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半身都淹没在横斜枝丫的阴影里,也不晓得是否在思索什么,只是沉默半晌后凉凉地叹了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
尾音飘忽,消散随风。
你们的善意也许是心血来潮,我的却不是。我是活在深夜的黑白无常,取人性命,平增杀戮。哪怕都是些罪有应得之人,我也是凭一己之力剥夺了他们原可以多活些日子的权利。
对冷秋来讲,做善事,是赎罪。
少昊默然,冷秋就垂下眼轻轻地笑:“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本就没有人们常引以为傲的感同身受。只是你若真的另有所图…”她挑眉歪了歪头,“那便要看你我谁会真的更胜一筹了。”
话毕,不再言语。两匹异色的骏马皆昂首嘶鸣,朝着城北的方向扬蹄而去,奔跑间的马蹄踏碎一地落花,把微凉的月色和满树的枝叶远远抛在身后…
而此时的城北破庙里,并非如他们预想的那般只有吴泾霖一人。空气中飘散着憋闷腐朽的臭味,庙宇里也阴森得令人发怵,边边角角都是蜘蛛们大肆织的网,就连多年前曾受过千万人合手参拜的佛像也不例外。
清冷的月光透过棚顶的漏洞洒下来,照在两个人的面上,更显惨白与恐怖。倘若此时有人在破庙周围,定然能从灰尘满满的罅隙中看到里面的人。
除了身着一袭官服负手而立的吴大人,还有位年轻的姑娘。秀致的眉眼,未绾的乌发,半露的香肩,细嫩的长腿,淡薄如清雾笼泻的石榴裙,在柔婉中带着令人迷醉的胭脂香。
二人相隔十米左右,吴泾霖看向这个不晓得从哪里冒出的年轻姑娘。半晌,平素刻板冷然的面庞染上一丝迷惑与怔忪,好似想向前一步,却终是硬生生止住脚步,轻轻地动了动唇:“洛…刘洛洛?”
对面的姑娘面庞半隐于阴影,只能依稀看到水水亮亮的眼波,声音柔和温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哑:“好久不见,难为大人还记得奴家贱名。”
“奴家?”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重复着,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你…为何如此打扮?深更半夜,成何体统?”
一袭半短石榴裙的女子就上前几步,面容逐渐清明于他的视线里。她似有不解般蹙了一下眉,不过很快就舒展开,而后嘴角噙笑反问:“这打扮有何不妥?奴家倒是想问问吴大人,欢场中人该做何打扮?”
黛眉细长,如杏的眼,鼻尖小巧,唇色瑰丽,下颔精致。月色朦胧,破庙内升起的篝火噼啪作响,光晕曈曈,这个妆容妥帖的姑娘像是从水墨画里勾出来的美人一样。
吴泾霖一手扶在布满灰烬的案牍上,身子却不受控制般狠狠地晃了一下。他用力抠住手下的桌角,稳住身形,两眼却一瞬不瞬地直盯着对面的人儿。
如今的她,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求得一面。可他,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只是努力想透过面前的人瞧出多年前那个清丽温柔,腹有诗书的影子。
曾不施粉黛,布衣嫣然的她是那么美。
吴泾霖从未想过,自分别后的首次相遇会在这个地方,而这个曾经被他捧在手心,放于心尖的珍宝竟是已变得面目全非。
“怎么会…”
“原来,这五年里,你是真的半分也不曾挂念奴家,”她微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嗓音如泠泠珠玉,“很奇怪么?不过是三年前一场浩劫,爹爹命丧狱中,娘亲悲恸而亡。
“所有的亲朋好友无一施以援手。奴家无人可依,更是无处可去,后来幸得鸨娘青眼进了寻芳阁。大人也许真的并未注意到三年前的冤案,可定不会没有听过奴家的名号。”
吴泾霖默默地看着她,眼底涌动着不明的情绪,沉沉:“洛洛,你不必诓我,我…”
灰尘浮动中,她似乎没什么波动的嗓音漫不经心响起:“寻芳阁头牌,娇韵。”
……
晚风微送,杂草掩映,绿叶拂落,夏虫啾鸣。趴在房梁之上的冷秋和少昊谁都没有言语,只是认真地观察破庙里的一举一动。
那晚被娇韵相救时,她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侧,“奴家曾有个心仪之人,他应该也算喜欢过奴家,曾以为他便是一生可以托付之人,却终是错付了。”
如此说来,令她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此时站在她对面的吴泾霖,一个早已娶妻生子的男人。这样匪夷所思的纠葛,倒真是让冷秋想不明白。
是以,她沉思片刻,打算和身旁之人探讨些看法:“少昊,你觉着…”
微微张开的口在转头时轻轻拂过身旁人的面纱,天上的月亮明晃晃地进入了两个人的眼。肌肤相碰,只隔一纱,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脖颈处。
他眉目依旧,月白衣衫,发髻上束缚的白玉在夜里散着温软的月光,好看得不像个凡夫俗子。眼对眼,鼻对鼻,很难得的,两个人双双愣住。
幸好有铁面在脸上,幸好贴得够近。冷秋想着,她的脸上必定染了红霞,而这种不属于她性格的东西,是定然不能被他发觉的。
她就蓦然转过头去看着破庙下的二人,颇为不自然却佯装很自然道:“嗯…你说,他们是因为什么分开的呢?又怎么变成如今这样?”
少昊坦然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拨弄她的发,然后替她拂落一片勾在她头上的叶子,疑惑道:“她刚刚都讲了,怎么,你没有听明白?”
“我…嗯,可能是风大,没听清。”
于是月色下,少昊轻声为她讲着她错过的故事:“寻芳阁花魁娇韵原是刘姓小官的女儿,名为洛洛。五年前她遇到了当时尚是穷书生的吴大人,二人私定终身,许下盟誓。可是后来,吴大人又遇到了孙太尉最幼的女儿。
“她名叫孙芊桥,同吴大人接触下来后也是特别欣赏他。孙太尉得知后亲自前去见了吴大人,说倘若与他的小女儿成亲,便会送他进入朝廷为官。”
冷秋蹙眉:“所以他为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就舍弃了曾经山盟海誓的娇韵?”
“非也,”少昊淡淡微笑着摇头,然后继续说,“吴大人祖上曾犯国法,按理来讲,他是没有资格入朝为官的。但是他晓得当时政局混乱,民不聊生,特别想挽救天下苍生,所以需要这个机会。
“所以便如现在这般,他娶妻生子,其乐融融。吴大人觉得倘若还时时牵挂刘姑娘,便是对她,也是对他娘子的不负责。是以,自从他入赘孙家,便同过去的他一刀两断了。”
听罢,冷秋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反应才是最正确的,只是仰着头看向一轮皎皎孤月,看着它同周遭的星子离得颇远,但清晖却略有波及。
“倘若可以轻易一刀两断的,必定不是什么重要之事。最喜欢,最在意的,怎么舍得只葬在回忆里呢。”
这话,不知是说给旁人,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二人言语间,破庙里的交谈也差不离接近了尾声。吴泾霖依旧和娇韵相隔数米,中间之距,不止如此。他早就不是那个常常脸红,满心满眼只有刘家小女的穷书生;她也不再是那个清雅秀丽,温婉娇俏的小姑娘。
他们二人,隔着的是整整五年的沧海桑田。
“分开之后,奴家曾见过孙太尉,”娇韵轻轻扬起唇角,“彼时气不过,天真地非想上前问个明白。孙太尉以性命起誓,他说他是真的不晓得,倘若晓得,定然不会做那个拆散有情人的恶徒。
“其实奴家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是也好非也罢,不过放不下大人罢了。直到曾在一寺庙前偶遇大人与夫人,你对她那样微笑,你的手放在她腰后,那种真心的温柔和呵护。
“奴家突然就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可悲哀过后,竟也释然了。大人无论选择与谁一起,都定会有一人难过,既是如此,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将你送给她,天下便多了一位清官,也算善事一桩。
“如今,对你,无爱也无恨罢了。”
说完,娇韵带着寻芳阁独有的香气施施然转身踏入篝火不及的黑暗里,再也不曾回头。可身后,立也立不稳的吴泾霖哑然开口。
“既是无爱也无恨,今夜你又为何而来?”
她离开的脚步停住,身影笼在霏霏的灰尘中看不真切,半晌后才轻声开口,微风夹着桂花同她的声音一起飘过去,却没有回头。
“是你对不住奴家。既是如此,便不要再对不住另一人了。吴夫人和幼子都在府中期盼你的归来,你是个好官,也会是个好夫君,好爹爹。你把自己置于危险中没关系,只是…不要再把他们抛下了。”
世人皆贪婪,总想需找两全。但这世上,哪有什么两全之策。人生漫漫,不过是一直都在教人如何取舍罢了。你是个好人,这一生你对得住所有人,除了我。
“洛洛,”吴泾霖紧紧抿住唇角,阖上双目,声音低低自身后响起,“躲着我吧,别再遇到我这种人。”
她点头,眼底浮出挣扎和温柔愫意,就像多年前初次遇见他那般。只是,彼时的她还不晓得日后会同他有这么深的羁绊。
娇韵抬手抚过精致的鬓发,垂首。再抬起头时已然面无表情,她不作丝毫停留,踏着一地的落叶与月色,离开了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