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过了多久,三个人陪着太后她老人家用了午膳,这才从寿和宫里出来,然后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虽说妃子理应同陛下更为亲近,慕文烨却不知缘由地有意无意躲着傅妃,这倒是让冷秋有些发愁。
她原本是走在两人外侧的后方,不晓得为何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塞进了二人中间。一旁立着一尊大佛,真真是不好做。
此时,原本浩渺平如镜的池水由于微风习习,泛起波纹道道,就像一方迎面飘舞的柔软绸缎。连绵黛色的假山,云彩高悬的蓝天,通通作为倒影直入这水天一色之中,还微微漾着光亮。
这就是皇宫内景致数一数二的迟暮塘。顾名思义,此池水连着周遭的山与亭,在暮色渐起时最为好看。几个人不知不觉竟已走至此处,傅妃虽依旧对冷秋一副爱答不理的傲慢模样,却有心向慕文烨暗送秋波。
诡异绝伦的气氛没持续多久,慕文烨就开口道自己还有许多奏折未曾批阅,打算先行离去。
陛下开口哪有挽留的道理,是以两个人齐齐弯膝作揖。
在他转身走开后不久,冷秋也觉着自己的存在极为不妥,于是蕴了蕴面上的笑容,就想趁机同傅妃话别。然而她并未想过傅妃是何等做事不过脑子的人,竟只手推了她一把。
冷秋愣了。彻彻底底,从内而外地愣住了。
虽说这一推来得颇突然,她也来不及思索缘由,不过由于昨日晴天的雨势不算小,池边新泥软滑,她就跌了一下,下意识拽了个旁边的物什。
这一拽不要紧,把傅妃也一同拽进了池塘里。
“扑通,扑通——”溅起了几朵漂亮的浪花。
所幸慕文烨并未走远,这种不算小的动静成功让他回头,然后转身,大步奔过来。
这水…可真清澈,真冷啊…这是她落水后的第一个想法。北磊国在天圣国南方,四季的温度差异不算太大,甚至冬日里都不会下雪。可即便如此,她在冬日里仍然冷得不行,就是这般畏寒。
迟暮塘的占地并不算大,却很深。而冷秋,虽身为武力高强的暗卫,却也只擅长陆地作战,由于畏寒,自幼便不曾学过凫水。所以遇到这种情况,除了求救和扑腾,再无别的办法。
她不住地挣扎着,在水中生出许多个剔透的泡泡,却还是抵挡不住地下沉。起初耳畔还听得见奴才们高喊呼救的声音,后来逐渐变得宁和平静。池水凉得刺骨,但身体被浮动的池水托着包裹着,舒服得让她再不想动。
恍惚中,冷秋缓缓闭上了双眼,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夏天。
同样的温度,同样的池塘,同样的落水。可能唯一的不同就在于那时,她的身边有水性极好的无殇哥哥。所以她只短短手忙脚乱扑腾了一瞬,就被捞了起来。
无殇哥哥低头看着有点儿狼狈的她,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声音里匿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他抬袖为她擦了擦脸,说:“相思,别怕,我来了。”
那是冷秋听过的最好听的话。
她当时还不到十岁,尚未懂得喜欢与爱的真正含义,她只是突然想同他长长久久的,能多长久就多长久。因为无殇哥哥会在她难过的时候抱住她,会无条件包容她的小脾气,会甘愿陪她做很幼稚的游戏,也会在危险来临时冲到她前面。
他是她懵懂之时惊鸿一瞥的心底悸动,是偶然回眸之时刻骨铭心的温暖笑容,是念至多年回忆之时的清晰如昨。
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被她弄丢了。
……
“醒了?”严如茉连忙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她身后放一方软枕,小心将她扶起,“你说说你,可吓死我了。沐太医来过,说是亏得你身子骨比旁人强些,不然怕是还要昏睡几个时辰。”
冷秋悠悠转醒之后就看见严姐姐守在她的床榻边,便揉了揉脑袋:“姐姐一直在这?”然后打量一番殿中光线,“怎么如此暗了,我睡了多久?”
“如今已酉时,”严如茉就把一旁案几上放着的汤药端起来,用汤匙舀起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吹,温柔道,“快喝了,以免着凉染了风寒,”又絮絮道,“你同文烨当真是兄妹同心,他前儿刚染病,你便也不愿屈居于后。”
冷秋听得出她的疼惜与担忧,就笑了笑,带着撒娇的意味:“好啦严姐姐,我晓得你担心得紧,我喝还不行吗?对了,是谁救的我,大哥吗?”
毕竟她没水前看见了慕文烨飞奔而来。
严如茉摇了摇头,喂给她几匙汤药:“你也晓得我当时并未在场,不过后来我赶过去,看见你躺在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她瞧了瞧冷秋的神色,继续道,“后来才听闻他是你新收的夫子兼侍卫,名为少昊的。据迟暮塘的下人说,这少昊当时倒是离得较远,可脚速倒是快,赶在文烨之前救下了你。”
冷秋怔忡片刻,然后点点头,有些武学功底的就是不一样…复而又缓缓服下一匙汤药。汤药虽苦,她却不像大哥那般娇气,在刀光剑影里存活下来的人,再苦也能捱得。
严如茉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眸光深远,笑了几声,眉梢眼角都显出愉悦。
“怎么了姐姐,可是有什么开心的事?”
“倒也没什么,”她用自己的绢子为冷秋拭了拭唇畔的药渍,浅浅扬着唇,“只不过你被少昊救起后,文烨也堪堪赶到池边。他接过刚到的安仲福手里的薄氅,就披在你身上,全程都未曾正眼瞧上那傅妃一眼。”
冷秋若有所思问:“那…你们…晓得我为何落水吗?”
“不是被傅妃推下池子的吗?”
她就瞠目结舌:“谁说的?”她明明记得那时周围并没有人,除了傅妃的一个贴身丫鬟。不过…丫鬟一般都是打小服侍自家主子的,想必也没有这么蠢,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叛主。
暮色微凉,风儿徐徐,对话间,殿内已点起了数支蜡烛与油灯,跳动的火苗在壁上映出被拉长的,活泼的影子来。
严如茉头戴着一顶看起来很是沉重的金镶玉钿花鸾凤和冠,她抻了抻许久未曾活动的胳膊,有些奇怪道:“文烨说的,他说是他亲眼所见。怎么了,秋儿,可是还有什么内情?”
冷秋就沉默了。新人刚刚入宫,同大哥暂不相熟也可以理解,但她未曾想到大哥竟如此相信她,如此偏心她。这便是她想包庇傅娘娘也不行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般算是正式同她结下了梁子…也不晓得如何是好。
罢了,因果皆自惹。
“那傅妃娘娘可曾受罚?”冷秋斟酌问道。
“这倒并未,”严如茉道,清澈柔和的眸眼中却笃定起来,“文烨只道禁足,等候处置。不过,秋儿你信姐姐,哪怕陛下迫于她父家的权位不肯下罪于她,我也定不会放过她。伤害你的人,一个都不会好过。”
她再不是那个只懂得温柔退却的严姐姐了,她如今越来越有皇后的模样,这是件好事。
于是,冷秋静静看着她,半晌,微微一笑:“秋儿晓得,姐姐最疼秋儿了。”
头顶的帐幔随风轻动,身上的云被柔软精致,还时不时飘来一阵阵熟悉的沉水香。窗边的薄台上置着一个蓝墨色波纹的花瓶,插着一支粉色的木槿,一切都是如此幽静而美好。
“对了,”冷秋蓦然发问,“少昊呢?”然后她很快捕捉到严如茉神色里的一丝不自然,便蹙了蹙眉,又急急问了一遍。
严如茉便叹气:“原是不应让你晓得,但我也明白你一向护短,”顿了顿道,“文烨说他于大庭广众之下同你过分亲近,有损你的清誉,是以罚了他在御书房外跪着,直至子时。”
“可是…这,这是为何?”冷秋一把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不解道,“他只是为了救我啊。”
“我也不太理解,许是文烨过于忧心了,”严如茉眉目间叙了些愁意,重新将被子覆好,又关切地为她掖了掖,然后道,“我晓得你放心不下,便早早地叫了知书为他送了水,你无需挂心。当务之急,是要好好休息才是。”
冷秋就垂眸敛目,可也只是短短一时,然后就兀自拨开云被下了榻,站于平地如履穿之,又伸手从一旁屏风上摘下自己的青色大氅旋而着之。
“严姐姐,”冷秋向前走了几步,脚步略显虚浮,却仍是回头对她淡笑着讲话,“你是了解我的,他因我而受罚,我又怎能弃之不顾。”
言毕溶月色,夏夜如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