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手撑在窗棂处,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倚在墙上的冷秋也听得见外面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复而,那女子便极为小心地合上了窗子,同冷秋面对面站了一瞬,终是犹豫着将她扶到了不远处的榻上。
弦月于空,然而室内却是黑鸦鸦一片,那依稀跳动的两根蜡烛火芯子使得一切都朦胧起来。对面的女子就起身,又将周遭的几支蜡燃上。愈发光明,冷秋也借此瞧见了那女子的模样。
一件粉白色榴花抹胸,外面还披着薄薄的纱衣,腰间配着亮紫的绸带。黛眉细长,眼波柔亮,唇色瑰丽,粉腻酥融娇欲滴之感。衣幅熠熠,长到逶迤于地,步态轻盈,就似纷飞蝴蝶。
如此眼熟的人儿,如此特别的脂粉香,冷秋默然。是了,她晓得此地是哪与此人为何了。
寻芳阁,花魁娇韵。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美人儿,却不曾想胆子倒是大,竟敢救旁人见了都躲着的铁面。冷秋这般想着,就看见她媚态如风,聘聘袅袅捧着个小铁箱走过来,颇为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铁面大人。”
冷秋愣了愣,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瞧着自己抬了抬手,然后压低了声音回一句:“平…平身?”怎么看怎么像是神秘组织的地下碰头呢…
娇韵也愣住,之后浅笑而过,捧着手里的东西到她身边,跪坐在地上,也不待她出口允许,便兀自打开了小铁箱。冷秋就看见里面清一色的药粉与治布,然后,娇韵又拆了她为自己随意包扎的布条。
冷秋就凝眸,继续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你竟不怕我?不怕我立刻便要了你的命?”
她闻言,水眸含笑清波流盼淡淡回答:“虽说奴家不晓得铁面大人是朝廷中人还是江湖中人,却也是明白被铁面大人所杀的皆为该死。大人若想拿了奴家这条贱命,便拿去罢,谁叫大人是奴家的恩人呢。”
“我救过你?何时救过你?”冷秋疑惑。
娇韵就细细为她清了清手掌的伤口,又点着小瓶子撒上些药末,轻声道:“三年前,”顿了顿重新为她裹上药布解释,“奴家从前也有个做小官的爹爹。日子虽算不得多富贵,至少也是和和美美,吃穿不愁的。可后来,爹爹他为一寒门子弟诉苦申冤…被丧心病狂的知府大人打入大狱,活活给折磨死了。
“那些狗官,官官相护,为的就是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多可笑,没有一个人敢为爹爹做主,那些他平日里称兄道弟的知己好友也都不见了踪影。说起来…又哪里配得上知己一称呢,不过同流合污罢了。
“后来啊,娘亲也病倒了,却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药,整家的钱财都被那狗官搜罗个干净。奴家求了好多人,却没有人愿理会。然后,娘亲死了,奴家无处可去,遇到了寻芳阁的鸨娘,便一直随着她在这里谋生。”
她的声音柔柔的,却又是平静的,是经历了多少不平之事才能练就此番铜铁无波的语气啊。冷秋不晓得,甚至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却是心生怜惜。
旁人瞧见的娇韵,不过就是风情万种,顾盼生辉,撩人心弦。却极少有人清楚她也是弱小的,值得去疼爱的。
“后来,铁面大人将他了结了。是以,您便是奴家此生的恩人。别说今次救您了,就算叫奴家为您死,也是甘愿的。”
“其实,”冷秋看着被包扎得颇好看的手掌,斟酌道,“除了留在寻芳阁,你还有旁的选择,你都未曾考虑过吗?”
烛火杳杳里,娇韵的身姿更显单薄。
“奴家曾有个心仪之人,”她双眸茫茫,似是回忆起极为久远之事,“他,应该也算喜欢过奴家,”娇韵摇头一笑,“曾以为他便是一生可以托付之人,却终是错付了。”
冷秋静静地听着。
“大人,您可有爱过什么女子?”她双眼盈雾,蓦然开口相问。
呃…有爱过,但应该不是女子。
也不待冷秋回答,娇韵又自顾自说:“就算至今还未曾有过,也无妨。毕竟,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有个结果…罢了,瞧奴家在说些什么傻话,怕是夜晚使人善感而已。”她状似无意地抬手拂过脸庞,但冷秋却晓得,她定然是流泪了。
“你若是想说,只管说便是了。毕竟夜还很长,而我,很有耐心。”冷秋放柔声音。
她却摇了摇头,破涕弯了弯眼,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陈年旧事罢了。我们二人的缘分,不过就是奴家那么的喜欢过他。是说来奇怪,也是说来话长,但终究是过去了。”
冷秋后来回想起寻芳阁的这一晚,才明白娇韵想说的无非是几句话。
这一生最幸的是遇见,最悲的是无法拥有。尽管如此,我们的故事也终会横渡春夏与秋冬,然后淹没在漫漫岁月中。
极其浪漫的开始,各自安好的结局。
回宫。
冷秋没想到在云砚殿门口能遇见少昊,依旧是亘古的温润白衣,同月华连在一起。少昊可能也未曾想过能遇见身穿夜行衣的铁面,两个人隔着些距离,双双愣住。
半晌,冷秋缓缓摘下覆着的面具,露出一张清丽无双却又惨白颓败的脸。青丝松散,于夜风中轻动。她上前走几步,靠近少昊:“别叫…”
如枯蝶似落叶般直坠而下,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少昊反应很快地揽住她。月光下,她的头就轻轻埋在他的胸口处,双眼紧闭,细密的鸦睫合在一起,随着冷秋的呼吸微微颤着,犹如柔软的羽毛。此时的她,倒是比平常冷淡的模样可爱些。他怔忡了一瞬,余光扫视着四周,确定并无旁人瞧见,才小心将她抱起。
她全身上下好像只有骨头一般,轻飘飘的。
……
待冷秋悠然转醒时,天空已然蒙蒙亮,差不离到寅时了。她转头一瞧,是在自己的床榻上,而旁边也并无其他人,缓了缓神就坐了起来。
此时,少昊正端着一盆清水进了她的屋,那水里还泡着一方带着血色的布巾。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倒是稀奇地面面相觑。
终是冷秋拢了拢发,迟疑道:“是你帮我清理的伤口?”
“是,”少昊温然回答她,“手上受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处理得也蛮妥当,只剩这背上的未曾清理,再止了血就好了。”
当时的冷秋一直是正对着娇韵的,所以她就只发觉了自己手心处的刀伤,所以…嗯,好像哪里不对…“所以,你帮我清理了后背上的伤?”
映着戚戚然的日光,少昊将一支燃尽化灰的蜡换下,重新点上一支,言语间似乎并未觉着这是件多大的事:“是我。你昏睡前说了两个字,我就想着你应是不愿声张,也不晓得该叫谁,所以干脆自己动手了。”
冷秋愣住,然后嗫嚅酝酿片刻,心想一般的姑娘家遇到这般事情都该如何,是裹着被子颤巍巍缩到榻铺角落高喊登徒子还我清白,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大哭大叫惹得一群人围观指指点点。她从未遇到此等事件,是以只能潜心琢磨着。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他好似叹了口气,“你虽然是威震皇城的铁面杀手,难不成自个儿也把自己当做男子了吗?如今,我倒是期盼你对我闹上一番。”
“我若是真闹起来,你怕是不能活过今日,”冷秋的脸色不再毫无血色,是以就攒出一个浅淡的梨涡来,“况且还是你救了我,我若是声张出去,你便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他果然好奇起来。
冷秋慢悠悠道:“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和我成亲,”她好看的眼睛蕴着笑,“前者对我来讲没什么损失。后者…虽说我并不想,不过倘若真到了这种地步,我倒也并不介意。”
少昊认真地想了想,挑眉:“若是我介意呢?”
她就极为平静地看着他道:“那就用我的剑,把刚刚触到我后背的爪子剁掉。或者,你自尽也是好的。”
少昊微微一愣,然后翘起了唇角:“既是如此…我觉着还是我们都把此事烂到肚子里面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