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烟州夜市热闹繁华,街道人群熙然,河上轻舟泛漪,空气里混杂着油腻的食物香味,叫卖的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
狱卒说要做东,拉着三人去了城南最大的醉仙酒楼吃酒。四人上楼入了雅间,江果嫌累就先大大咧咧坐下捶腿,狱卒吩咐着小二酒菜事宜,而元吉和刘台镜则隔案对坐。
“这地方倒是凉爽。”江果凭栏倚靠,夜间的凉风拂着面颊,她闭目放松心神,说,“舒服。”
“烟州四面环江,有山有水。”狱卒叫公古,他吩咐完后关了门,“一年四季季风常吹,是个宜居的地方,就是怕发大水。”
“河上花船也多,都说烟州是烟雨江南,诗情画意的风水地儿。”江果望着河上划过的花船,“才子佳人,夜明星稀,俗世比谷内是热闹,就是闷了些。”
她慵懒的高举双臂,玲珑身躯尽现婀娜曲线,叫三人纷纷侧首不在多看。
“花船是烟州一绝,尤其是崇武年间的书琴双绝。”公古抿了口茶,爽朗一笑,“那可是名动九州的倾国佳人呀。”
“书绝江笑南嫁给了甄毅,倒是那琴绝乐无双红颜薄命。”刘台镜惋惜地说,“一场大火,香消玉殒。”
“那年烟花船着火我也在场,可不止她嘞。”公古搁了茶,“当年后宫来了位贵妃娘娘,带着三皇子和四公主来烟州游玩,另外加之八个州的州牧,江老大人也在场,兴许是上天保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老大人正好不在,结果一船火,把所有人都烧死了,连尸骨都埋在河里,捞都捞不着。”
说起乐无双的往事,江果便看向元吉,她入世是为了探望外公,而元吉则是为了找寻乐无双的生平事迹,眼下公古知道前后详细,她也有些好奇,就问:“一个贵妃娘娘到烟州玩儿,跟那七个州牧有什么关系?怕是来阿谀奉承的吧?”
“果子,这回还叫你说对了,就是来拍马屁的。”公古兴致勃勃,“当年后宫里头得势的虽然是皇后焦氏,可得宠的却是贵妃赵氏,从崇武年到如今的中永年,景诚帝一直没有立储君。而当时最讨景诚帝喜爱的,就是三皇子齐王。齐王一时之间成了满朝文武心中所向,所以州牧们借着这个机会,特地来烟州献忠的。”
“所以江老大人为讨贵妃娘娘欢心,就请了乐无双来助兴?”元吉垂着眸,“是这样吧?”
这时小二正在席间上菜,烟州靠江,百姓喜清淡素食,海产丰富,食盘上尽是肥硕鱼虾海物,满桌各色菜肴,香气四溢。
小二上着菜,插嘴说:“客官好见识,乐无双在烟州可是金字招牌,虽栖身花柳烟船,可一生从未卖过女色,靠的琴艺傍身。不过据说她有个姘头,眼看着都要为她赎身了,结果遭逢大难。”
江果惊异地脱口而出:“乐无双有姘头?是谁?”
涉及到元吉的生父,江果颇为紧张,连带元吉也看向了小二。
“这事儿都是闲谈,我哪个知道。”小二笑了笑,眼珠一转,说,“楼里有位老妈妈,是明月阁的掌琴,当年和乐无双还是闺中密友,烟州的曲子乐无双第一,她便是第二。诸位客官要是想听曲儿,我可以给您叫。”
小二隐晦的搓着两指,刘台镜取下腰间沉甸甸的一包钱,洒脱的扔到他膝前,说:“叫。”
小二捏了捏钱,感受着那股厚实的沉重,当即兴高采烈地吆喝:“喏!”
等小二出了门,刘台镜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元吉,而江果则搓着火石点燃烟杆,眼眸也看向了元吉。
众人倒酒夹菜,闲谈了几句,不多时小二就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怀里抱着一床焦尾琴。
老妪跪坐在门前,恭敬垂首行礼:“见过诸位客官。”
刘台镜说:“那就烦请老妈妈抚琴一曲,为我等助助酒兴。”
老妪这才抬头,说:“粗琴陈调,老妇尽力而……为。”
她说话间话语明显一顿,目光惊疑不定地直直落在元吉身上,半晌都没动静。小二觉得奇怪,挤着笑轻推了推她,悄声喊了喊。
老妪回过神,默然垂首说:“冒犯了,老妇方才饮了几杯,叫诸位客官见笑了。”
小二也跟着告罪,随后退出雅间。老妪坐定后,环视众人,柔声细语地说:“不知诸位要听什么曲子?”
“来了烟州,自然是听夜沙狂歌。”公古豪爽的笑着介绍,“这曲子是乐无双为甄毅出塞杀敌所创,词曲惊艳,九州上下无人不晓,可得听听。”
刘台镜颔首,说:“那就劳烦奏一曲,夜沙狂歌。”
老妪点了头,双掌压着琴弦,旋即微微抚动,众人都禁声竖耳倾听。
琴声勾勒而起,由泣泣柔声开始,中途陡然转变萧肃。屋内的气氛在瞬间转变,肃杀之音铮铮不断,时高时底。
四人胸腔剧烈起伏,感受着那强烈的铁血杀意,不禁鼻息也重了几分。
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几声轰鸣雷声,竹檐青瓦响起啪嗒啪嗒的落雨声,而琴声像是融入了细雨,在片刻激昂爆发后,转入绵柔的青涩意境,伴随着最后一曲唱词。
“刀兵猎猎……映残月……”
一曲终了,柔情惬意的甜蜜如愁肠百结,琴声更是叫人流连忘返。
“好、好、好。”刘台镜拍掌微笑,“不愧是名动九州的夜沙狂歌,好呀。”
江果都听的红了眼眶,她看向老妪,问:“老妈妈,听说乐无双是你的闺中密友,她的琴艺是否和你一样好?”
“不敢,老妇和无双虽是闺友,但她的琴艺远胜于我,我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老妪按着琴,“只是天公不作美,一场大火,曲终人丧。”
“请问老妈妈,方才我听小二说,乐无双当年心中意有所属。”刘台镜举着杯没饮,“可有此事?”
“笑谈而已,无双醉心琴艺,与来往公子贵人皆是点头之交。”老妪看向元吉,眼里神情复杂,“何来心意所属,都是笑谈、笑谈。”
她喉间滑动,咽了咽,垂首看着琴。
“乐无双可是清白人,我呆了三十年都不曾听过什么她的心上人。”公古有些吃醉了,倚靠着扶手耸搭着头,“当年连赵贵妃都想接她入宫,她……呼……不答应呢。”
老妪闻言顿时脸色微变,旋即低下了头。
公古说完话就趴倒在案上,江果唤来小二帮着送他回家,她临走前看向元吉,说:“天色不早了,我回客栈休息,你呢?”
元吉醉眼猩朦,他看了眼老妪,说:“晚些,我在饮几杯就回。”
江果提醒他,说:“别吃醉了。”
江果说完走了,老妪领了赏钱也走了,但临走前从门缝中窥视了元吉几眼,随后才离开。
雅间内只有元吉和刘台镜,两人带着各自的猜疑和心事,无声的饮了很多酒,小二见两人酒量不错,也乐得将酒多送了些进去。
细雨绵绵,瓦檐雨珠成串滴落,在雷声轰鸣时,刘台镜嘴角勾勒出玩味笑意,说:“特地留下,事出有因。”
“你在等我问话?”元吉又灌了杯酒,“还是在等我答话?”
“两者有区别吗?”刘台镜举着杯,伸直长指指向门扉,“我问的清楚,她答的清楚,而你听的也是清清楚楚。”
“昨日才在谷中诀别,刘师兄说的我听的清楚。”元吉也跟着笑,不过是冷嘲,“可今天又见着了,连带我和江果入狱看人,又将话题引向当年烟花船大火,外边的话我听的是清楚,可刘师兄在牢里跟江老大人敲的穿堂鼓,我可没听清。”
在进大牢见罗川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而知道刘台镜见了江子墨后,他更加怀疑。刘台镜像是在牵引着他步步靠近某些事情,书信案,烟花船大火,前者关乎甄毅谋逆一案,后者则是他的身世。
老妪言辞闪烁,看元吉的目光令他莫名紧张。老妪似乎知道一些隐秘,而刘台镜似乎也知道。这种明摆着被人戏耍的感觉令他觉得压抑,他在爆发的边缘徘徊着。
“说了,别叫师兄,叫台镜。”刘台镜酣饮烈酒,眉眼盯着元吉的脚踝,“穿堂鼓敲的在响,那也是一个人,成不了气候。倒是……你这脚铃不错,可以和我搭台戏。”
元吉凝眸,随即大方的将穿着净袜的脚伸出去,似打趣般说:“我配吗?”
“配,当然配。”刘台镜酒意袭上头,脸没红眼角却红了,他仰着身看人,说,“甄毅后嗣的贴身护卫,怎么不配?”
酒杯骤然被握紧,旋即卸了力。
元吉转着杯子打量片刻,随即看向刘台镜,目光带着审视,说:“你醉了,醉酒唱戏,可保不紧被人砸了场子。”
“这大戏里有州牧、廷尉、逃犯、野鬼,堪称千古一绝。”刘台镜笑意愈发浓郁,“明天这场大戏有皇帝看场,谁敢砸?”
“还有死士。”元吉揩去下唇的酒渍,“不要命的死士。”
刘台镜站起身,一手握杯,一手提着酒壶,双臂靠着竹栏倒了满满一杯,而剩下的酒则统统倒入勾栏外,雨夜里弥漫着薄雾,酒香顺着瓦渠四散而开。
他侧首贴近元吉,莹润的唇齿间含着浓郁酒气,说:“这场戏里戏外可有无数的冤魂看着。我不怕死士,你怕不怕野鬼?”
清风荡起袍摆飘舞,他的眼里溢着满腔的阴郁,仿佛是一只积怨多年的野鬼,目不转睛的盯着元吉。
元吉转过头看他,他的眸里仿佛永远带着天生的寒意,空洞的瞳孔正如毫无任何生死留恋的死士。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还有对方的鼻息。
元吉反倒更贴近几分,凑到他的耳边说:“怕。”
“哦?都说死士无心。”刘台镜薄唇吐着炙热的气,吹在元吉的耳畔,“可野鬼无躯,你怕什么,怕死?”
元吉微微后倾,平舒的眉宇间显露出醉人的光线。
屋外的雨大了不少,飞溅的雨露落在刘台镜颈边的发丝上,如晕染开的墨,雨珠沿着柔顺的发滴在元吉手中的酒杯里。
滴咚。
“我怕你。”元吉注视着他,“因戏生情。”
刘台镜端详着元吉的面容,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夜烟花船上,抚琴唱词的女子面容,乐无双的确堪称一绝,不仅是琴,还有容颜,她很美,柔情里溢出的春水叫人难以克制心中的躁动。
可元吉不同,他继承了乐无双的美,但眼眸里的冰冷却是另一个人留下的遗产,像是飘雪的冰峰,高不可攀。
鼻息渐渐粗重,刘台镜的脖颈渗着热汗,濡湿了单薄的杉,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眼里满是温柔的凝望。
“那就假戏真做。”刘台镜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野鬼和死士,可谓,水乳交融。”
他说着缓缓握住了元吉的手,高举起来,望着元吉将杯中的酒逐渐饮尽。
酒液顺着嘴角淌落脖颈,划过细密的汗珠,落在元吉的眼里彷如吸饱了的诱惑,他不愿多看,移开了目光。
“烈火与寒冰怎么交融?”元吉抽出手,酒杯落在地上碎成两半,“我怎知你是敌是友?”
“说不定呢。”刘台镜舔舐着唇,意犹未尽地重复说,“说不定呢。”
噹、噹、噹!
街上突然传来铜锣的敲打声,同时就听街上有人喊着。
“杀人了,杀人了!!!”
元吉和刘台镜的醉意顿时清醒大半,两个齐齐撑着勾栏向外翻越下去。
刘台镜截住那敲锣的人,出示了随身的腰牌,沉声问:“人在哪?”
那人扶着锣,睁大惊恐的双眼,指着巷子一角,结巴地说:“那、那里。”
两人立刻奔向小巷。
满地的血泊,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苍白的袍子上,那人张着嘴瞪着眼,喉咙上有一道锋锐的伤口。
刘台镜蹲下身细看,蹙眉说:“伤口平整,下手的人擅用剑。”
元吉从尸体腰下拿起一枚腰牌,左右翻看,说:“明天江老大人的案子,恐怕要出乱子。”
那腰牌上满是水珠,叫人看不清其中刻下的字,但刘台镜看清了,眉头也蹙的更紧了。
左面写的廷尉左监,右面写着三个字。
陈平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