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扫罗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约拿单而不是大卫成为下一个国王。因此当人们赞美大卫身为武士取得的胜利时，扫罗嫉妒万分，于是灾难开始了（19：1—4，6—7）：扫罗对他儿子约拿单和众臣仆说，要杀大卫。扫罗的儿子约拿单却甚喜爱大卫。约拿单告诉大卫说，我父扫罗想要杀你，所以明日早晨你要小心，到一个僻静地方藏身。我就出到你所藏的田里，站在我父亲旁边，与他谈论，我看他情形怎样，我必告诉你。约拿单向父亲扫罗替大卫说好话……扫罗听了约拿单的话，就指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说，我必不杀他。约拿单叫大卫来，把这一切事告诉他，带他去见扫罗，他就仍然侍立在扫罗面前。
但扫罗后来又感到嫉妒，要杀大卫。大卫把这种情况告诉了约拿单，约拿单再次答应帮助他（《撒母耳记上》20：4）：“你心里所求的，我必为你成就。”约拿单与大卫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并再次立约，要保护大卫，“约拿单因爱大卫如同爱自己的性命，就使他再起誓”（20：16—17）。约拿单回到王宫，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父亲果然又在计划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是第二天，两个朋友在野地里秘密会面，约拿单警告大卫逃走并躲起来（20：41b—42a）：大卫……俯伏在地，向约拿单拜了三拜。两人便亲吻，一起哭泣——大卫哭得更恸。约拿单对大卫说：“安心去吧，因为我们的友谊乃是以耶和华之名起誓……”
大卫遵从朋友的建议躲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约拿单找到大卫，再次安慰他（23：17—18），向他保证，“你必作以色列的王，我也作你的宰相”，然后他们再次“在耶和华面前立约”（23：18）。不幸的是，约拿单希望成为大卫的宰相的愿望没能实现，因为约拿单和扫罗在战争中一起战死了。仍然在躲避国王的大卫听到他的死讯（《撒母耳记下》1：4），陷入深深的悲痛，唱起哀歌（1：23，25—26）：扫罗和约拿单，活时相悦相爱，死时也不分离。他们比鹰更快，比狮子还强……英雄何竟在阵上扑倒，约拿单何竟在山上被杀。我兄约拿单，我为你悲伤。我甚喜悦你。你向我发的爱情奇妙非常，过于妇女的爱情。
有些解释者相信，这里和前面的一些暗示（例如，他们分离时相互亲吻）表明大卫和约拿单是同性恋人。然而我不认为这些文字足以支持这样的结论。如果事情真的如此，大卫最后的那句话反而应该这样说：“你对我的爱就像妇人的爱一样美妙。”因为我们从其他篇章中知道，大卫有几个妻子，他深受女人的吸引。他们的情况倒更像是，大卫和约拿单的亲密程度如此之深（也许国王扫罗对大卫的仇恨使他们之间更加亲密，甚至为他们的关系增添了一丝爱情的色彩），以至于他们不仅一次次地在言语中允诺要永远忠诚，还情不自禁地要通过身体来表达情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爱情非常美妙，过于妇女的爱情”：当男人和女人脱下衣服，互相拥抱、亲吻，并允诺永远相爱时，这几乎总是意味着他们在“爱情中”，而且两个人会产生关于婚姻、生育等等的各种期待。这样的亲密举动在同性伙伴之间也有类似同性恋的含义；然而对约拿单和大卫而言，同样的举动只意味着他们是朋友，百分之百的真正的朋友。
朋友间这样的身体亲密在今天还有可能吗？约拿单和大卫相互用身体表达安慰，这不仅没有妨碍他们的友谊，还显然加深了他们的友谊。耶稣跟很多女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但今天我们没有时间来研究《新约》中的相关段落。在今天的现代社会，之所以很难把这种友谊的理想付诸实践，是因为西方社会对这样的亲密举动充满了恐惧。而这种恐惧在很大程度上是当今社会崇拜常规婚姻的直接结果，人们认为婚姻关系应该以排他的、专一的爱情开始，然后发展为同样内向的一夫一妻婚姻。我们在第三部分看到，很多夫妇——尤其是在教堂结婚的夫妇——认为婚姻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信约。然而就像约拿单和大卫的故事反复地、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的，《圣经》认为，我们更应该把信约看做对神作出的保证，在神面前保证，要尊重友谊的灵性允诺。整部《圣经》其实只有两处把信约与婚姻直接联系在一起（见《箴言》2：16—17及《玛拉基书》2；144—15），而且这两处中至少有一处（也许两处都是）实际上指的是神婚，即，与神的象征式的婚姻。
这也许是解决我们在第三部分讨论的“契约婚姻观”与“信约婚姻观”之间的矛盾的一个很好的途径。如果所有的信约就其本质而言都是友谊，那么当两个朋友决定向前再走一步、结为夫妻时，那么他们的确需要一些额外的举动让这一步变得正式，而且考虑到人性的弱点，制定一个可以打破的契约看起来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在理想的婚姻中，没有哪个配偶会真的需要诉诸这样的契约，因为友谊的信约永远是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最高的灵性允诺。一方面，他们的友谊的信约允许他们自由地与其他人在任何层面上建立与之相适应的友谊；另一方面，他们之间的契约会给出一些明确的限制，表明每个配偶允许对方在与其他人的关系中所能达到的亲密的深度与身体接触的范围。
基督教对友谊的传统解释是“兄弟之爱”（即，受到阿加佩的调和的菲利亚），它以保罗所说的“基督中的自由”为本质特征。正如我们在第17讲看到的，保罗在《罗马书》第14章以及其他一些地方给出了很多指导原则，告诉我们这样的自由应该包括什么、不应该包括什么。今天的很多基督徒甚至不愿意去考虑这样的可能性：这些原则允许朋友之间发生与图XII.2（b）的三角形的下半部分相对应的亲密行为。当然，保罗也的确经常要求他的读者“以圣洁的吻互相问候”（《罗马书》16：6。《哥林多前书》16：20。《哥林多后书》13：1。又见《帖撒罗尼迦前书》5：26。《彼得前书》5：14）。然而“圣洁”这个词表明，保罗所建议的抚慰的举动不涉及性吸引，它们（最多）类似于大卫和约拿单之间的感情。然而有趣的是，历史学家发现，在早期教会阶段，有些旁观者认为，基督徒的“爱的盛宴”（即，团契的会餐，在当时经常叫做“阿加佩”餐，它包括全套的正餐，而不仅仅是品尝面包和红酒）其实是一场纵欲的宴饮！这很可能只是他们的猜测。因为这些聚会由于担心遭到罗马政权的迫害，都是在私下里举行的。尽管如此，这类流言也许不是无中生有，它意味着，当时的基督徒以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亲密举动而著称。向自己的好友适度地给予身体上的抚慰，但又不越出界限，不演变为性方面的唐突鲁莽或泛滥，这种友谊的理想很遗憾地在很大程度上被今天的大多数西方人抛弃了，因为现在的人们（无论是基督徒还是非基督徒）信奉的是婚姻的浪漫理想：排他的单偶婚制。
因为浪漫在现代的婚姻观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我要在这一讲的结尾就我们尚未提及的另一种浪漫发表一些看法，这种浪漫是对自然的爱。这种形式的爱在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时期达到顶峰，当时的哲学家和诗人把自然界的事物以及自然整体奉上神坛，把它们看做是富有神性的，就像浪漫爱人把被爱者看做神的完美化身。在中国传统中，这种自然崇拜最充分地体现在早期的道家思想里，在那些思想家眼中，自然的律动是最丰富的源泉，让人得以洞见主宰万物、协调万物的“道”。尽管这类传统产生了大量动人的诗作，也为其他文体的写作赋予了灵感，但它们有时也鼓励了某种与真正的友谊背道而驰的逃避主义。这引发了一个关于亲密的限度的有趣的问题，但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它：对自然抱有什么样的爱才是恰当的？是浪漫爱情，还是应该以“友谊”的方式与自然建立关系？浪漫派诗人和艺术家采取了前者的立场，而像“地球之友”这样的生态保护团体则更喜欢后者。如果我们对“什么是真正的爱”有足够宽广的理解，那么这两种视角在某种意义上讲都是成立的。但不管怎样，这个问题就像爱的很多其他表现形式一样，超出了我们目前的研究范畴。
36. 爱灵魂：朋友间的对话
友谊不仅是“爱的哲学”的核心原则，也是爱灵魂（philosyphy）的核心，“爱灵魂”是我专门起的名字，指的是这三门相互关联的系列课程中采用的“哲学—心理学”方法。正像我在第3讲解释的，《爱之水》与前面的两门课——《树》和《梦》——一样，强调自我认知。经过整个系列的讨论，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只有通过与我们的真正的朋友的创造性互动，才能最充分、最完满地实现这个目标。这个结论不应该让人惊讶，因为“philosophy”（哲学，字面上的意思是“爱—智慧”）这个词中的philo来自希腊语的“philia”（菲利亚，即，友谊）。哲学（philosophy）是一门通过与朋友的对话来获得洞识，进而去寻找智慧（sophia）的学科。即便是柏拉图，按照他心目中关于“爱的哲学”的正宗理论，他也许会把自己的学科称为“agapo-sophy”（厄洛斯—智慧，即对智慧的欲求），但他的全部著作也是以对话的形式写成的，我们在这些对话里看到，苏格拉底实践的，正是与人展开朋友式的谈话的艺术，他把这种实践视为对爱的最高表达！同样地，圣保罗按照自己心目中对爱的正确理论的理解，也许会把他的爱的哲学称为“agapo-sophy”（“阿加佩—智慧”，即，为智慧而牺牲），然而他的所有著作都是以书信的形式写成的，通过这些书信，我们看到他与朋友展开了交谈，这种交谈跟耶稣与朋友间的交谈有着同样的品质。
我有一个好朋友，我跟他有过很多长时间的、深入的交谈，他喜欢感叹（尤其是当我们意见相左时）：“立场对立才是真正的友谊！”然而，我们必须小心地把友好的对立和硝烟味十足的固执己见分开，前者尊重反对者的视角，而后者认为只有一方（即“我的！”）是对的。只有在前一种情况下，我的那位朋友的说法才是对的。事实上，如果我们不是本着友谊的精神来发表不同的见解（尤其是哲学上的见解），那么这样的不同见解甚至不能被称为“对立的立场”，因为每个争论者其实都只看到一种立场。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用同样有效的洞识对我的这位朋友的话进行补充：友谊是真正的立场对立。而且，爱灵魂式的友谊（即，各方都尊重对方的头脑和心灵的交流）有着深刻的政治含义。如基恩所言：真正的爱是唯一正义而神圣的战争。两个朋友发誓成为对方忠实的反对者。我发誓，我将捍卫自己作为独立的个体的整全性，并尊重你的存在的整全性。我们只是作为平等的个体而汇合……我们的信约是，公正而强烈地相爱，建立并珍惜无法打破的藩篱，尊重我们各自的庇护所。（FB 190）
基恩认为，这意味着，在理想的情况下，朋友之间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我们在一起时只需要做我们自己，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在理想的世界里，事情无疑是这样的；然而在现实的世界中，所有的友谊都是不完美的，我相信，诚实地认识到我们的不完美（表现为在应该的时候自愿地表达自己的歉意）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
爱默生也提醒我们，朋友之间应该尊重彼此的视角；他提到，最深的友谊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慢慢发展，双方都应该怀着敬意：“保护[你的朋友］，他是与你相对应的一端。让他成为你永远的、美丽的敌人，不可驯服，受到我们全心全意的敬重。我们与他的交往不是出于一时的、无关紧要的便利，不会很快变得索然寡味，被我们抛掷一边。”（OS 229）爱默生让我们认识到，朋友间的交谈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真正的友谊的两个根本元素——真实与关心（225-226）——在谈话中得到最充分的实现；然后他提醒我们，不要同时把太多朋友聚在一起（228）：“不要让不同的水过多地混合。”因为这将“破坏精彩的交谈所需要的高度自由，两个灵魂并驾齐驱才是自由的保障”。而且，即便当只有两个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应该留出足够的时间一起保持静默（230），“于是我们会听到神的低语。别去搅扰这静默”。他也提醒我们不要太经常地设法与朋友相聚：要有耐心，等待自然的节奏，当朋友心中的节奏与我们相和时，“我们相聚，就像水遇到水；当我们不应与他们相聚时，我们就不会想遇见他们，因为此时我们就是他们”。爱默生还提醒我们，不要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朋友身上，以至于把他们偶像化，他总结说（232）：“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不是他们的所有，而是他们的所是。他们给予我的，恰当地讲是他们不可能给的，而它们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我们相聚，仿佛我们没有相聚；我们分离，仿佛我们没有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