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春节过的比较热闹,猴年马月终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在东北平原农村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送得很远很远。周正言这小子无忧无虑,到了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和家家户户一样做除旧迎新的准备。
周正言的母亲早早起床,把早饭做好,因为是小年,给他们爷俩煮了面条。面条下锅的时候,她拽着周正言的耳朵起床吃饭,他的爸爸早把铁炉子烧的滚烫了。
“给你,”周正言爸爸把考热的鞋垫塞进周正言的棉鞋说,“天太冷,没事别总往在跑,除了打尕就没见过你写作业。过年了,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裳,都是李老师给你缝制作的,你不好好学习,看她还能饶了你?”
周正言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爸爸给捂热的棉裤,想着今天约几个小朋友打尕,昨天就打输,害的他总往雪地里拾尕,结果鞋也弄湿了,今天想报仇呢。他用水曲柳木头自己制作了一个尕,打尕的木棒削的圆圆的正好用。
可是这个计划让爸爸识破了,丧气地叹口气,只好说:“还写啥学业,又没人检查,李老师都调走了,没人管我们了。”
周正言的爸爸一看周正言态度不端正,反问道:“赵大平咋不能当老师呢?因为他学习不好,李雪学习好,就能当老”师,你也想天天下地干活吗?
“我才不干呢?”周正言穿上裤子,提上鞋子,热乎乎的很舒服,“我要发明拖拉机以后再也不用人干活,那么累,还慢。”
“好小子,志向不小啊,我看你不学习能发明啥拖拉机,也就会画一个吧!”
周正言被说父亲揶揄,的哑口无言,狼吞虎咽吃了娘给做的面条,边吃边说好吃。
“以后天天吃面条。”娘慈祥地看着他说,“现在地是自己家的了,以后多种麦子,天天吃面条大饼不成问题。可是你得听话好好学习,以后也吃国库粮,不用干活就领粮票,天天吃馒头!你看李老师以后就是好日子!”
“以后啊,这大平和李雪能不能成一家都两说了,“周正言父亲接过话,“这有情人啊自古难成眷属啊!”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到了小年这天,天空依旧飘着雪花,零零散散的,这滴几下,那滴几下,有一搭无一搭地下下着,小风也是东吹一下,西吹一下,不着急,更没有停的意思。
李雪娘拿着一把铁漏勺,从大铁锅里捞大黄米,她两只手用力,捞出一次,就颤动几下,把水分淋净,把米放进洋铁盆,李雪就端着盆把米倒进席篓里。这些米是李雪用盘称称了五十斤大黄米,又称了十斤苞米碴子勾兑成的。
赵大平下午来了,他拿了一个面袋子,把淘好的米装上,扎好口袋,放在木爬犁上。他戴上手套和李雪拉了往磨米房送。
此时天空依然飘着小雪花,风卷着雪花在溜滑的路上打着旋。李雪跟着赵大平,赵大平拉着绳子,一点不费力。前几天磨大碴子和苞米面也是赵大平帮拉过来,磨好的碴子用大风车筛选好,大碴子和小碴子分别装好,送到李雪家。
赵大平拉着爬犁默不作声,自顾前行,好像李雪不存在。李雪也不说话,只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有些尴尬。好半天,赵大平突然说:“雪,过了年去公社家里这些活跟爹娘说一声,我就全包了,不管以后啥样,我都把家里事安排好。你不用惦记,放假呢天气好就回来一趟,我和妈商量好了,你走的时候给你买个自行车,都打听好了,牡丹牌的。”
李雪听了这话就把赵大平拉住了:“大平,啥意思啊,我听着好像诀别似的。我没兄弟,我爹就把你当儿子一样,我也不需要自行车,上班要是回来就搭车回来。我也不可能总在那啊,家里有你还有爹妈,我咋能安心呢!”
他们把拿到磨米房。张婆子家正好占着石磨,只能排第二天了。李雪把赵大平拉到一边,郑重其事说道:“等我到了公社适应一年,明年这时候咱们就结婚,有了孩子我就找个理由不去了,现在不去没法跟公社和何校长交代。”赵大平听李雪这么说,觉得也在理,就点点头。
又过了两天,李雪家开始包豆包。李雪娘和张婆子过来帮忙,晚上点了油灯,油灯的烟已经熏黑了棚顶,屋子还要重新打扫和糊墙,就任凭油灯熏着了。四个人,三个婆子一个姑娘,边包豆包边唠嗑。李雪两只小手灵巧利索,她两只手抓豆沙赚豆馅。张婆子看着李雪道:“你看雪那两只手白白净净的,豆馅也滴溜圆,就不是下庄家地的,真是啥人啥命!”
听到这么夸自己,李雪就打趣道:“我这是年轻,要是到你们这岁数,再这么白净就是白骨精啦!”几个人又说又笑,快十点了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就是腊月初十,屋里的女人仍然包着豆包。这天是农村比较热闹的日子,一般娶媳妇都选择这个良辰吉日。这不,从公社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小,挨家串户走,他们是到李家岗给亲朋接亲的。老的叫孙老大,小的叫喂不饱。孙老大是孙歪嘴的儿子,孙歪嘴今年五十八,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孙老大不是排行老大,是长得人高马大,两条胳膊就像普通人的两条腿,扛起一百斤的麻袋,搜的一下,一只手就扔到了肩上,张武德曾经把他当做干活打头的,这下好,割黄豆,比别人多干二百多米。赵大平虽然能跟他干和平手,但是到了低头,镰刀一扔,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喘粗气,而孙老大就是没事人一样,磨磨刀,还去林子边割了两捆猪草或者柴火,这个时候别人还没到头。孙老大人送外号孙扒皮,扒谁的皮他哪里知道,反正队长让干啥就干啥。
孙歪嘴的姑娘长得四平八稳,同样身体强壮,婆家是公社所在地的一户普通人家,看中她能干活。现在要结婚了,就派他哥哥四处通知接亲!
和孙老大一起接亲的瘦子,尖嘴猴腮,风吹就倒。这是孙老大的发小,也姓李,从小两人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粗一细。
两个人走家串户,来到李雪家,开了门。李猴子问道:“这是李务农家吗?”李雪疑惑地看着这俩人,憋不住笑。孙老大一进门,因为身高,一下子就磕到门框上,他用那支粗糙大手使劲揉揉,呰牙咧嘴,说:“这见面礼好,实成。”
李雪和大家扯着闲话包着豆包,看着两个人就都笑得不行。张婆子问孙老大:“大个子,你爸把你妹子嫁出去要多少彩礼啊?”
孙老大憨声憨气,道:“就要了两千块,我妈说留着给我娶媳妇!”
李雪笑眯眯地看着孙老大的认真劲,答应道:“知道了。到时候一定去。”!
送走了孙老大,张婆子看着李雪苗条身段,脸上充满着羡慕的神情,一边撰豆馅一边笑着说:“雪啊,你和赵大平定日子了没有?人家可急着要抱孙子呢?”
李雪看把话题转她这了,索性说,“还没定呢,过了年再说。现在家里都揭不开锅了,结婚就得置办一些必要得东西,暂时还没那闲钱。”
李雪知道张婆子在打听事,就敷衍一下。张婆子一看没信息量,悻悻地出了门,嘴里还叨咕着:“等啥呢,这干柴烈火的!”
说话间就到了腊月二十六,这天早上,太阳刚露头,家家户户一样,李雪起个早,准备打扫房间糊墙。她和母亲把靠墙的那个赭红色木柜搬离了有一米距离,把柜盖上用玻璃镶嵌的照片全都拆卸下来。这些照片已经发黄打旧,都是黑白照片,她一边拆卸一边看,她盯住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她和母亲拿这语录本,着实产生了很多回忆。那年全国大饥饿的时候,她吃了一把炒黄豆,到现在香味还记忆犹新,她想这辈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直到十年以后,她才明白,原来这把炒黄豆竟然是从田野里老鼠洞抠出来的。
李雪继续收拾屋子,她和母亲翻箱倒柜。她拿起笤帚把棚顶的蜘蛛网和灰尘都扫掉,她看了一眼贴在棚顶的旧报纸,报道内容老掉牙了。她苦笑一下,她感觉有些现象就在和自己开着玩笑。
“你能不能快点,一看到有字的东西眼珠子就不动了!”李雪娘看李雪读报纸,“你这是书没念够咋滴,等到公社上班有的是时间!”
李雪没言语,用笤帚顺着墙角向中间扫,改革开放了,全国上下都在欢欣鼓舞中向往着美好得明天。可是在这农村,除了包产到户,哪里还有新的气象?赵大平务农,本身就是社会发展滞后的结果,难道是天天啃豆包,吃大碴子就是社会进步了?
扫完墙壁,用面粉做成的浆糊,李雪娘往新报纸上刷浆糊,老李头坐在炕里指挥李雪糊墙。李雪站在木头凳上,仰着脸,两手掐着报纸两个角,摁在墙上,衣服下摆被提上去,露出腰部丰腴白嫩的肌肉,臀部绷得紧紧的,性感而迷人。李雪娘叹了一口气:“孩子该出出嫁了”。
一个小时以后,三间土房东西屋子就糊完了,原来黄旧黑的墙壁立马变得白亮,报纸上的大字小字清晰可见,醒目的改革开放的标题占据了大半个屋子。
糊墙接近尾声,赵大平来了,他进了屋,脱下狗皮帽子,把腋下夹着的年画放在炕上。
“喝,杨门女将,花木兰的年画,整个就是小人书的连环画,花花绿绿,人物英姿飒爽。”李雪看了看,眼睛盯着赵大平:“你买的?”
“啊,”赵大平毫不质疑的回答。“厉害呀,你这买这些女中豪杰啥意思啊,要姑爷干啥啊打还指望你冲锋陷阵呢,来不来就打退堂鼓了。”
赵大平一脸无奈:“不说你比杨门女将和花木兰还厉害吗,这咋还不知宠呢,服了,要不要?不要我送回去”说着,假装卷画就要走。李雪拿眼睛使劲翻了赵大平一眼,吩咐:“刷糊,贴墙上!”赵大平立马答应:“”是,穆元帅!”
周正言趴在被窝里闭着眼睛伸个懒腰,揉揉眼睛,他一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家棚顶雪白的纸糊的墙壁,迷离的眼睛里突然放出惊喜的光彩。他猛地爬出被窝,上战场一样的速度穿好了棉裤棉袄。他的妈妈笑着,把过年的新衣服新鞋放在炕上,说:“儿子,穿上看看合适不合适!”说着话,门口进来一个小朋友,是班长来了,他带着一个小线帽,穿了一件绿色军外衣,周正言羡慕地说:“我也有新帽子,是爸爸给买的,还带着五角星呢!”
周正言下了炕,洗脸,吃饭,穿好灰色新鞋,草绿新衣新,戴好灰色军帽,拉着班长的手就往外走,母亲嘱咐说:“打尕,扔鞋子,踢马掌钉还干不干了?”
周正言和班长异口同声说不干了!去李老师家拜早年!
家家户户除旧岁,喜气洋洋迎新年。腊月二十八,墙糊完了,豆包挤满了一大缸。李雪用饭碗舀出五斤面粉,放在搪瓷盆子里,加水和面,又放上小苏打发年。二十八把面发,她忙里忙外,刚把面盆用一条新毛巾盖上放到了炕头,周正言和班长就进了屋子。李雪一看这俩小子这打扮,就笑出了声:“你们是不是要去参加军打仗去!”
“我们要去供销社卖年货!”周正言拍拍新衣服口袋,这里面装着一张纸币,纸币上有个工人拿着一铁钎子,这五元人民币让周正言充满了无限幻想。他跟李老师说:“我买炮仗,彩色蜡烛,五彩纸,还可以买个!扑克,还有,,,周正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还得买几本小人书,,,”
立春还没到,但春天的气息却有了。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不再捂嘴巴,都把棉帽子耳朵翻上去,呼扇呼扇像要起飞的老鹰,有的小朋友不戴帽子用手捂着耳朵倒退着走路。路边的大杨树挂着树挂,阳光下,闪着璀璨的白光,几只花喜鹊喳喳叫着,从这个枝头跳到另外的枝条上,抖落几团精致的雪团。
正走着,周正言看到前面走着一个老人,说老人岁数不大,棉袄上有黑色的补丁,腰里扎着一条麻绳,狗皮帽子上的毛已经掉了很多,走路有点垫脚,他的腋下夹着一个葡萄糖的空瓶子。
“这不是老蔫巴吗,”好吃懒做的一个独身汉,每天都要喝一点酒,这是过年了,要去供销社装酒去了。
周正言刚想躲开,王老蔫嘴巴一咧,露出一口黄牙,门牙还缺了一颗。他挤挤眼睛,说:“周二小子,听说你学习好,我考老你,”
周正言看着王老蔫的黄牙,心理很不舒服,心理想,凭你也想考我,就不屑一顾:“考吧,看有啥难得?”王老蔫笑了一下,咧咧嘴,眼睛着朝树上的花喜鹊,说:“一百颗树几个空?”周正言一听真么简单的问题:“这又啥难得,一百颗树九十九个空呗,太简单了。”王老蔫把瓶子从左边腋下挪到右边,深处大拇指说:“确实聪明,有出息。”
周正言说:“那是,不就是几棵树吗!”说着撒腿就往前跑。多年以后,周正言跟对象张婷婷说:“自己也犯了混了,树要是种一圈,不也是一百个空吗?看来不能自作聪明啊!”
到了供销社的时候,周正言和班长傻眼了,满屋子都是人,男女老少吵吵嚷嚷,柜台前根本挤不上去,店员分成三个片区,一片卖油盐酱醋和香烟烧酒,一片卖年画,彩纸和炮仗,一片卖糖块饼干和冻梨。周正言一看挤不上了,就在人群里溜达,挤来挤去,正挤呢,突然发现人群中有个同龄的小孩很熟悉,心情一下子兴奋无比,抬腿就踹了他一脚,被踹的小朋友一看是周正言,心理也乐开了花,就要踹回去,周正言兴奋无比,撒腿就跑,在人群外开始转圈,人们只顾买年货,没搭理两个打闹的小孩,周正言整盘着,突然腿上拌了一下,一个崭新瓷坛子哗啦落下来摔碎了。
周正言闯了祸,顿时傻眼了,这听旁边一个长头发的青年说:“小孩,快跑,不然就得赔钱!”
周正言六神无主,听了这话,撒腿就往外跑,出了供销社的门,小冷风嗖嗖地刮起来,他也顾不上,绕着房子跑到了后院,但是由于心虚,腿都是软的,巨大的内疚感死死的把他定在了地上。
周正言低着头站在供销社老板的面前,像犯了极大错误一样一言不发,无奈之下把仅有的五块钱拿出来两块赔给了供销社。这件事让他记忆犹新,多年以后,他说乐极生悲永远是真理!
两手空空的周正言把仅有的五块钱赔偿了瓦罐,心理很惆怅。懊恼和后悔让他垂头丧气,他想炮仗没了,蜡烛没了,彩纸没了,当然纸灯笼也没了,更不用说小人书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买支钢笔,给要离开的李老师做和永久的纪念。这笔巨大的损失让他没脸面对父母和李老师,班长也垂头丧气一直埋怨周正言不该搭理那个曾经面熟的那小子。
李老师听说了这件事就憋不住了乐,把周正言整的无奈又尴尬。满腔的热情被突如其来的事件破坏了。多年以后,周正言提起这件事,脸上还有一圈绯红,儿时天真纯洁的想法真正感动了李雪。周正言的父亲奖励周正言的诚实表现又给了他五块钱,周正言激动万分,这不是五块钱,这已经是十快了,还是乖乖留起来,当做下学期的学费和买本子和铅笔的费用吧。虽然过年让他感觉萧条了不少,但是他却永远记住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