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日的午后,依然春天般的和煦。我从一场酣甜的梦境里抽出身来,照例去洗脸间那边冲澡。山泉之水,通过漫长而曲折的地下管道,从莲蓬喷头上流下来,丝丝缕缕的,滋润着、抚弄着我的寸寸肌肤,弄得我非常快活,快活得轻声呻吟了起来。哦,爽啊,太舒服啦,很想大声喊叫,就真的那么喊叫了几下,反正楼下的房东不在家,不必顾虑影响什么的。石柱又开着那辆时常得自己修理的破昌河,下山去,上山来,接送客人了;民办教师彩云挺着个大肚子照旧去教书,小江跟着妈妈去念书了。眼下,半山腰上,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了我这个大活人,还有那位看家护院的方方——这条狼狗模样俊秀,性情温和,很懂事。
一阵痛快的淋浴之后,我就只裹着条天蓝色浴巾,站在了走廊上,目光掠过金色的麦田、绿色的树木,凝望对面的青山。看我看山的时候,方方卧在大楸树下看我,我朝它招了招手,它给我摇了摇尾。我继续看那两座形状奇妙的山峰,一个叫香炉,另一个叫金龟望月。前者不仅很像个庞大的香炉子,天气晴好时还会冒出缕缕青烟,逢到阴雨天便只见一派云雾缭绕了;后者酷似一只探头望月的巨龟。我喜欢这两座山峰的名字,喜欢看这两座名与实相互都对得起的山峰。石柱兄弟曾跟我这样说过,这两座山峰他看了三十多年啦,就没有看烦过,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看会儿它们,就不那么心烦了。我这个出生在平原乡村,后来一直生活在城市,现在居住到山民石柱家的男人,面对这两座山峰,就更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了。
眼下,一开门便是青山,即使关着门也能望得见,它们就在窗外,一扭头就横在你眼帘里了。黎明前要看,整个白天在看,晚上睡觉前还想再看看,这些日子我天天看,一天不知要看上多少遍呢。念了几页书,敲打出一群汉字之后,我就会站在走廊上,看看那两座漂亮的山峰,有时正写着字,忽然就扭头瞧它们几眼,或者干脆就坐在走廊上一边念书,一边看山,念几页书,看一会儿山,甚至有时候我会忘了写或读,就那么看着山,直直的,久久的。当然啦,也有不少这样的时刻,抽着烟,发着呆,想着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在看,只是看,就只是看着山,一直看着那山峰。
生长在山上,眼里已无多少风景的房东,如果留点神就会发现,这个时常站在走廊看山的男人,没准儿算是一道风景了呢,尽管这道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事实上,他们已经注意到了,在院里转圈儿的石柱兄弟,有时见我站在那儿呆呆地看山,以为我准是想家了,就踢踢踏踏上楼来,陪我拉拉呱儿,陪我抽根烟,陪我一起看看山。逢到这种时候,我只有暗自苦笑,反过来要陪石柱抽根烟,聊聊天儿,过会儿再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回自己房间,等石柱下去了,我再出来看山。这可不是我讨厌石柱,一点也不,石柱可是个好兄弟啊,他待我亲如兄弟一样,我只是喜欢独自站在那儿看山罢了。
对面那两座山峰上,究竟有些什么呢?无非是有那么多褐色的岩石,有高大的乔木,有蓬勃的灌木,有疯长的野草,有烂漫的山花,有万道的霞光,有变幻的云彩,有欢叫的鸟儿,有可爱的小动物,还有些不那么可爱的猫头鹰,也有不少美丽的民间传说,或许更有那些比如神韵气象之类说不清楚的东西吧,可我就是喜欢遥望它们。
不仅仅是遥望,那天正午,我忽然想起应该爬到那边去看看,近到身旁看看它的模样,就真的上去了,是石柱兄弟陪我一同上去的,之后我还独自登上去过两回。
在石柱家的走廊上看山,感觉很妙,觉得山离你很近,它很高,很大。站在山峰上看石柱的家,看我所居住的那个房间,感觉就更奇妙了,觉得石柱家很远,房子很小。
哦,能这样天天看山,看着山,你的眼睛有福了。真的,我就愿意这么看它们。看着它们,心情就很舒坦,胸怀便开阔了许多,虽然它挡住了你再往远处看的视线。很有些意味的是,看着眼前的青山,你总能想起那更浩渺的天地,更遥远的故事和人物,甚至想到了童年,故乡,亲人和朋友。那天我猛然悟觉到,眼下我生活在山上,不过是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尽管此山离我家很远,而我的故乡在那大平原上。在你人生走到中途,远离了家乡,却有一种回到了童年和故乡的感觉,这不是一桩很美妙的事情吗?
我得承认,在山上,看山的时候,时常会有些古怪的或奇妙的念头,像头顶上的云那样,变幻着色彩和形状,飘浮过来。比如,这天下午诞生的那个念头,也许就跟我站在走廊上凝望那两座山峰有关,只是此时与我那个念头的闪现,还有一段山道那样曲里拐弯不算短的距离,我并没有意识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