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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阿黑小史(一)

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当全国中心,有人不惮远,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雾特别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个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说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油坊,以及一群我将提到的人物。

先说油坊。油坊是比人还古雅的,虽然这里的人也还学不到扯谎的事。

油坊在一个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馒头,名字叫圆坳。同圆坳对立成为本村东西两险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过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时碉楼,用四方石头筑成,碉楼上生草生树,表明这世界用不着军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碉上,善于打岩的人,一岩打过去,便可以打到圆坳油坊的旁边。原来这乡村,并不大。圆坳的油坊,从大坳方面望来,望这油坊屋顶与屋边,仿佛这东西是比碉楼还更古。其实油坊是新生后辈。碉楼是百年古物,油坊年纪不过一半而已。

虽说这地方平静,人人各安其生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五年前,曾经为另一个大县分上散兵骚扰过一次,给了地方人教训,因此若说村落是城池,这油坊,已似乎关隘模样的东西了。油坊是本村关隘,这话不错的。地方不忘记散兵的好处,增加了小心谨慎,练起保卫团是五年了。油坊的墙原本也是石头筑成,墙上打了眼,可以打枪,预备风声不好时,保卫团就来此放枪放炮。实际上,地方不当冲,不会有匪,地方不富,兵不来。这时正三月,是油坊打油当忙的时候。山桃花已红满了村落,打桃花油时候已到,工人换班打油,还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热闹极了。

虽然油坊忙,忙到不可开交,从各处送来的桐子,还是源源不绝,桐子堆在油坊外面空坪简直是小山。

来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见到油坊主人,见到这个身上穿了满是油污邋遢衣衫的汉子,同他的帮手,忙到过斛上簿子,忙到吸烟,忙到说话,又忙到对年轻女人亲热,谈养猪养鸡的事情,看来真是担心到他一到晚上就会生病发烧。如果如此忙下去,这汉子每日吃饭睡觉有没有时间,也仿佛成了问题。然而成天这汉子还是忙。大概天生一个地方一个时间,有些人的精力就特别惊人,正如另一地方另一种人的懒惰一样。所以关心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过笑笑,随即就离了主人身边,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会觉得这是一个怪地方!单是那圆顶的屋,从屋顶透进的光,就使陌生人见了惊讶。这团光帮我们认识了油坊的内部一切,增加了它的神奇。

先从四围看,可以看到成千成万的油枯。油枯这东西,像饼子,像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绕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东西;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碾池,直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砷石碾盘,碾盘是两个,一大一小。碾池里面是晒干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里,经碾盘来回地碾,便在一种轧轧声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来处置,是两个年轻人的事。他们是同在这屋里许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样,上衣不穿,赤露了双膊。他们把一双强健有力的手,在空气中摆动,这样那样非常灵便地把桐子末用一大块方布包裹好,双手举起放到一个锅里去,这个锅,这时则正沸腾着一锅热水。锅的水面有凸起的铁网,桐末便在锅中蒸,上面还有大的木盖。桐末在锅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两个年轻人,看到了火色,便赶快用大铁钳将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铲铲取这原料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分量在习惯下已不会相差很远,大小则有铁箍在。包好了,用脚踹,用大的木槌敲打,把这东西捶扁了,于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较微暗的情形中,凭了一部分屋顶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纵横的罗列,铁的皮与铁的钉,发着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说的处罚罪人的“人榨”的威严。当一些包以草束以铁业已成饼的东西,按一种秩序放到架上以后,打油人,赤着膊,腰边围了小豹之类的兽皮,挽着小小的发髻,把大小不等的木楔依次嵌进榨的空处去,便手扶了那根长长的悬空的槌,唱着简单而悠长的歌,訇的撒了手,尽油槌打了过去。

反复着,继续着,油槌声音随着悠长歌声荡漾到远处去。一面是屋正中的石碾盘,在三条黄牯牛的缓步下转动,一面是熊熊的发着哮吼的火与沸腾的蒸汽弥漫的水,一面便是这长约三丈的一段圆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摇荡;于是那从各处远近村庄人家送来的小粒的桐子,便在这样行为下,变成稠粘的,黄色的,半透明的黄油,流进地下的油槽了。

这油坊,正如一个生物,嚣杂纷乱与伟大的谐调,使人认识这个整个的责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从主人到赶牛小子,一共数目在二十以上。这二十余人在一个屋中,各因职务不同做着各样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运用着各不相同的体力,又交换着谈话,表示心情的暇裕,这是一群还是一个,也仿佛不是用简单文字所能解释清楚。

但是,若我们离开这油坊,一里两里,我们所能知道这油坊是活的,是有着人一样的生命,而继续反复制作一种有用的事物的,将从什么地方来认识?一离远,我们就不能看到那如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势奇怪的房子了。我们也不知道那怪屋里是不是有三条牯牛拖了那大石磨盘打转。也不知灶中的火还发吼没有。也不知那里是空洞死静的还是一切全有生气的。是这样,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听那打油人唱歌,听那跟随歌声起落仿佛为歌声作拍的洪壮的声音。从这歌声,与油槌的打击的闷重声音上,我们就俨然看出油坊中一切来了。这歌声与打油声,有时二三里以外还可以听到,是山中庄严的音乐,庄严到比佛钟还使人感动,能给人气力,能给人静穆与和平。从这声音可以使人明白严冬的过去,一个新的年份的开始,因为打油是从二月开始。且可以知道这地方的平安无警,人人安居乐业,因为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简单约略介绍过了。与这油坊有关系的,还有几个人。

要说的人,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们已经在每日报纸上,把一切历史上有意义的阔人要人脸貌、生活、思想、行为看厌了。对于这类人永远感生兴趣的,他不妨去做小官,设法同这些人接近。我说的人只是那些不逗人欢喜,生活平凡,行为简朴,思想单纯的乡下人。然而这类人,在许多人生活中,同学问这东西一样疏远的。

领略了油坊,就再来领略一个打油人生活,也不为无意义——我就告你们一个打油的一切吧。

这些打油人,成天守着那一段悬空的长木,执行着类乎刽子手的职务,手干摇动着,脚步转换着,腰儿勾着扶了那油槌走来走去,他们可不知那一天所做的事,出了油出了汗以外还出了什么。每天到了换班时节,就回家。人一离开了打油槌,歌也便离开口边了。一天的疲劳,使他觉得非喝一杯极浓的高粱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点。到了家,把脚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边编编草鞋,或者到别家打一点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坝小木板凳上谈谈天,到了八点听到岩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兴醒的。醒来了,天还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时候了。

一个打油匠生活,不过如此如此罢了。不过照例这职业是一种专门职业,所以工作所得,较之小乡村中其他事业也独多,四季中有一季工作便可以对付一年生活,因此这类人在本乡中地位也等于绅士,似乎比考秀才教书还合算。

可是这类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团的鹰之类也渐渐地归林了,各处人家的炊烟已由白色变成紫色了,什么地方有妇人尖锐声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着阿牛阿狗的孩子小名回家吃饭了,这时圆坳的油坊停工了,从油坊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行步匆匆像逃难,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小子在追赶。这被追赶的人踉踉跄跄地滑着跑着在极其熟悉的下坡路上走着,那追赶他的小子赶不上,就在后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点,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气了。”

他回转头望那追赶他的人黑的轮廓,随走随大声地说:

“不,道谢了。明天来。五明,告诉你爹,我明天来。”

“那不成,今天炖的有狗肉!”

“你多吃一块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块,再不然帮我留一点明早我来吃。”

“那他要生气!”

“不会的。告你爹,我有点小事,要到西村张裁缝家去。”

说着这样话的这个四伯,人已走下圆坳了,再回头望声音所来处的五明,所望到的是轮廓模糊的一团,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弃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于回家,是因为念着家中的女儿。这中年汉子,惟一的女儿阿黑,正有病发烧,躺在床不能起来,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上半里路,已属于另外一个村庄了,所以走到家时已经是五筒丝烟的时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却不见灯光,这汉子心就有点紧。老老远,他就大声喊女儿的名字。他心想,或者女儿连起床点灯的气力也没有了。不听到么,这汉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进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人,那这汉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剧地又忧愁地走到了自己家门前,用手去开那栅栏门。关在院中的小猪,见有人来,以为是喂料的阿黑来了,就群集到那边来。

他暂时就不开门,因为听到屋的左边有人走动的声音。

“阿黑,阿黑,是你吗?”

“爹,不是我。”

故意说不是她的阿黑,却跑过来到她爹的身边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一样的东西。爹见了阿黑是又欢喜又有点埋怨的。

“怎么灯也不点,我喊你又不应?”

“饭已早煮好了。灯我忘记了。我没听见你喊我,我到后面园里去了。”

做父亲的用手摸过额角以后,阿黑把门一开,先就跑进屋里去了,不久这小瓦屋中有了灯光。

又不久,在一盏小小的清油灯下,这中年父亲同女儿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吃晚饭了。

吃着饭,望到女儿脸还发红,病显然没好,父亲把饭吃过一碗也不再添。阿黑是十七八岁的人了,知道父亲发痴的理由,就说:“一点儿病已全好了,这时人并不吃亏。”

“我要你规规矩矩睡睡,又不听我说。”

“我睡了半天,因为到夜了天气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来看,就便到后园去砍竹子,砍来好让五明做箫。”

“我担心你不好,所以才赶忙回来。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哪里就来。”

“爹你想吃狗肉我们明天自己炖一腿。”

“你哪里会炖狗肉?”

“怎么不会?我可以问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脏一点,费事一点。爹你买来拿到油坊去,要烧火人帮烙好刮好,我必定会办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我好了,实在好了。”

“发烧要不得!”

“发烧吃一点狗肉,以火攻火,会好得快一点。”

乖巧的阿黑,并不想狗肉吃,但见到父亲对于狗肉的倾心,所以说自己来炖。但不久,不必亲自动手,五明从油坊送了一大碗狗肉来了。被他爹说了一阵怪他不把四伯留下,五明退思补过,所以赶忙送了一大青花海碗红焖狗肉来。虽说是来送狗肉,其实还是为另外一样东西,比四伯对狗肉似乎还感到可爱。五明为什么送狗肉一定要亲自来,如同做大事一样,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让他坐,推了一个小板凳过去。

“我站站也成。”

“坐,这孩子,总是不听话。”

“阿黑姐,我听你的话,不要生气!”

于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边驯服到像一只猫。坐在一张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灯光下的阿黑吃饭,看四伯喝酒夹狗肉吃。若说四伯的鼻子是为酒糟红,使人见了仿佛要醉,那么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为什么如此逗人爱了。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个孝子,可以上传。”

“我只听人说过孝女上传的故事,姐,你是传上的。”

“我是说你假,你以为你真是孝子吗?你爹不许你做许多事,似乎都背了爹做过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骂,装得真像!”

“冤枉死我了,我装了些什么?”

四伯见五明被女儿逼急了,发着笑,动着那大的酒糟鼻,说阿黑应当让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人虽小,顶会扯谎。”

大约是五明这小子的确在阿黑面前扯过不少的谎,证据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虽一面嚷着冤枉了人,一面却对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饶。

“五明,你对我瞪眼睛做什么鬼?我不明白。”说了就纵声笑。五明真急了,大声嚷:

“是,阿黑姐,你这时不明白,到后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听阿黑的话,她是顶爱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这汉子又对女儿说,“够了。”

“好,我不说了,不然有一个人眼中会又有猫儿尿。”

五明气突突地说:“是的,猫儿尿,有一个人有时也欢喜吃人家的猫儿尿!”

“那是情形太可怜了。”

“那这时就是可笑”——说着,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灯下哭,也好让人看见!”

走去的五明不作声,也不跑,却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过意不去,就跟到后面走。

“五明,回来,我不说了。回来坐坐,我有竹子,你帮我做箫。”

五明心有点动,就更慢走了点。

“你不回来,那以后就……什么也完了。”

五明听到这话,不得不停了脚步。他停顿在大路边,等候赶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边,牵着这小子的手,往回走。这小子泪眼婆娑,仍然进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里对着四伯勉强作苦笑。

“坐,当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齿,不作声。四伯看了过意不去,帮五明的忙,说阿黑:

“阿黑,你就忘记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让五明点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强。”

“爹你袒护他。”

“怎么袒护他?你大点,应当让他一点才对。”

“爹以为他真像是老实人,非让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个时候他才真不老实!”

“什么时候?”做父亲的似乎不相信。

“什么时候么?多咧多!”阿黑说到这话,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实的故事来,就笑了。

阿黑说五明不是老实人,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当真若是不老实人,阿黑这时也无资格打趣五明了。说五明不老实者,是五明这小子,人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学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种时节五明决不能说是老实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猫儿尿的机会。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规矩到最后,还是被恐吓收兵回营,仍然是一个在长者面前的老实人。这真可以说,既然想不老实,又始终做不到,那就只有尽阿黑调谑一个办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报仇方法,却想到明天的机会去了。其实他不知不觉用了他的可怜模样已报仇了。因为模样可怜,使这打油人有与东家做亲家的意思,因了他的无用,阿黑对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声,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钵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后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这小子才笑。

借口说怕被院坝中猪包围,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门,出了大门却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还要在黑暗中亲一个嘴,算抵销适间被窘的账。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觉得阿黑是在发烧了。

“姐,干吗,手这么热?”

“我有病,发烧。”

“怎不吃药?”

“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你说的!你的全是一点儿,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药那怎么行。”

“今天早睡点,吃点姜,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担心!”

“鬼,我不要你假装关切,我自己会比你明白点。”

“你明白,是呀,什么事你都明白,什么事你都能干,我说的就是假关切,我又是鬼……”

五明小子又借此撒起赖来,他又要哭了。

听到呜咽,阿黑心软了,抱了五明用嘴烫五明的嘴,仿佛喂五明一片糖。

五明挣脱身,一气跑过一条田塍去了。

包红帕子的人来了,来到阿黑家,为阿黑打鬼治病。

阿黑的病更来得不儿戏了,一个月来发烧,脸庞儿红得像山茶花,终日只想喝凉水。天气渐热,井水又怕有毒,害得老头子成天走三里路到万亩田去买杨梅。病是杨梅便能止渴。但杨梅对于阿黑的病也无大帮助。人发烧,一到午时就胡言乱语,什么神也许愿了,什么药也吃过了,如今是轮到请老巫师的最后一着了。巫师从十里外的高坡塘赶来,是下午烧夜火的时候。来到门前的包红帕子的人,带了一个徒弟,所有追魂捉鬼用具全在徒弟背上扛着。老师傅站在阿黑家院坝中,把牛角搁在嘴边,吹出了长长的悲哀而又高昂的声音,惊动了全村,也惊动了坐在油坊石碾横木上的五明。他先知道了阿黑家今天有师傅来,如今听出牛角声音,料到师傅进屋了,赶忙喝了一声,把牛喝住,跑下了横木,迈过碾槽,跑出了油坊,奔到阿黑这边山来了。

五明到了阿黑家时老师傅已坐在屋中喝蜜水了,五明就走过去问师傅安。他喊这老师傅作干爹,因为三年前就拜给这人作干儿子了。他蹲到门限上去玩弄老师傅的牛角。这是老师傅的法宝,用水牛角做成,颜色淡黄,全体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纹同鬼脸,用白银做哨,用银链悬挂,五明欢喜这东西,如欢喜阿黑一样。这时不能同阿黑亲嘴,所以就同牛角亲嘴了。

“五明孩子,你口洗没洗,你爱吃狗肉牛肉,有大蒜臭,是沾不得法宝的!”

“哪里呢?干爹你嗅。”

那干爹就嗅五明的嘴,亲五明的颊,不消说,纵是刚才吃过大蒜,经这年高有德的人一亲,也把肮脏洗净了。

喝了蜜水的老师傅吃吸烟,五明就献小殷勤为吹灰。

那师傅,不同主人说阿黑的病好了不曾,却同阿黑的爹说:

“四哥,五明这孩子将来真是一个好女婿。”

“当真呢,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

“是呀!你瞧他!年纪小虽小,多乖巧。我每次到油坊那边见到他爹,总问我这干儿子有屋里人了没有,这做父亲的总摇头,像我是同他在讲桐子生意,故意抬高价。哥,你……”

阿黑的爹见到老师傅把事情说到阿黑事情上来了,望一望蹲在一旁玩牛角的五明,抿抿嘴,不作声。

老师傅说,“五明,听到我说的话了么?下次对我好一点,我帮你找媳妇。”

“我不懂。”

“你不懂?说的倒真像。我看你样子是懂得比干爹还多!”

五明于是红脸了,分辩说,“干爹冤枉人。”

“我听说你会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谁学来?”

“也是冤枉。”

“我听萧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胆的事。”

“萧金呀,这人才坏!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道,谁也不瞒,有资格说别个么?”

“但是你到底做过坏事不?”

五明说,“听不懂你的话。”

说了这话的五明,红着脸,望了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来走到院坝中撵鸡去了。

老师傅对这小子笑,又对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点知道五明同阿黑的关系了。然而心中却不像城里做父亲的偏狭,他只忧愁地微笑。

小孩子,爱玩,天气好,就到坡上去玩玩,只要不受凉,原不是什么顶坏的事。两个人在一块,打打闹闹并不算大不了事体。人既在一块长大,懂了事,互相欢喜中意,非变成一个不行,做父亲的似乎也无反对理由。

使人顽固是假的礼教与空虚的教育,这两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脑中有影响,所以这时逐鸡的五明,听到阿黑嚷口渴,不怕笑话,即刻又从干爹身边跑过,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的房是旧瓦房,一栋三开间,以堂屋作中心,则阿黑住的是右边一间。旧的房屋一切全旧了,壁板与地板,颜色全失了原有黄色,转成浅灰色,窗用铁条作一格,又用白纸糊木条作一格,又有木板护窗:平时把护窗打开,放光进来。怕风则将糊纸的一格放下。到夜照例是关门。如今阿黑正发烧,按理应避风避光,然而阿黑脾气坏,非把窗敞开不行,所以做父亲的也难于反对,还是照办了。

这房中开了窗子,地当西,放进来的是一缕带绿色的阳光。窗外的竹园,竹子被微风吹动,竹叶率率作响。真仿佛与病人阿黑形成极其调和的一幅画。带了绿色的一线阳光,这时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尘返着晶光跳舞,阿黑却伏在床上,把头转侧着。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与月季的花瓶,本来是五明送来摆在床边的,这时却见到这竹筒里多了一种蓝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几件木器,以及一些小钵小罐,床下一双花鞋。伏在床上的露着红色臂膀的阿黑,一头黑发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样感动得厉害,却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听出有人走进房了,也不把头抬起,只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这壶里还有水!”

似乎仍然听得懂是五明的话,就抱了壶喝。

“不够。”

五明于是又为把墙壁上挂的大葫芦取下,倒出半壶水来,这水是五明小子尽的力,在两三里路上一个洞里流出的洞中泉,只一天,如今摇摇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得了水又喝,喝过一阵,人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贴到她额上时,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边的五明。

“姐,你好点了吧?”

“嗯。”

“你认识我么?”

阿黑不即答,仿佛来注意这床边人。但并不是昏到认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脸上找变处。

“五明,怎么瘦许多了?”

“哪里,我肥多了,四伯还才说!”

“你瘦了。拿你手来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来放在嘴边。她又问五明,是不是烧得厉害。

“姐,你太吃亏了,我心中真难过。”

“鬼,谁要你难过?自己这几天玩些什么?告我刚才做了些什么?告我。”

“我正坐到牛车上,赶牛推磨,听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师傅来了,所以赶忙来。”

“老师傅来了吗?难怪我似乎听到人说话,我烧得人糊涂极了。”

五明望这房中床架上,各庙各庵黄纸符咒贴了不少,心想纵老师傅来帮忙,也恐怕不行,所以默然不语了。他想这发烧缘由,或者倒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的缘故,责任多半还是在自己,所以心中总非常不安,又不敢把这意思告阿黑的爹。

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的知识,只许可他对于睡觉养小孩子事模糊恍惚,他怕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觉得老师傅也是空来。然而他还不曾做过做丈夫应做的事,纵做了也不算认真。

五明待在阿黑面前许久,才说话。

“阿黑姐,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你呢?”

这反问,是在另一时节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话。那时五明正躺在阿黑身边,问阿黑,阿黑也如此这般反问他。同样的是怜惜,在彼却加了调谑,在此则成了幽怨,五明眼红了。

“干吗呢?”

五明见到阿黑注了意,又怕伤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说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点猫儿尿好了,不要当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强了,使我难过!”

“我使你难过!你是完全使我快活么?你说,什么时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小……”

话被阿黑打断了,阿黑见五明真有了气,拉他倒在床上了。五明摸阿黑全身,像是一炉炭,一切气全消了,想起了阿黑这时是在病中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说什么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边,帮阿黑拿镜子让阿黑整理头发,因老师傅在外面重吹起牛角,在招天兵天将了。

因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干爹说的话来了,他告与阿黑。他告她“干爹说我是好女婿,但愿我做这一家人的女婿。谁知道女婿是早做过了。”

“爹怎么说?”

“四伯笑。”

“你好打防备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这坏东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坏处。”

“我为什么坏?我又不偷东西。”

“你不偷东西,你却偷了……”

“说什么?”

“说你这鬼该打。”

于是阿黑当真就顺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轻轻地打,使五明感到打得舒服。

五明轮着眼,也不生气,感着了新的饥饿,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这时是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面的牛角吹得呜呜喇喇,五明却在里面同阿黑亲嘴半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师傅把红缎子法衣穿好,拿了宝刀和鸡子,吹着牛角,口中又时时刻刻念咒,满屋各处搜鬼,五明就跟到这干爹各处走。因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鬼物所在。到一个地方,老师傅回头向五明,要五明随便指一个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师傅样子一凶,眼一瞪,脚一顿,把鸡蛋对五明所指处掷去,于是俨然鬼就被打倒了,捉着了。鸡蛋一共打了九个,五明只觉得好玩。

五明到后问干爹,到底鬼打了没有,那老骗子却非常正经说已打尽了鬼。

法事做完后,五明才回去,那干爹师傅因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亲家油坊去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师傅在中,背法宝的徒弟在后,他们这样走到油坊去。在路上,这干爹又问五明,在本村里看中意了谁家姑娘,五明不答应。老师傅就说回头将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约有道法的老师傅,赶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个,却用牛角拈来了另一个他意料不到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烧有增无减。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缠赶去,发发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只会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无所知,捉鬼的又反请鬼指示另一种鬼的方向,糟蹋了鸡蛋,阿黑的病就只好继续三十天了。

阿黑到后怎样病就有了起色呢?却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亲吃酒,一去有十天。十天不见五明,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师傅的夸口本事,鬼当真走了,病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地复原了。

回到圆坳,吃酒去的五明,还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来看阿黑。时间是天已快黑,天上全是霞。屋后已有纺织娘纺车,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坝中石碌碡上,为小猪搔痒。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浆洗的花布衣,样子十分美。五明一见几乎不认识,以为阿黑是做过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头望五明,见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袜青鞋,知道他是才从桐木寨吃酒回来,就笑说,“五明,你是做新郎来了。”

这话说错了,五明听的倒是“来此做新郎”不是“做过新郎来”,他忙跑过去,站到阿黑身边。他想到阿黑的话要笑,忘了问阿黑是什么时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并排坐到阿黑身边了。他觉阿黑这时可以喊作阿白,因为人病了一个月,把脸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脸,清瘦得很,不知应当如何怜爱这个人。他用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声。

在平时,五明常说阿黑是观音,只不过是想赞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来表示自己低首投降甘心情愿而已。此时五明才真觉得阿黑是观音!那么慈悲,那么清雅,那么温柔,想象观音为人决不会比这个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远隔,五明觉得为人幸福像做皇帝了。

到了七月间,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头,成黄色,各处忙打谷子了。

这时油坊歇息了,代替了油坊打油声音的是各处田中打禾的声音。用一二百铜钱,同到老酸菜与臭牛肉雇来的每个打禾人,一天亮起来到了田中,腰边的镰刀像小锯子,下田后,把腰一勾,齐人高的禾苗,在风快的行动中,全只剩下一小桩,禾的束全卧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后面,推着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卧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地举起快快地打下,把禾在桶的边沿上痛击,于是已成熟的谷粒,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热闹的日子,庄稼人心中有丰收上仓的欢喜,一面有一年到头的耕作快到了休息时候的舒畅,所有人,全是笑脸!

慢慢的,各个山坡各个村落各个人家门前的大树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堆,显见的是谷子已上仓了。这稻草的堆积,各处可见到,浅黄的颜色,伏在叶已落去了的各种大树下,远看便像一个庞大兽物。有些人家还将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那些山谷中晚熟的黍类薯类。地方没有盗贼,他们怕的是野猪,野猪到秋天就多起来了。

这个时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无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不需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时常上山去捡柴。捡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这个卖钱,也不是烧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余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几千几万。

五明捡柴,一天捡回来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红果。这小子,出大门,佩了镰刀,佩了烟管,还佩了一支短笛,这三样东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风中吹笛子给人听!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鹿就待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这时不打油,用那起着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乡约家抹纸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笼上山去,名义也是上山捡柴扒草,不拘在什么地方,远虽远,她听得出五明笛子的声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猎人这边来了。照例是来了就骂,骂五明坏鬼,也不容易明白这“坏”意义究竟是什么。大约就因为五明吹了笛,唱着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虽然心欢喜,正因为欢喜,就骂起“五明坏鬼”来了。阿黑身上并不黑,黑的只是脸,五明唱歌唱到——“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骂人。使阿黑骂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猪有一张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劲就把田中大红薯从土里掘出,吃薯充饥。五明嘴不大,却乖劣不过,唱歌以外不单是时时刻刻须用嘴吮阿黑的脸,还时时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气顶多,还有许多说不出的铺排,全似乎要口包办,都有使阿黑骂他的理由。一面骂是骂,一面要做的还是积习不改,无怪乎阿黑一见面就先骂“五明坏鬼”了。

五明又怪又坏,心肝肉圆子的把阿黑哄着引到幽僻一点稻草堆下去,且别出心裁,把草堆中部的草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这小屋中,陪阿黑谈天说地,显得又谄媚又温柔。有时话说得不大得体,使一个人生了气想走路,五明因为要挽留阿黑,就设法把阿黑一件什么东西藏到稻草堆的顶上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气样子时不退。

阿黑人虽年纪比五明大,知道许多事情,知道秋天来了,天气冷,“着凉”也是应当小心注意;可是就因为五明是“坏鬼”脾气坏,心坏,嗜好的养成虽日子不多也是无可救药。纵有时阿黑一面说着“不行”“不行”,到头仍然还是投降,已经也有过极多例子了。

天气是当真一天一天冷下来了。中秋快到,纵成天是大太阳挂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寒气侵人,非衣夹袄不可了。在这样的天气下,阿黑还一听到五明笛子就赶过去,这要说是五明罪过也似乎说不过去!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这一天都应当用鸡用肉用高粱酒为神做生。五明的干爹,那个头缠红帕子作长毛装扮的老师傅,被本地当事人请来帮山神献寿谢神祝福,一来就住到亲家油坊里。来到油坊的老师傅,同油坊老板换着烟管吃烟,坐到那碾子的横轴上谈话,问老板的一切财运,打油匠阿黑的爹也来了。

打油匠是听到油坊中一个长工说是老师傅已来,所以放下了纸牌跑来看老师傅的。见了面,话是这样谈下去:

“油匠,您好!”

“托福。师傅,到秋天来,你财运好!”

“我财运也好,别的运气也好,妈个东西,上前天,到黄砦上做法事,半夜里主人说夜太长,请师傅打牌玩,就架场动手。到后做师傅的又做了宝官庄家,一连几轮庄,撇十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饷。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还倒贴。钱输够了天也不亮,主人倒先睡着了。”

“亲家,老庚,你那个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当。”油坊老板说,喊老师傅做亲家又喊老庚,因为他们又是同年。

师傅说:“当可不上。运气坏是无办法。这一年运气像都不大好。”

师傅说到运气不好,就用力吸烟,若果烟气能像运气一样,用口可以吸进放出,那这位老师傅一准赢到不亦乐乎了。

他吸着烟,仰望着油坊窗顶,那窗顶上有一只蝙蝠倒挂在一条橡皮上。

“亲家,这东西会作怪,上了年纪就成精。”

“什么东西?”老板因为同样抬头,却见到两条烟尘的带子。

“我说檐老鼠,你瞧,真像个妖精。”

“成了妖就请亲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只能同神讲生意,不能同妖论本事!”

“我不信这东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师傅说,记起了一个他也并不曾亲眼见到的故事,信口开河说,“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层,上面有斗篷大的檐老鼠,能做人说话,又能呼风唤雨,是得了天书成形的东西。幸好是它修炼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

为证明妖精存在起见,老师傅不惜在两个朋友面前说出丢脸的话,他说他有时还得为妖精作揖,因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样,不把他当成副爷款待可不行。他又说怎么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东西,又说怎么同妖精讲和的方法。总之这老东西在亲家面前只是一个喝酒的同志,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个老师傅!其实,他做着捉鬼降妖的事已有二三十年,却没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领的,同他赌博,把他打觔斗唱神歌得来的几个钱全数掏去。他同生人说打鬼的法力如何大,同亲家老朋友又说妖是如何凶,可是两面说的全是鬼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力究竟比赌术精明多少。

这个人,实在可以说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师势利习气,唱神歌跳舞磕头全非常认真,又不贪财,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当真有鬼有妖,花了钱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与他的赌术哪样高明一点,真是难说的事!

谈到鬼,谈到妖,老师傅记起上几月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问打油匠女儿近来身体怎样。

打油匠说,“近来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气交了秋,还发了点胖。”

关于肥瘦,渊博多闻的老师傅,又举出若干例,来说明鬼打去以后病人发胖的理由,且同时不嫌矛盾,又说是有些人被鬼缠身反而发胖,颜色充实。

那老板听到这两种不同的话,就打老师傅的趣,说,“亲家,那莫非这时阿黑丫头还是有鬼缠到身上!”

老师傅似乎不得不承认这话,点着头笑,老师傅笑着,接过打油匠递来的烟管,吸着烟,五明同阿黑来了。阿黑站到门外边,不进来,五明就走到老师傅面前去喊干爷,又回头喊四伯。

打油人说,“五明,你有什么得意处,这样笑。”

“四伯,人笑不好么?”

“我记到你小时爱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会哭了,只淘气。”做父亲的说了这样话,五明就想走。

“走哪儿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面等我,她不肯进来。”

“阿黑丫头,来哎!”老板一面喊一面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着跑了出去。

五明的爹站到门外四望,望不到阿黑。一个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隐藏了。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后面去。

“姐,你躲到这里做什么?我干爹同四伯他们在谈话,要你进去!”

“我不去。”

“听我爹喊你。”

的确那老板是在喊着的,因为见到另一个背竹笼的女人下坡去,以为那走去的是阿黑了,他就大声喊。

五明说,“姐,你去吧。”

“不。”

“你听,还在喊!”

“我不耐烦去见那包红帕子老鬼。”

为什么阿黑不愿意见包红帕子老鬼?不消说,是听到五明说过那人要为五明做媒的缘故了。阿黑怕一见那老东西,又说起这事,所以不敢这时进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见阿黑坚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亲大声喊,告阿黑在草堆后面。

阿黑不得不出来见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进去,说她爹也在里面,她不好意思不进油坊去。同时进油坊,阿黑对五明鼓眼睛,作生气神气,这小子这时只装没看见。

见到阿黑几乎不认识的是那老法师。他见到阿黑身后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与五明其所以跳跃活泼的理由了。老东西对五明独做着会心的微笑。老法师的模样给阿黑见到,使阿黑脸上发烧。

“爹,我以为你到萧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输了我一吊二,我听到师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团总扯着不许走,再来一牌,却来了一个回笼子青花翻三层台,里外里还赢了一吊七百几。”

“爹你看买不买那王家的跛脚猪?”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会,脚是有一只跛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场要油坊中人去新场买一对花猪好。”

“花猪不行,要黑的,配成一个样子。”

“那就是。”

阿黑无话可说了,放下了背笼,从背笼中取出许多带球野栗子同甜萝卜来,又取出野红果来,分散给众人,用着女人的媚笑说请老师傅尝尝。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验看油槽里有无蝙蝠屎,见到阿黑在俵分东西,跳下地,就不客气地抢。

老师傅冷冷地看着阿黑的言语态度,觉得干儿子的媳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又望望这两个做父亲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对亲家,他在心中就想起做媒第一句的话来了。他先问五明,说,“五明小子,过来我问你。”

五明就走过干爹这边来。

老师傅附了五明的耳说,“记不记到我以前说的那话。”

五明说,“记不到。”

“记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个人做媳妇?说实话。”

五明不答,用手掩两耳,又对阿黑做鬼样子,使阿黑注意这一边人说话情景。

“不说我就告你爹,说你坏得很。”

“干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么?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许多,岂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实在话,若欢喜要干爹帮忙,就同我说,不然打油匠总有一天会用油槌打碎你的狗头。”

“我不做什么哪个敢打我?”

“我就要打你,”老师傅这时可高声了,他说,“亲家,我以前同你说那事怎样了?”

“怎么样?干爹这样担心干吗。”

“不担心吗?你这做爹的可不对。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经会拜堂了的人,再不设法将来会捣乱。”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对她爹说,“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饭?”

五明的爹就说,“不回去吃了,在这里陪师傅。”

“爹不回去我不煮饭了,早上剩得有现饭。”阿黑一面说,一面把背笼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与老师傅说,“伯伯,师傅,请坐。我走了。无事回头到家里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后干爹才对打油人说道:“四哥,你阿黑丫头越发长得好看了。”

“你说哪里话,这丫头真不懂事。一天只想玩,只想上天去。我预备把她嫁到一远乡里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只好嫁当兵人去。”

五明听阿黑的爹的话心中就一跳。老师傅可为五明代问出打油人的意见了,那老师傅说,“哥,你当真舍得嫁黑丫头到远乡去吗?”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显然是自己所说的话是一句笑话,阿黑不能远嫁也分明从话中得到证明了。进一步的问话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没有,那打油人说还没有。他又说,媒人是上过门有好几次了,因为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太马虎,一面问阿黑,阿黑也不愿,所以事情还谈不到。

五明的爹说,“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马虎,总之这是命,命好的先不好往后会好。命坏的好也会变坏。”

“哥,你说得是,我是做一半儿主,一半让丫头自己;她欢喜我总不反对。我不想家私,只要儿郎子弟好,过些年我老了,骨头松了,再不能做什么时,可以搭他们吃一口闲饭,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办好了,我为你找女婿。——亲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给我这做干爹的一手包办。——你们就打一个亲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两人显然是都承认这提议有可以商量继续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时无话可说了。

听到这话的五明,本来不愿意再听,但想知道这结果,所以装不明白神气坐到灶边用砖头砸栗球吃。他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用心听三人的谈话,旋即又听到干爹说道,“亲家,我这话是很对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让这没有母亲的孩子自己做一半主,选择自己意中人,我断定他不会反对他干爹的意见。”

“师傅,黑丫头年纪大,恐怕不甚相称吧。”

“四哥,你不要客气,你试问问五明,看他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打油人不问五明,老师傅就又帮打油人来问。他说,“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说的话你总已经听到了。我问你,愿不愿意把阿黑当作床头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装不懂。

“小东西,你装痴,我问你的是要不要个女人,要就赶快给干爹磕头,干爹好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后再见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断你的腿。”

五明不怕吓,干爹的话说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虽然愿意阿黑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说要什么人帮忙,还得磕头,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认,一面是逼到要说,于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个办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赶快跑到阿黑家中去。这一边,三个中年汉子,亲家做不做倒不甚要紧,只是还无法事可做的老师傅,手上闲着发鸡爪风,得找寻一种消遣的办法,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团总家去打丁字福纸牌去了。

且说五明,钻进阿黑的房里去时是怎样情景。

阿黑正怀想着古怪样子的老师傅,她知道这个人在念经翻筋斗以外总还有许多精神谈闲话,闲话的范围一推广,则不免就会说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心正怔忡着。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谈到了阿黑,且谈到一件事情,谈到五明与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话了,因为报告这话来到阿黑处的五明,一见阿黑的面就痴笑。

“什么事,鬼?”

“什么事呀!有人说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个,不放多。我听到你爹说预备把你嫁到黄罗寨去,或者嫁到麻阳吃稀饭去。”

“我爹是讲笑话。”

“我知道。可是我干爹说要帮你做媒,我可不明白这老东西说的是谁。”

“当真不明白吗?”

“当真不,他说是什么姓周的。说是读书人,可以做议员的,脸儿很白,身个儿很高,穿外国人的衣服,是这种人。”

“我不愿嫁人,除了你我不……”

“他又帮我做媒,说有个女人……”

“怎样说?”阿黑有点急了。

“他说女人长得像观音菩萨,脸上黑黑的,眉毛长长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说鬼话。”

“岂有此理!我明白说吧,他当到我爹同你爹说你应当嫁我了,话真只有这个人说得出口!”

阿黑欢喜得脸上变色了。她忙问两个长辈怎么说。

“他们不说。他们笑。”

“你呢?”

“他问我,我不好意思说我愿不愿,就走来了。”

阿黑歪头望五明,这表示要五明亲嘴了,五明就走过来抱阿黑。他又说,“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永远不!”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么你就应当做。”

“我不相信你的话。”

“应当相信我的话,……”

“放屁,说呆话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去告干爹,说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气不过,当真就是一个耳光。被打痛了的五明,用手擦抚着脸颊,一面低声下气认错,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阳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门边望天,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各个人家炊烟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一切景象全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

在这光景中的五明与阿黑,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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