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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姝绛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缓缓往后的街景,变成了山脉,变成了树木,他们离京城越来越远,说起来也惭愧,李姝绛游历了欧洲各国,可是她却连自己家里的山河都没有看过。心里隐隐有些期待,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想必不会虚了此行。
火车到底是比马车平稳,又快,又舒适;所以成为了人们出行的首选,但凡是有些家底的,出远门都会用火车;但是人总归是有个三六九等,所以火车也有高中低档,一些达官贵人甚至大都有自己的专列,车上配有舞厅酒肆,极尽奢华;李家也有自己的专列,可是不凑巧,没赶上;可是就算是这种面对大众的火车,也是有包厢跟通座的,因为赶时间,李昌茂只买到了四个通座,所以李姝绛周围坐着的有求学的书生,有走亲戚的夫妻带着孩子,甚至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车厢里充斥各种嘈杂的交谈,小孩子的哭声,还有一股子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李昌茂从未有过如此的经历,这对他来说异常煎熬,特别是鼻间的味道,令他一阵一阵的作呕,吵闹也令他头晕头痛,近距离靠近的人也令他觉得憋闷,难以呼吸,好在冯二机灵,让姝绛跟小梅两人靠窗,他坐在中间,冯二坐在最外侧,此刻李昌茂只能眼观鼻鼻观嘴,闭目养神。
李姝绛虽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到底是心底的期待大于一切,使得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煎熬了,她一直盯着窗外的景色,耳边是嘈杂的声音,却令她觉得格外的真实。
“这位小兄台,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在下方怀仁!京城人士,敢问兄台去往何处?”李姝绛回头,便看到对面坐着一位书生气很重的男人,他微笑着盯着自己,一身儒袍,一块怀表坠在前襟,李姝绛听到他的话,有点意思,不似秀才说话那般八股的晦涩难懂,是在告诉她,他是一个洋气的新派人吗?
“你好,我也是京城人,去往浙江杭州!”李姝绛回道。
方怀仁心里一喜,便脱口道“我也是去杭州,倒是这一路都不会无趣了!”方怀仁一向以新派人自居,以为自己不仅仅是学富五车,更是一个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新派人,所以向来不喜与那些个没有丝毫学问整日为生计奔波的凡夫俗子交谈,他们根本不会理解自己所说的师夷长技,不懂什么是变法,什么事革新。自己这次南下也是为了寻求志同道合之人。但是自上火车到现在所见都是一些贫苦人家,便觉得自己此行定是一无所获,可是却被自己面前的这位公子吸引,这位公子不禁长相精贵不凡,更是自成一派潇洒气度,身居如此混乱嘈杂的气氛里,仍旧一副悠然神态,不骄不躁;犹如莲出淤泥,令人耳目一清,所以他才忍不住上前交谈。但听他的声音,更是犹如泉水流淌,沁人心脾。
李昌茂此时也睁开了眼,李姝绛见此,便开始介绍。
“这是我兄长,姓李!”
“哦,原来是李先生,失敬失敬!”
“方先生,失敬失敬!”李昌茂回道。
“李先生貌似年长我几岁,我便不惭愧称呼您一声李兄,敢问李兄去杭州所谓何事?”
“李某不才,在浙江有些生意。”
“如此甚好,我孤身前往杭州,不嫌弃的话,漫漫的路途,做个伴也是一段缘分。”
李昌茂没有回话,事实上,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被身边的聒噪,还要跟一个陌生人客套,这些都在挑战着他的神经。
“自然是好的!”李姝绛也看到大哥眉间的隐忍,自然是将话题接了过来,出门在外,结交一些朋友自然是好的。
“那真是太好了!”方怀仁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会发现李昌茂的态度,听到李姝绛说话,更是开心的溢于言表。
“兄台是首次去杭州吗?”
“嗯!”
“我也是,不过华夏之大,总有不曾去过的地方,我乃京城人士,故经常游历的地方乃是山东直隶一带!”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游离的有趣的事吗?”
“当然!”
这一路上,方怀仁都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曾经的所见所闻,李姝绛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不时的点头,哄笑,有时又评论样子的说上几句,更加的令方怀仁兴致高昂,如数家珍般的说了一通,就连小梅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嘴干舌燥了。
列车的前部,就是一个个的包厢,走廊里很是安静,一个一个的包厢也都是大门紧闭各不干扰,里面大都是些权贵或者富商。只是偶尔有些列车上的当值杂役走来走去的为这些包厢送茶水点心,好不周到。
“少爷,还有半日便要到杭州了,您想出什么好的办法了吗?”包厢里,一个小厮样的男人问着躺在床铺上假寐的男人,不过,他说的却是日语。
从他们的穿着上也不难看出,他们乃是东瀛人。没有得到回应,小厮也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沉默的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
躺在床铺上的男人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眼神透着一种平静的锋芒,眼角有些狭长,令他显得有些散漫,可等他的眼睛睁的稍大些,便能发现他眼神里犹如实质的气场,令人不得不忌惮三分。中长的头发垂在肩部上面,遮住了脸庞的棱角;后面松松的扎了一缕,总之他散漫的就像一个多情的诗人一样,令人觉得倜傥温柔,不似以往东瀛人给人的野蛮邪佞的感觉。他躺了片刻,便坐了起来,看着身边的小厮。
“小泉,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的日语说的也很慢,奇怪的语调,声音低沉有一种犹如青山般的宏大。
“少爷,您来中国也有些日子了,不见您去忙正事,倒整日里游山玩水的,老爷都有些生气了!”
“呵,看来连你都嫌弃我了!”男人轻笑,眼波流传间瞥了一眼叫小泉的小厮,便低眉理了理自己有些皱的袍子,他不能忍受自己如此的衣冠不整,索性便坐了直直的坐在了床边。
小泉只一眼便觉得通体发凉,他平常最怕的就是少爷的眼风,被扫一下感觉都要心跳快很多,尤其是他那低垂的眼皮下射出来的一瞥,令人肝胆俱裂。此刻他不敢再说一个字,只能低下头,一切听从吩咐。
“你说的也对,我来了中国也有段日子了,这是父亲交给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打起精神来做。”男人伸了伸懒腰,“我出去走走,呆在这里实在是无聊!”男人说完便自顾的走了出去,鞋履拖沓的声音节奏规律,他步伐稳健,缓慢。
火车上本就没什么地方可以逛,野泽浩二已经见惯了这些所谓上流人士的奢华酒会,不屑于再去舞厅,反而顺着火车往后走,一路从安静走到喧闹,从宽敞,走到拥挤杂乱,野泽浩二却像入无人之境一样,所到之处,人们很容易便看得出来他东瀛人的身份,对他更是退避三舍,野泽浩二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的慢悠悠的晃着,眼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他没有中国人认知里的东瀛人的狠辣跟蛮横,可是他们已经分不清他是不是伪善的装着,仍不敢招惹。
一路走来,野泽浩二一直维持着慢悠悠的姿态,眼神慵懒散漫;没有透露出丝毫的攻击性,可是人们对他透露出的憎恨与惧怕却隐忍而强烈,这些野泽浩二似乎都绝缘似的没有感觉,他依旧我行我素的闲逛着。大人们都拉着自己的孩子不让她们乱跑,有哭泣的孩子也被家长强行的制止,正交谈的人们也都似乎有所忌惮,不再大声的交谈,而是窃窃私语。
整个车厢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野泽浩二似乎更加的散漫而开心,嘴角也弯了起来,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别人憎恶他,却也害怕他,隐忍他。
可是,就是恰到此时,清冽的犹如翠玉落地的声音传来,令他觉得耳朵似乎都有了感觉。这个声音在整个车厢里显得很突兀,却并不令人不快,反而觉得舒服。
“是吗?那你真是去过很多地方呢!”声音里透出的兴奋,又似乎有那么一丝的娇俏顽皮。但是听得出来是真心的赞美。
“还好,还好,如果小兄台不嫌弃,这一路我便都说与你听,保管让你犹如身临。”方怀仁的声音更兴奋。他喜欢这位小兄弟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
李姝绛突觉一丝异常,抬头便与一双狭长的眼睛相视,难怪她感觉身上就像缠绕了一丝丝枷锁一样,令她如芒在背的不适。原来是他在看她。李姝绛很容易看得出野泽浩二是异族,可是她还是礼貌的点了点头。便侧过头错开了视线,她不喜欢他的玩味儿似的眼神,似伺机而动的猎人,又似洞察一切。
野泽浩二有一瞬间的惊喜,是她。
方怀仁也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回头便看到了矢野浩二,此刻李昌茂早也睁开了眼睛,眉头皱了起来,他似乎很喜欢皱着眉头,所以现在就连眉头舒展的时候眉间也有一个清晰的川字痕迹,显得他更加的的少年老成。
矢野浩二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压下心头的兴奋的心跳,于是也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李昌茂,笑的更深,但似乎并没有达眼底,然后便往前走去,依旧一副坦然悠闲的模样。
李姝绛对刚才的感觉心有余悸,她有些害怕他的眼神停在自己身上,没来由的仍感觉他在窥探自己似的,犹如实质般的缠在自己身上。
李昌茂心下觉得有些疑惑,在京师他也会跟东瀛人有生意上的往来,京师有头有脸的东瀛人他倒是都认识,刚才的男人倒与一个有些神似,令他顿时觉得此次南下或许真的会有些麻烦。
方怀仁盯着野泽浩二的背影,有着明显的厌恶与鄙夷,“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方怀仁低声道,他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看小兄台的眼神,那种眼神,当真是令他觉得不快。
车厢里直到野泽浩二走过之后良久才有些些窃窃私语的动静,大家都低声的讨论着,又有些人心惶惶,猜测不到这突然出现的东瀛人是什么来历,会不会给他们带来伤害。一时间李姝绛心里也泛起一丝担忧。
“小二!”李昌茂低声的交代了冯二几句,冯二便点了点头,匆匆走开了。
小梅没有见识过什么场面,便也觉得很是紧张,她虽不懂也不识的这些人,但是懂得察言观色,看大少爷的面色,便知道事情轻重。李姝绛见她如此,不由得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李兄,你们不必紧张,现如今我们大清朝国门大开,倒是方便不少异族商户过来做些买卖,倒也安分守法;若是他们贪心不足,妄图肖想,咱们的数万水师也不是吃素的。”
“嗯!多谢方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方兄的一些见解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说起这个,我倒是不得不稍显卖弄,说几句大逆不道之话,在下认为,当今我朝懂得此道,看的明白的当属李中堂;兴洋务,建水军、兵械厂,这些正是我们不足之处,可是,无奈身为人臣!”说道此处,方怀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我堂堂中华大国,在这些夷人面前,委曲求全!民不聊生,只可怜了我们这劳苦大众!”
方怀仁的声音说不上很特别,低沉又有些沙哑,当他娓娓的说完的时候,车厢里此刻竟然寂静的犹如被按住了暂停键一样,李姝绛发觉,抬头略微看了四周,可是,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整个车厢里在坐的恐怕绝大多数就是方怀仁口中的劳苦大众,可是他们听了之后并没有悲愤,或者惺惺相惜的共鸣;反而沉默麻木的就如鹌鹑一样,甚至更有的竟然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心谨慎生怕招来是非的样子。方怀仁似乎也习以为常,他也看了看周围,竟然没有人敢与他对视,他有些自嘲的挑了挑眉,没有失望,没有恨铁不成,看来这的是习以为常了。
李姝绛有些同情又莫名愧疚的望着方怀仁,方怀仁苦涩的咧了咧嘴,然后低下了头。
“方兄,切记祸从口出!”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昌茂此时难得出声,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能说的,可是他还是很欣赏这个男人,倒有股子读书人的孤勇,才好意的出声提醒。
“多谢李兄提醒,只是在下一介草民,身为读书人,教书育人尔!”
此时,离去多时的冯二回来,低声的在李昌茂耳边说了几句,李昌茂点了点头。
“恰好前面有一个包厢的乘客到站下车了,你随我去!方兄,后会有期!”李昌茂说完便随着冯二往前走。
李姝绛也歉意的朝方怀仁笑了笑,“方兄,恐怕此行不能相伴了,就此别过,有缘再见!”李姝绛拱了拱手。
方怀仁更加的失望,他站了起来,也还了一礼,声音透着股惋惜,夹着一丝懊恼,“小兄台,今一别恐怕再难相见,如有可能,能否将书信地址相赠;今日一见如故,甚为开心,知己难求……”
“快些!”李昌茂站在不远处,有些不耐。
“方怀仁,再见!”李姝绛笑了笑,快步的跟上了李昌茂。
“兄台,我住在杭州福来客栈,你可来寻我!”方怀仁朝着李姝绛喊道,然后转身坐下,伸手抚了抚左胸,那里,心跳的咚咚响,一时令他觉得呼吸急促,就连双耳都有些潮红,他想起了方才李姝绛的笑,他闭上眼,仿佛笑还在眼前,明亮,灿烂,他从未如此,他又怎会如此?方怀仁惊奇不已,却并不反感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二十年的人生就像找到了一片阳光,淋了一场春雨般,可是他是兄台啊,方怀仁心里有些苦笑。
李姝绛随着李昌茂到了包厢,小梅跟冯二便忙着归置行李,沏茶倒水。
包厢不大,却比方才好了太多,李昌茂坐在位置上,陷入了沉思,“中浦?倒不曾结识这个姓氏的人!”方才他命冯二打听车上的东瀛人来历,倒没什么来头,只说是一个普通的东瀛游人,一路只为游览名山大川,行事很是低调谦逊。哼,确实低调仔细,只怕名字都不是真的。
“少爷,小姐,喝茶!”小梅为兄妹二人到了茶,便与冯二坐在角落里。
“大哥,你有心事?”李姝绛将茶递给了李昌茂。
“嗯,总感觉此行不易!”
“大哥,兵来将挡。你且宽心!”
“嗯,你切不要私自行动,一切听我的。”
“自然!”
“姝绛,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刚回来,又是女孩子,父亲……”
“大哥,我知道,我真的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李姝绛盯着李昌茂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没有了方才的玩笑态度。
李昌茂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也盯着自己眼前的女孩子,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坦诚,没有一丝的不以为然,他现在真的明白了父亲的决定真的是对的,他的这个妹妹不似他的那些妹妹,有时自视甚高,总是不知所谓,对他甚至父亲的话都毫不上心的,闯了祸都不知道收敛,甚是愚蠢,可是姝绛真的不一样,小小的年纪,挨得了教训,懂得进退,有所畏惧,这是好事。此刻,他觉得她不再是需要他来保护宠爱的骄横的妹妹,就像是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一样,值得信赖,值得托付。
“姝绛,父亲更了解你,兄长也会的!”李昌茂不再言语,又开始像之前一样,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又或者是假寐沉思。
李姝绛无声的笑了笑,她这个哥哥,从现在开始才真的开始正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