笑,“你看她那肮脏的靴子,上面沾满了泥土。下人就是下人,骨子里的肮脏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帝法娜,你就打算这样出去吗?让满城的人都看到你靴子上的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伯莱家的人都是如此呢!你想出去丢我们的脸吗?”
奚落,没完没了的进行,帝法娜的脸色如寒风雪原一样苍白冰凉,她的心已经被屈辱和痛苦绞成了一团痉挛的肉块,直到两位姐姐数落够了她,笑着一路而去,她才忍受着那令身体发抖的痛苦,打马回到自己的居所,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痛骂达拉。
也只有在达拉们面前,她才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在城主面前,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骑士长;在家里这些哥哥姐姐面前,她更只不过是一个低贱下人留下的孩子。他们为这个下人的孩子能与他们拥有同一种血液、同一个姓氏而一直愤愤不平。
对于鞭打乔尔瓦这件事,她多少有些后悔。这位马夫还是很称职的。但她不能不这样做,她要维护自己那惟一的尊严——至少,在下人们面前,她还是这个大家族中的小姐,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乔尔瓦受的是皮外伤,虽然痛得要命,但却并无大碍。皮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来看他,当发现他满身的鞭痕后,不由一阵摇头叹气,为的当然不是乔尔瓦的伤,而是自己今天显然又没机会学习牌术了。
“怎么样,现在知道这位‘小姐’的脾气了吧?”皮斯摸了摸乔尔瓦臂上的伤,后者疼得哆嗦了一下,铁青着脸不想说话。
“别不开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皮斯咧嘴笑了起来,“抽你的那位,转眼间就要哭了。”
“你说什么?”乔尔瓦一愣。
“格罗多少爷今天刚接到通知,他的从军申请被批下来了。”皮斯得意地说,“明天,他就将接受城主的册封,成为新的大骑士长,他统领的四支骑士队中,就有帝法娜那一队。”
“那又怎么样?”
“小伙子,你还不了解帝法娜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啊!”皮斯哈哈大笑着:“她是老爷酒醉后和女仆生下的孩子,血管里流淌着一半卑贱的血液,却拥有和那些真正的少爷小姐们一样的继承权,为此,他们可都恨透了她。格罗多少爷成了她的顶头上司,哼,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皮斯又说了些别的闲话,乔尔瓦随便告诉了他几招牌术的奥妙,就把他打发走了。躺在床上,摸着身上的伤痕,琢磨着皮斯的话,乔尔瓦对帝法娜的恨意却突然减少了,他忽然觉得这个外表冰冷的女人,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坚强。
傍晚时分,帝法娜突然出现在他的门外,这让乔尔瓦大吃了一惊。
“你的伤怎么样了?”帝法娜的眼神依然冰冷,语气也还是那样强硬,但乔尔瓦却从中听出了软弱与无助。他的心莫明其妙地一颤,似乎开始同情她了。
“还好,谢谢小姐的关心。”乔尔瓦躬了躬身子,身上一阵火辣辣地疼。
“记住,伯莱家是标准的贵族,也就是说——像其他贵族一样重视等级制。做为低等的下人,永远不可以顶撞主人。”帝法娜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还是要夸奖你一下,你把黑风照顾得很好。”
“这是我应该做的。”乔尔瓦突然想笑,但那笑容还没展现,他的心情又被一阵伤感所占据了。他一时间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乔尔瓦仍像昨天起的那样早,早早地收拾了马厩,给黑风好好地洗了个澡,又带着它在林子里转了转。黑风的精神状态很好。
早餐过后,帝法娜命令乔尔瓦备马。当看到四十岁精神奕奕的样子,帝法娜满意地冲乔尔瓦点了点头,然后冲站在一边的达拉问道:“达拉,你确定将我的铠甲全擦过一遍了?”
“是……是的。”达拉战战兢兢。
帝法娜点了点头,正要上马,一个骑士就出现在她视线之中。那个皮肤白皙,一脸傲气的年轻人,正是她的哥哥——今天即将成为大骑士长的格罗多。
格罗多骑在马上,他的马迈着小碎步,如同跳舞一般向这边走来。看到这家伙,乔尔瓦本能地皱了皱眉毛,他感觉马上的骑士和那马一样,完全是个只懂如何故作优雅的公子哥。
“哥哥!”格罗多来到近前,帝法娜急忙弯下身子,向这位兄长行礼。
格罗多受之泰然,冷眼打量着帝法娜的铠甲和骏马黑风,用鼻子哼出一声。“打扮得可真光鲜。”
“今天是你受封的日子,我当然要……”
格罗多不耐烦而又极不礼貌地打断了帝法娜的话:“没错,是应当注意一下,不要像平时那样,动不动就穿着肮脏的靴子出门,那会令我们高贵的姓氏蒙羞的。我来是想要告诉你,受册仪式上,你可不要叫我哥哥,而要叫‘大人’,明白吗?我可不想在这种大好日子里,被别人笑话。”
帝法娜的脸色苍白如纸,低着的头一直没有抬起,只是勉强地吐出一个字:“是!”
“千万记住。”格罗多得意地笑着,转过马头,那马又踏着小碎步,将主人驮走了。
帝法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长时间之后,才突然从乔尔瓦手中抢过马缰绳,飞身跳上黑风,靴子用力地一磕马腹,黑风疼得人立而起,嘶鸣一声后,如一阵风般飞奔而去。
望着一路烟尘,乔尔瓦突然明白昨天帝法娜为什么会为靴子上的一点泥发那么大的火了。刹那间,他对这位冷傲小姐的不满全部消散,剩下的,只是深切的同情。
册封仪式很简单——由城主为格罗多佩戴骑士盔、授剑,宣布其成为新的大骑士长,然后便结束了。城主离开后,就是大骑士长对部下们的检阅。帝法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完检阅仪式的,因为这位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大骑士长,专门找她的麻烦,将她所带的那队骑士,批评得体无完肤,末了在她身边经过时,还鄙夷地低声说了句:“下等人就是下等人,再怎么教,也学不出贵族的样子!”
不到中午,检阅就结束了,各队骑士整队回营,各自休息,而帝法娜这队,却在营盘里列起了队。
“看看你们,还像个高贵的骑士吗!”帝法娜几乎是在吼着,“你们听到大骑士长的话了吗?你们难道不感得羞耻吗?今天谁也别想回去吃午饭,都给我训练!”
一声令下,骑士们阴沉着脸,在心里咒骂着帝法娜,开始了枯燥而疲惫的训练。冲刺、对枪、挥剑、格斗……每个人都在咬着牙,把自己的对手当成帝法娜来训练着骑士们的各项技巧。
帝法娜也没闲着,她挑了好几个强壮的骑士,和他们进行格斗训练。那又哪里是格斗训练?红了眼的帝法娜,简直将他们当成了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而与她对抗的骑士,也被激起了怒气,再不管她的身份,怒吼着使出了全部力量。
几分钟后,强壮的骑士倒下了七个,而帝法娜也弄得满身伤痕。
“你这是何苦呢?你伤害到的,只是你自己和你的朋友,而你的敌人,却仍躲在暗处偷笑。”
正当她打算再挑选一个骑士来和自己对战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她惊讶地转过头,发现乔尔瓦正站在不远处。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短暂的惊讶后,帝法娜的怒火又转移到了乔尔瓦身上,她提着剑,怒冲冲地向乔尔瓦走去,那架势,仿佛是要杀了乔尔瓦。
4.
从一位善良的老仆人那里,乔尔瓦几乎知道了帝法娜的一切。
她的父亲,就是城里有名的贵族老爷——罗克.伯莱伯爵,这位老伯爵在二十来年前,酒醉后把一个侍女拉进了自己的房间,结果后来就有了帝法娜。
短命的侍女在生出帝法娜后就死了,罗克留下了帝法娜,承认她是自己的孩子。然而这对帝法娜来说,却并非是幸运。老罗克在帝法娜几岁大的时候,就得了一种怪病,卧床不起,整日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根本没心思去管帝法娜的事。因为继承权的问题,罗克的妻子和他的一众儿女,都将帝法娜视为眼中钉,曾不止一次想将她除掉,但这个顽强如野草的孩子,却活了下来,而且通过自己的奋斗,成了城主的二十四位骑士长之一。这就更让她的哥哥姐姐们坐不住了,他们知道,罗克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某日,他魂归天外后,庞大的家业中将有一部分要归帝法娜所有,但他们却对此毫无办法。
所以,他们都恨帝法娜,只有要可能,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羞辱、欺压她。
乔尔瓦好一阵伤感,他觉得帝法娜在这个家里当小姐,还不如到外面当个普通人。
打扫干净了马厩,他就再无事可做。教了皮斯几招牌术后,那家伙喜洋洋地跑出去试验,乔尔瓦则坐在马厩旁,手支着下马,等着帝法娜回来。然后午饭时间过了很久,她仍踪影不见。
于是乔尔瓦在一种莫明其妙的冲去驱使下,来到了她的骑士营,看到她正挥剑与自己的骑士拼杀。
“为什么不回家吃午饭?为什么要和他们拼命?他们是你的部下,不是你的敌人。”乔尔瓦似乎没看到帝法娜手中的剑,直到那剑已经指向了他的咽喉,他还是一动不动。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帝法娜怒气冲冲。
“我知道,伯莱家是贵族,有森严的等级制,可……”乔尔瓦的目光是真诚的,“可你是小姐啊!你和他们一样,是罗克老爷的女儿,你的血管里流的是他的血液!如果他们敢看不起你,那就等于是看不起自己!你和一群连自己也看不起的东西较什么劲?”
帝法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愣在那里。
“你该恨谁?你该爱谁?想想吧,我的小姐,我——是你的仆人;达拉,也是你的仆人;这些骑士,是你的部下!我们的名字前面,都要叫上‘你的’两个字!为什么要去伤害属于你自己的一切?保持着那张冰凉的面孔,就能让人们尊敬你吗?不,你应该去爱,你应该去爱属于你的一切,也应该让一切人都来爱你!”乔尔瓦迎着剑,勇敢地走了过去。
帝法娜的手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那剑尖在乔尔瓦的脖子上破开了一个小口,而这家伙仍没有停下的意思。终于,帝法娜投降了,她的手一松,长剑坠落在地。
“解散……”
“什么?”旁边的骑士没听清。
“解散,都回去吃午饭!”帝法娜声嘶力竭地喊着,“滚!”
转眼之间,尘土飞扬的广场上变得一干二净,只有颓然而立的帝法娜,和她对面的乔尔瓦。
“你一直在忍受,但你又一直在发泄。然而你错了,你选错了忍受的对象,也选错了发泄的对象。你没必要忍——你是伯莱家的女儿,和他们一样,是伯莱族的子孙!但你有必要发泄,只不过那对象不是比你等级更低的仆人和骑士,而你欺压你的同胞!
“他们为什么敢欺压你?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血统更高贵。而你呢?你忍受着他们的讥讽和嘲笑,只知低垂着头,结果不但使他们更加猖狂,更使外人觉得你天生就比他们低上一等!反过来,你把不满发泄在下级身上,却只能令伯莱家的人觉得你无能,让外人觉得你确实如他们所说,是卑贱、低下的!”
“你住口!”帝法娜怒吼着,又将剑拾了起来。
“我本来没必要对你说这些。”乔尔瓦看着帝法娜,眼里满是悲伤。“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你而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是那么渴望帮助你,那么想看到你的笑容。笑吧,对每个人都微笑吧,让那些惧怕你的人爱你,让那些恨你的人惧怕你吧!”
帝法娜的手再次颤抖起来,最后终于又将剑失手掉在了地上,她突然掩面而哭,仿佛要把近二十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用泪水中涮出来。
“你不是个平凡的人,绝不是。”回去的路上,帝法娜坐在黑风背上,看着前面的乔尔瓦说道。
“或许吧。”乔尔瓦牵着黑风,迈着欢快的步子向罗克府走去。
小楼前,五位仆人列队迎接着自己的主人,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显然,他们已经察觉到主人的晚归事出有因,而自己将迎来又一轮狂风暴雨。老实说,对于主人的遭遇他们都很同情,但当主人把不满化为怒火向他们发泄时,这种同情就变成了深深的恐惧。
见到帝法娜时,每个人的脸色都苍白到了极点,每个人内心的惊慌也达到了极点。帝法娜翻身下马,刚要像平时那样斥责仆人,就看到了乔尔瓦的笑脸。乔尔瓦不住用手指在自己嘴角上划挑,示意帝法娜要微笑。
于是一种僵硬的笑容就出现在她脸上,乔尔瓦立刻做了个鼓掌的手势。
这次帝法娜真的笑了,是因为乔尔瓦的动作太过可爱。
“大家一定等急了吧?曼特,晚饭好了吗?”帝法娜试着用最平静的语调说话。
“小……小姐。”负责厨房的曼特慌忙向前一步,“因为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我……我还没……请您原谅!”
“没关系,这不怪你。”帝法娜先看了看乔尔瓦,对方做了个小鬼脸,她忍不住笑了,语气也变得温和而自然。“是我没告诉你具体的时间。你快去忙吧。大家也不用围在我这里,都去忙吧。”
所有的仆人都有种做梦的感觉,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乔尔瓦急忙冲大家挥手:“朋友们,快去吧!”
几个人晕乎乎地离开,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帝法娜看了看乔尔瓦,后者一笑:“别急,慢慢来,时间长了,大家自然就习惯了。到时候,你会发现你平空多了五个朋友。”
从那以后,乔尔瓦又多了一项教导帝法娜如何对待他人的任务。内心一直闭锁着的帝法娜,第一次开始向别人敞开心灵,在如冰雪初遇阳光般的些微不适与恐慌中,终于渐渐适应了这样待人。她不再用冰冷的脸面对别人,而改成了温柔的笑容,有空时,她甚至会和仆人们谈谈心,聊聊天,也不拒绝将自己的幸福或不幸与别人分享。很快,仆人们对她的态度改观了,大家越来越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小姐。
改变,帝法娜的小楼开始,渐渐波及到整个伯莱府。一开始,仆人们都惊讶于帝法娜的变化,甚至背地里议论,不知这位小姐抽了什么风。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慢慢习惯,像帝法娜的仆人们一样,渐渐开始喜欢她了。
帝法娜也开始习惯这样微笑对人了,她突然发现,原来用善意的笑和宽容的心去对待别人,就会收获到同样多的善意与宽容。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种种不幸,有一半是自己自找出来的。她感激乔尔瓦,是他的出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让自己发现,原来还能如此快乐的活在这个大家族里。
仆人们态度的改观,终于被她的哥哥姐姐们察觉,他们惊异于仆人对帝法娜的倾向态度的同时,也开始不安起来。
这天,帝法娜和乔尔瓦一起牵着黑风,在罗克府的园林中漫步,一位仆役正巧从旁边走过,笑着与帝法娜打起了招呼,帝法娜微笑着冲他点头致意:“德西,怎么走得这么急?”
“嗐,蕾优连小姐可不像您这么好脾气,如果我晚上一点,就会被她大骂一通的。”仆役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