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不见退意,江小娘软在张婆婆身上,招呼道:“快别叫他们愣着了……”随即捻着绣帕捂在嘴角,轻咳了几声,尽显柔弱之态。
张婆婆闻言,果然不敢怠慢。厉声喝道:“作甚!还不动么?灭火啊!”
火势愈演愈烈,空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糊味,小厮丫鬟们许不情愿,也只敢动点嘴皮子的,倒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同那仗势凌人的张婆婆作对。一个个跑起来,也不敢近了去,那水实实在在浇到火上的,恐也不及十之一二。
而那大火里头,许良彦正身着一身青黛色锦衣,于忽明忽暗的大火之中寻着自己的母亲。主屋已烧的面目全非,他只得凭着记忆里,循着大体格局摸索。
他唤着“阿娘”,可惜无人应答。忽觉脚下有些异样,硌得脚底生疼,于是抬脚,却见着了母亲常带在身上的那枚玉扳指。这是母亲长氏嫁入许府的陪嫁嫁妆,于母亲是何其珍贵,向来不离身,却为何落在了此处?
来不及细想,许良彦正待弯腰去拾那扳指,眼前一阵火光又将他逼得向后连连退了几步。再定睛去瞧时,只见原先落了扳指的地方横亘了两条坍塌的房梁,扳指也就不知去了哪里了。见状,许良彦也只得先将那扳指抛之脑后。抬眼时,忽见一若隐若现的衣角,他纵身越过房梁,直奔那衣角而去。
火光外的众人见书哥儿迟迟不出来,也是议论纷纷,张婆婆又使唤起手底下的小厮丫鬟来,只管叫人进去探探书哥儿的生死。可哪里有人敢去,便是近了去的也多半只是虚晃一招。
也不知是哪位眼尖儿的丫鬟,愣是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呀!书哥儿出来了!”
众人听闻,皆循声望去,原是在那烧着的主屋后头,探出来一个黑黝黝的脑袋。脑袋上束发的带子已不见踪影,头发散落,有些杂乱。
“真是书哥儿!快去扶着些!”
书哥儿只顾低着脑袋,行路时,脚底愣像是踏着什么圆轱辘一般,颇有些不稳当,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众人跟前来。小厮们拥上去,有个敏捷些的才刚伸出手来要搀他,书哥儿便仰头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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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伯在京城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四品,按理说来,这次发大火原不该闹得满城风雨,可好巧不巧,偏偏这亲家公是个堂堂正正的凉国公,在京城里也算是叱咤风云独占鳌头。更不得了的是,命丧在这场大火里头的,还偏偏是凉国公的嫡长女,如此一番,许府怕是久久不得安宁了。
“良彦呢?”凉国公站在大堂,眉毛紧锁,一只手的拳头攒得比石头还紧。
许伯跪在凉国公的面前,颤颤巍巍地,他抬起一只眼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没曾想正对上岳父大人那寒光般的双眸,连忙又低下眉眼去。
“良,良彦在火里受了伤,此时正在房里修养。何况他如今刚刚丧……丧母,正痛心疾首,许是卧床不愿起身,岳父还是,还是莫要去惊动了他吧。”
这番答话,正戳中了凉国公的痛心之处。凉国公的大娘子此时正伏案抽泣着,手上攒着长氏年幼时佩戴的银环,身旁的侍仆也皆掩面而泣。这火烧死的,是他凉国公的亲女儿啊,岂能不痛心?还苦了书哥儿,虽是个嫡子,偏偏因为不如那个庶长子许崇吟会诗文,自幼便叫许伯看不起。从前书坊里受了训斥,尚且有长氏在背后替他撑腰,如今成了孑然一身,冲着他这副格格不入的性子,今后的日子又岂会舒心。
心里念着,这伯爵府终究不是良彦该留的地方,凉国公叹气一声,质问许伯道:
“那你呢,你可感到痛心疾首啊?”
“岳父这是哪里的话,阿乔是我的结发妻子,算起来……”他顿了顿,撩起深袖拭了把泪,隐约抽泣道,“算起来,我们相识也有四十余载,自……自然痛心。”
“你可还记得,那时我千挠万阻不应这桩婚事时,你是如何向我保证的?又是如何向她阿娘保证的?”
许伯心下忽地一疙瘩,微觉出异样。合着岳父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倒也罢,自己能坐到今日的位置,多亏了他凉国公的扶持,今日他最疼爱的嫡女死在了自己的府上,心存芥蒂也是人之常情。于是颔首低眉道:
“回岳父大人,小婿记得,我说不会叫她受任何的欺凌……可,可这大火我们也是始料不及……”
“始料不及?”凉国公着实忍不下去般,操起一盏陶碗便朝着许伯脚边砸去,“你身为一家之主,又是朝廷的中奉大夫,竟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治家么?”他心里的确埋怨这位女婿,芥蒂他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即便手头没有证据,他也不信这火能平白无故烧起来。
没曾想,凉国公这一番摔破的茶盏,叫许伯心里头紧了一紧。这可是战国年间齐国出土的好陶啊!他虽强忍着没出声,可这心头一慌,凉国公无论说什么也听不入耳了。
“许拙!”
凉国公一声呵斥,吓得他全身都颤了两颤,才把这失了的魂魄给拉回来几分。
“你以为如何?”
“如何?”许伯心下疑惑,再问道:“什么如何?”
凉国公蹙眉道:“我要将良彦带去我国公府养着,可别在你们许家再受了什么苦。”
这下许伯一个激灵,险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岔了话,会错了意,直到头顶这人再重复了一遍,掷地有声:“我要将许良彦,带去国公府养着。”
见许伯半晌不答话,便继续道:“可莫说是我仗势欺人,只祈愿你体谅天下父母心。乔儿路上去的孤单,可别让她再在黄泉下多担忧了。叫良彦去我国公府上养着,也算了却了她的一个心结。”
“可这不合规矩啊!”许伯跪立起来,说道。
“规矩?你竟知晓,一个大家族,是要有规矩的?”凉国公嗤笑一声,“你同那不要脸的勾栏女子生下孽种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规矩?你一个读书人出去花天酒地,怎么没想着规矩?花天酒地种下祸根也就罢了,东窗事发后你还将那祸根养在了府里,如今你反倒同我谈起规矩,谈起道理来了。你当真以为这火是无故烧起来的?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竟是迂腐至极,这样的中奉大夫,我大俞可以不要!”
凉国公严词厉色,如此一番慷慨陈词,倒显得有些盛气凌人了。许伯在京城虽然人微权轻,畏畏缩缩惯了,可适才凉国公这一番话,却叫他不大舒服。
“您这话,像是意有所指。”
凉国公更是怒气上了头,直指着许伯道:“如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良彦虽是你们许府的嫡子,但他同你,同那孽种都不是一路人。他将来会是我大俞的将军,放在你们府里养,”说罢顿了顿,“实在是浪费了。”
“岳父大人,良彦是我许拙的子嗣,您虽是凉国公,位高权重,可小婿说句不中听的,你们长家与他再亲近,他也姓许,你们终究还是外人,将来良彦战死亦或老死都会供在我许家的祠堂。您将他接走了,岂非叫天下人耻笑?”见岳父不语,他又道:“更何况,如今朝内的形势您怎会不知,先皇杯酒释兵权,朝廷上上下下大多皆为文官,您叫他做一介武夫,未必是个好出路。”
凉国公被这一席话堵住了话柄,一口气闷在了胸口,正待发泄,门外忽然传来低沉的一声:“我看门外驻了几匹良马,还道家里今日热闹得紧,原是外祖父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