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以上这几句是儒家经典《大学》的第一段,《大学》和《中庸》、《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四书之外,还有“五经”,即《诗经》、《尚书》、《易经》、《礼记》和《春秋》。四书五经在明代是学子们的必读经典,四书是求学的根基,五经是考取功名的专业。
四书之名,始于宋代理学大儒朱熹的代表作《四书章句集注》,该书是朱熹将《大学》和《中庸》这两篇原本是《礼记》中的文章单独抽出来,跟《论语》和《孟子》合编在一起,逐句解释并加以发挥,该书问世也就一举奠定了“四书”的历史地位。
而在四书当中,又以《大学》为最根本,其所倡导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观念,向来为儒家学子们推崇备至。
特别是大明成化年间,在浙江余姚的这片土地上,对《礼记》和《大学》的推崇更加有别于其他地区。
余姚城座落在姚江北岸,依山傍水,人杰地灵。余姚境内有三座名山广为人知,乃是城东的秘图山、城西的龙泉山和城外的四明山。
秘图山的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四间瓦房和一个不大的院子簇拥在一起,稍显简陋。但房子前后被竹林环绕,又让这座屋宇看起来十分雅致。此刻,在这座宅院的书房中,一位白衣老者正站在窗前高声朗诵《大学》。
这位老者姓王名伦,字天叙,人称竹轩先生。王伦平生有两大爱好,一爱音律,二爱毛竹。四明山脉盛产毛竹,王家院外竹林的这些竹子都是王伦亲手从四明山移植过来的。
王伦每每在书房中,一边欣赏着窗外随风摇摆的竹林,一边吹起自己亲手制作的洞箫,顿觉无比悠然。
竹子乃是正直高洁之物,王伦爱竹正是出于这一点,是对自己正直秉性的一种标榜,更是对自己的一种警示,要一直做一个正直求真的人。
王伦读罢一段书,抬眼就看见那些让他醉心的竹子,他顿时又生出兴致,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洞箫,打算演奏那曲自己非常喜欢的《高山流水》。
王伦的箫声一起,连日来心中的愁绪顿时削减了几分。
王伦愁从何来呢?只因他那让人日夜牵挂的二儿子王华。
话说此时刚过成化四年(1468年)的中秋佳节,儿子王华没能跟自己一起在家团聚,只有大儿子王荣和小儿子王衮陪在身边,王伦心里有些失落。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王伦的这种思念之情,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
这三年来,王华都在湖南的祁阳教书为生。今年七月底刚回到家乡余姚,八月初又急着赶去了杭州贡院参加乡试。
明代的乡试需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八月八日入头场,八月十一日入二场,八月十四日入三场,直到八月十六日才考完。王华这一去就是半个多月,也不知道中举与否,王伦跟他的老伴岑氏都替儿子担心着。
而在岑氏心中,还忧心着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三个孩子的终身大事。王华已经二十三岁了,跟他两个兄弟一样,都还尚未婚配。
王伦一曲《高山流水》吹毕,夫人岑氏正巧走进书房,对他说道:“老头子,别吹了,跟你说个事。朱二娘一早来说媒了,说是中村那边的郑家很想跟咱们王家攀亲。”
“中村?”王伦放下洞箫,问岑氏,“是鹿亭乡那边的中村吗?”王伦说着将洞箫精心擦拭了一番,挂了起来。
“没错。听朱二娘说,城东那间清仁堂药铺就是郑家开的,他们家闺女长得还不错,就是年纪有些大,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岑氏一边帮王伦收拾书架上的书籍,一边说道。
“那郑家闺女看上的是咱们哪个臭小子?”
“还能有谁?华儿从小就在咱们这里出名了,人又生得仪表堂堂。要不是他这一去湖南三年,说不定咱们早就抱上孙子了呢。”
“唉,”王伦摇摇头,坐到书桌前,长叹一声,“夫人啊,你倒是想得很美。如今的闺女可都不像你那时候,能不嫌弃我王伦穷酸,下嫁于我。咱们王家祖上虽有薄名,可是远离官场近百年,无权无势又无余财啊,谁肯下嫁我儿,跟着他吃苦呢?”
“呸呸呸,”岑氏嫌王伦说话晦气,连“呸”了三下,赶紧说道,“你这死老头子,这不是就有姑娘看上咱华儿了嘛。虽说是年纪大了两岁,但这门亲事要是能成,那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愿,总不至于三个小子都讨不到媳妇。”
老两口正说着,忽听见有人高声喊到:“爹,娘,我回来了!”
岑氏一听,喜出望外,儿子王华终于回来了。她赶紧跑出书房,只见满头大汗的王华站在院子中,正拿着椰瓢在水缸里大口大口地舀水喝。
岑氏心疼地过去帮儿子擦汗,口里不住地说:“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
王伦也随着岑氏走出了书房,此刻他最关心的就是儿子是否考中举人,于是问王华道:“华儿,你可考中举人?”
王华冲父亲摇摇头,说:“没有。不过,父亲请放心,孩儿会继续努力的,定不辜负父亲您的期望。”
王华生性乐观,凡事都往好了去想,并不在意一次两次的失利。所以他此刻的内心比较平淡,同时他也非常明白父亲的心思,他和哥哥王荣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是因为爷爷和父亲对他们寄寓着很高的期望,希望这些王家的孩子们将来都能荣华富贵,王家真的不能再这么衰落贫寒下去了。
王华从小也没少听父亲提起他们王家的那些先祖们。
王家在秘图山开枝散叶近百年,这一支的王姓家族,被称为秘图王氏。王伦的高祖父,叫做王纲,字性常。据说王纲早年随终南山的隐士学艺,精于相术,能掐会算,懂得养生修道之术,颇有魏晋风骨,性在丘壑,喜欢隐居。王纲与大明开国丞相刘伯温关系非同一般,待刘伯温帮太祖皇帝朱元璋打下江山后,便邀请王纲出山为官。
可是,此时的王纲已经年过七旬,虽不想为官,但被朝廷征召,又不能抗旨不去。到京师之后,王纲被朝廷委以兵部郎中一职。不久,遭逢广东潮州一带少数民族叛乱,王纲又被擢任为广东参议,派他去前线督粮。
王纲自知年迈力衰,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便带着儿子王彦达一同前往广东平乱,万一出事好替自己收尸。所幸的是,叛乱不久被平,王纲父子二人免遭乱民之手。但在返回广州府的路上,途经广东增城的时候,父子二人却被当时赫赫有名的海盗曹真劫持而去。王纲怒骂贼寇,不幸被害,但王彦达因贼寇感念他忠孝,侥幸逃过一劫。
王彦达亲眼见到父亲被海盗杀死,痛苦不堪,最后在悲痛之中用羊革把父亲的尸身包裹回家,这种场景是何等悲凉。此时的王彦达年仅十六岁,可想而知此事对其内心冲击是巨大的。父亲已经年迈,朝廷不近人情,仍派如此重任给父亲,以致于父亲惨遭贼寇之手,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是,王彦达一生远离官场,隐居在秘图山下的秘图湖畔,潜心治学,自号秘湖渔隐。而且,从王彦达开始,王家便立下了八字家规:“毋废先业,不得出仕!”
王彦达的儿子,也就是王伦的爷爷,叫做王与准,他谨遵父命,不去做官,一心扑在对《易》、《礼》的深入研究之上。王与准很好地继承了家学,跟他爷爷王纲一样,也是非常精通卜卦术数,以至于县令都经常请他去算卦。
时间一长,王与准感到有些厌倦此事,甚至还当着县令的面将算书给烧了。就这样,他跟县令便结下了梁子,王与准也只好逃到四明山里避祸去了。
后来,朝廷下诏寻访能人异士,县令为报私仇,在朝廷钦差面前污蔑王与准公然对抗朝廷。钦差大怒,下令押着王与准的三个儿子去山里缉拿王与准,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逃跑。结果在逃跑的路上,王与准跌落悬崖,被石头弄伤了腿,落下了残疾,朝廷见状只好作罢。
王与准因石得祸,却也因祸得福,此后便自号“遁石翁”。虽说他因残疾不用出仕,但他的儿子王世杰却被朝廷看中了,钦差逼着王与准将自己的儿子送进县学以邑庠生的身份读书,希望王世杰将来能参加科举考试,为朝廷效力。经过这件事情以后,王与准便给王氏家族算了一卦,得卦为《大有》,此卦意思是王家衰落已久,在他这一代之后,即将由衰转盛。
王与准的这一卦可以说很准,王家的声名的确渐渐开始从山林走向庙堂。但是,这一卦也给了人误会,以为王世杰就是那个会让王家由衰转盛的人,这一切都只因王世杰太优秀。
据说王世杰天资聪慧,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满腹经纶,被强行安排进入县学之后,由于成绩优异,又以第一名的身份被推荐参加乡试。
但是,后来王世杰去到贡院的考场之后,发现朝廷规定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们为防止夹带作弊,都要宽衣解带、袒胸露乳,这在王世杰看来实在是有伤风雅,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他还没考试便打道回府了,此后终身再也不愿参加科举考试。
后来,宣德年间朝廷广纳贤士,只要有才能者可破格任用。于是,余姚县令多次推荐王世杰,但他都以需要待在老父老母身边尽孝为由,拒绝了做官的机会。
所以,直到王世杰这一代的时候,王家已经非常贫寒,他的母亲到死也没能看到王家由衰转盛的日子。以至于在她临终之前劝说王世杰,在她死后一定要去做官,光耀王家门楣。可是,直到最后,王世杰也只是去到南京国子监当了一个太学生,终身没有等到做官的机会。
所以,余姚的秘图王家,就在这世代的隐居当中,过着非常贫寒,但是潜心治学、自得其乐的日子。
不过,到了王伦这一代,正值明代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社会贫富差距加大,王伦虽一生恪守祖训没去做官,可他还是希望爷爷王与准的那一卦能在自己的后世身上得到应验。所以,他对王华这一次参加科考,其实非常在意。
王华自然也知道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思,他从小就比别人更努力。
只是王华生性乐观,这一次科举不利的挫折,在王华看来并不算什么,因此也才有了面对父亲的询问,他那比较平静的回答。
王伦从儿子的眼里看到了坚定的信心,他也相信儿子一定可以金榜题名,正准备张口鼓励王华几句,突然有一人推开了家门,走进了院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