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孝惠皇帝太安二年(公元303年)
颙以张方为都督,将精兵七万,自函谷东趋洛阳。颖引兵屯朝歌,以平原内史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军二十余万,南向洛阳。机以羁旅事颖,一旦顿居诸将之右,王粹等心皆不服。白沙督孙惠与机亲厚,劝机让都督于粹。机曰:“彼将谓吾首鼠两端,适所以速祸也。”遂行。颖列军自朝歌至河桥,鼓声闻数百里。
前面提到顾荣时,说顾荣和陆机、陆云兄弟被称“洛中三俊”。其实人家兄弟俩早就拥有“二俊”的名头,搞不好顾荣只是附骥而已,“二俊”是名重一时的大臣张华命名的。张华是这么说的:“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攻伐吴国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陆家二俊”,估计晋武帝司马炎听了这个总结会淡淡冷笑,因为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收获是“佳丽三千”,这倒是和“陆家二俊”勉强对仗。不过皇帝不会公开否定张华的评价,不管怎么说,张华的说法彰显了大晋帝国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基本国策。
陆机兄弟和顾荣,那是华丽丽的华族,都是吴国顶级大臣的后裔,绝对是不掺三聚氰胺的高干子弟。陆机是吴国大都督、丞相陆逊的孙子、大司马陆抗的儿子,要扳起身份来,和司马家的祖、父辈都是一个级别的。晋破吴以后,当时只有二十岁的陆机带着兄弟回到老家读书,一读就是十年。看来张华的“利获二俊”只是交际场合的客套话,否则哪有把最重要的收获放在那儿十年不理呢?史书称陆机“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父亲死了,在家丁忧三年,国家亡了,在家守节十年。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我不属于你;
十年之后,我们是君臣,还可以问候。
……
是臣子最后难免沦为杀头,
和你做了多年朋友,
才明白我的眼泪,
不是为你而流,也为自己而流。
十年之后,陆氏兄弟慨然北上。汉、魏、晋朝代更迭,对前朝和曾经的敌国遗留的干部,特别是干部子弟,都给予了宽大政策。做过高官重要给谁做过高官并不重要,大家认身份,不认政治标签,双向选择。忠臣不跳槽,寡妇不二嫁,这是哪个混账东西说的?
陆机到了洛阳,虽然得到了张华的暴夸:“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但也只限于文坛前辈奖掖后人的范围。陆机在杨骏当权时做过祭酒,后来他和贾谧厮混,是所谓“鲁公二十四友”的重要成员。这应该是一个高谈风月的文化沙龙,顺带着物色一下自己信得过的干部,有这样的好地方,省了参加公务员考试。
陆机后来在司马伦处做官,司马冏上台,被隔离审查,差点杀掉,亏得司马颖说情,才发配到边关,遇大赦得救。
陆机最后只能选择效忠司马颖,参与了进攻洛阳、讨伐司马乂的战斗,不过他没死在战场上,而是遭到谗构,被曾经的恩主司马颖杀害了。
陆机这位名将的后代,其实已经进化成文化人了。陆机的诗文在当时绝对是一流,甚至是第一。在中国文学史上,陆机有一席之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陆机的《文赋》更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对于锐圆哥哥这样先读文学史后读杀伐史的人来说,看到曾经敬重的文学家诗人在政治斗争中不仅和平常人一样不得不蝇营狗苟,甚至死得不明不白,不免要叹息一下下。
陆机在吴亡后写过《辨亡论》(上下篇),对三国纷争作过总结。到了洛阳,他又写过讽刺司马冏的《豪士赋》和论述封建制度的《五等论》。在《晋书·陆机传》中,这几篇文章都有保留,要说明一下,《豪士赋》只留了序,魏晋六朝的大赋看上去很美,读起来很难,反而序言写得短小精练,言之有物。
陆机在《豪士赋·序》中,把建功立业的条件分为“系乎彼”和“存乎我”,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客观环境”和“主观能动”。陆机说了这么一个道理或者是事实,就是有机会、有平台的人,本人才具不足,也可以成功:“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人,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shāo)可以定烈士之业。故曰‘才不半古,功已倍之’,盖得之于时世也。历观今古,徼一时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才半功倍,庸夫斗筲可以成大功业,这本来是个事实存在。但是我们打小读了很多正面的书,受了很多正面的教育,都认定自我奋斗自强不息这条光明大道了,不论官方的还是民间的,不管用心如何,都不愿意把这个事实告诉孩子们:人,生来是不平等的。
陆机看到司马氏子弟不论智商高低,一律有高官做有美女泡,啃老也就罢了,还把祖宗留下的家业不当资产,连蹬带踹,必欲使其崩盘才能安逸,心下不免愤愤然捎带顾影自怜。
一个有着华丽家族背景的人,都对“身份社会”抱怨时,说明这个时代,不仅财富垄断,权力垄断,连机会也被垄断了。一个寡头社会一旦失范,被释放的只能是恶毒的怨恨,没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