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性的概念化：爱vs.快感
在第二部分，我们将把注意力转向身体，并转向这样的问题：我们的性属性可以给出什么样的线索，帮助我们理解爱的本质？现在，我想请大家来讨论一个一开始听起来会有些奇怪的问题，以此来开始我们这一部分的学习。我的问题是：性属性有逻辑吗？我希望，对这个问题的讨论能带给我们一些洞识，让我们认识到，怎样才能超越第一部分的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方式，以其他途径来最充分地发展我们对爱的哲学理解和心理学理解。
性属性有逻辑吗？你们怎么看这个问题？
学生H：我想性是完全无逻辑的。人们在发生性关系时往往被激情所控制，与逻辑推理毫无关系。
很好的要点。性行为通常伴随着非常强烈的情感反应（或者至少是荷尔蒙反应），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在发生性关系的时候进行三段论推理或逻辑论证。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但你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是在问，“发生性关系”这种行为中是否包含了逻辑，我问的是人类的性属性（sexuality）。对我说的“逻辑”有清晰的理解的同学，也许可以谈谈你们的看法？
学生I：我记得，《哲学之树》将逻辑描述为对“语言如何获得它们的意义”的研究。但我看不出这与性或性属性有什么关系。你能解释一下你所说的性属性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可以，你的要求很合理。也许，我的问题隐含了太多的假设。首先让我澄清一点，这门课的第二部分的内容不是“性教育”课。我假定你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性行为，即便不是通过个人体验，至少也已经通过别人的谈论或文字描写对它有所了解。如果有人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了解了这些“生活事实”，那么我建议你尽快读一下本书的“术语表”。我们对性和性属性进行讨论时用到的基本术语，“术语表”都给出了简要的定义。不同文化中关于性的文学经典也能为我们提供有用的信息。每种文化都有它最受青睐的作品：传说中为黄帝（前2697—前2598）所作的《内经》、关于“性科学”的古印度典籍《爱经》、《旧约》中充满性爱意味的爱情故事《雅歌》、十六世纪的谢赫·奈夫瓦齐所作的阿拉伯经典《香园》（相当于印度的《爱经》），以及更为晚近的阿里克斯·康弗特（1920—2000）所作的《性的欢乐》，它们都充满了关于性与性属性的有趣的观点。这些书中的大部分关注的是性的技术部分，因此我们可以在这里忽略它们。然而其中有些书，尤其是《爱经》，它包含了一些关于人类性属性的一般性的关键洞识，对我们的研究会产生重要的贡献。
我之所以要以这样的方式使用“性属性”这个词，是为了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与“我们人类是具有性属性的，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有关的更广泛的范畴上。当然，这要求我们提到性交，并要求我们简要地讨论性的技术部分的某些方面。但性属性这个主题比单纯的性要宽泛得多，它包含很多亚主题，比如：女性与男性有什么不同？我们的性属性可以怎样通过非性交的方式表现出来？表达性属性的好的方式与性扭曲有什么不同？等等。因此，当我问“性属性是否有逻辑”时，我其实是在问，我们对“性”进行的概念化或思考，是否有逻辑？
学生J：我们总是会把性与我们的男性和女性的特性联系在一起。当你说性属性的“逻辑”时，你指的是这一点吗？
这当然是它的核心部分。但你能进一步解释一下你的意思吗？“男性—女性”这种对立关系体现了哪种类型的逻辑？
学生J：这取决于你要讨论什么。性差异本身是以分析逻辑为基础的，正如“＋”和“-”。但我想异性间的爱则更多地体现了综合逻辑。
我同意。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在实际生活中，每个人都会体现出男性属性与女性属性的不同程度的混合。我们根据人所拥有的性器官的不同而严格地将人区分为两种相互对立的性别：“男性”和“女性”，这其实只是我们的头脑为了使我们能清晰地思考性属性而作出的两极划分。因此，这是分析逻辑的典型例子。相反，我们对性属性的活生生的经验，尤其是当我们想象两个人之间富有性意味的、充满爱意的拥抱时，性属性则是综合性的。当爱者与被爱者完全地分享彼此的身体时，那种“合一”是综合逻辑的生动体现。这就是为什么对性属性的研究将有助于我们把爱的抽象理论带到实际中来。
从这方面讲，性属性——至少是关于性属性的研究——很像中世纪的炼金术。炼金术是现代化学的前身。我们在《梦》的第21讲中看到，炼金术的目标是将“低等”金属变成黄金，其途径是让这些金属进行各种各样的化学变化，其中包括对立物之间的结合。荣格对炼金术有过深入的研究，他指出，很多炼金术士对炼金术的另一种应用也同样感兴趣：把自己在各种试验中获得的洞识视为有象征意义的启示，用这些启示来促进自己的个人成长。从对立的化学元素的结合中“‘做’出黄金”，这种魔法般的过程，与男人和女人通过性的结合而“做爱”的过程具有平行性。我们有时把“发生性行为”叫做“做爱”，这是对这一魔法般的平行物的诗意表达（参见第6讲）。两个人的身体怎么可能仅仅通过特定的相互接触就做出爱的黄金？这显然超出了单纯的性的化学；而性的炼金术，作为产生爱的实际途径，是综合逻辑起作用的最深刻的实例之一。而它每天都在世界各地发生！
请原谅我提到这些就显得很兴奋。但我认为，这是现实生活中最神秘的事物之一。我期待在接下来的几周中与你们共同探讨其中的一些细节。而现在，我们仍然要继续讨论我一开始提出的问题。说性属性（或性本身）具有“逻辑”，这意味着什么？谁对此还有其他看法？
学生K：我没有上过你的哲学课，所以我不确定你刚才说的分析逻辑和综合逻辑是什么。在我看来，逻辑与思考有关，因此“性属性的逻辑”在我看来指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往往对性想得很多。例如，我曾听说，一个典型的男人一天中想到性的次数会达到600次。
是的，我听到过很多种这样的统计数字。我想知道的是，人们是怎么知道这类事实的？是谁站在那里，数一个人想了多少次性？怎么样算是“想到一次”？因为内省不能作为收集数据的精确途径，所以我要鼓励你去怀疑这样的说法。尽管如此，你的要点仍然很重要：男人和女人都会花很多时间考虑——也许说“想象”更为准确——与他人发生不同类型的亲密关系。也许，男人想象的亲密形式更倾向于性亲密；而女人往往会想象其他的亲密形式，例如，与爱人深入交谈，或是与爱人一起出现在婚礼上，等等。但即便是女人，考虑（或想象）性也会成为她们的心理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没有有意识地去想象，这类形象也会出现在她们的梦境里。
其实，我们怎样对性进行概念化（通过思考和形象两种方式），这是性的逻辑的最重要方面之一。事实上，我们对性的想法会直接影响我们对性的体验，关于这一点，我想我们可以区分出三种不同的影响。这三种影响分别对应着柏拉图和康德对人体的三个部分所作的区分（参见本书图II.1，及《树》之图III.4）：头部（理论理性或知识）、腹部（实践理性或道德）、心（情感理性或想象力）。首先，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的性行为一般是由本能所引导的，而人类需要先了解性的方法，才能正确地完成它。我们需要先掌握一定的“理论”，才能以令人满意的方式实践性行为。然而反讽的是，我们的知识也可能会妨碍我们实现满足感：如果期望过高，如果我们的实际情况没有达到理论上的理想状态，我们就会觉得失望。其次，我们关于性的道德观也几乎总是会影响我们对性的体验：一个人是否愿意参与或享受某种特定的性行为，或者，在特定的情境下一个人是否愿意有性行为，往往取决于他或她预先持有的关于性的对错的看法。道德因素尤其会影响到我们对某次性经验的事后看法：我们会感到负疚还是满足，这更多地取决于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不是其他因素。最后，我们的性幻想的类型和频率会强烈地影响到我们从性爱中得到的快感，尽管这种影响常常存在于我们的无意识里。我们越是想象与爱人的各种性接触，爱人在我们眼中越能引起欲望（参见，LBE 129-30）。
性的概念化，这是决定我们如何在性中体验到满足的唯一重要的因素，它甚至决定了我们能否在性中体验到满足。《爱经》（KS 39）以类似的方式谈到了这个主题，它列出了人类与动物在性上的三种区别：（1）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产生性欲，而大多数动物的欲望是季节性的；（2）人类中的男性和女性都会（或者说“都应该会”）体验到快感，而很多动物似乎在整个过程中只体验到很少的快感，或者没有快感；（3）人类的性行为倾向于促成永久关系的建立，而大多数动物不是这样。这些一般差异与前面提到的三点合在一起都在表明：对其他动物而言，性主要是物种繁衍自身的手段；但对人类而言，性构成了“作为人，我们是谁？”这个问题的关键组成部分。就是说，因为性属性的逻辑，因为我们对性属性进行思考，所以我们人类是具有性属性的存在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爱经》的重点，是对性或性属性进行相关的区分（这是跟逻辑有关的任务），然后对每一种类型进行恰当的命名。一个人的“性逻辑”的具体内容将决定他（或她）是否把某种性经验判定为“好的”。因此，开诚布公地讨论关于性的想法和幻想，对于两个订了婚的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知道，他们各自关于性的概念与他们的长期关系是否相容。
学生L：你的意思是，性属性的逻辑决定了一个人发生性行为的理由吗？
是的。这是我的观点的重要方面。你怎么看“人们为什么要发生性行为”这个问题？
学生L：嗯，在我看来，发生性行为的唯一恰当的理由是为了表达爱。
我敢说你是个浪漫的人！说真的，“表达爱”当然是对这个问题的最能为人接受的回答之一，尤其是在女性当中。而且这是几个很好的回答之一。在座的男士有不同的回答吗？
学生M：性的目的是快感。你谈论《爱经》时已经提到了这个事实。现在有些人甚至把性当成一种娱乐。
的确。然而这并不必然地说明这种做法在任何情境下都是对的。但无论如何，这绝对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典型的“男性”回答。范诺伊是最直言不讳的哲学家之一，他认为性只是为了快感。他对2000名美国学生做了一项调查（SWL 7-8），发现80%的男生认为，快感是决定性经验好坏的关键因素，无论他们爱不爱自己的性伙伴。相反，80%的女生认为，只有与她们所爱的人发生性关系时，性才是好的。同样，我还是很认真地对这类统计数字的可信度感到怀疑，尤其因为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范诺伊的问题是怎样提的，也不知道学生们的回答有没有部分地受到他们老师的偏好的影响。
范诺伊的著作《无爱之性》通篇都在论证：快感是性行为的唯一真实的目的。他几乎将“性属性”的形容词“sexual”（具有性属性的）定义为“能引起快感的”（pleasurable）。他声称，如果两个人为了其他理由而发生性行为，不打算给予对方快感，那么就应该用其他的词来描述他们的行为（SEL 97-101）。仅仅把性当做“爱的特殊表达方式”的女人和浪漫的男人们，应该说他们在“做爱”。范诺伊论证说，如果两个人在做爱过程中没有体验到快感，做爱就不具有性属性。同样，那些持有非常传统的观点并认为性只应该被用于生育的人，他们只是在从事“繁殖活动”；他们的行为不是性交，除非他们碰巧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快感。（《爱经》以及奥维德的经典之作《爱的艺术》都作出了与范诺伊相似的假定；其实，梵语“kama”一词的含义恰恰是“对性快感的欲望”[见KS 37］。）只为了性快感而发生性行为，没有任何“更高的”目的，这种经验通常被称为“肉欲”（lust），并在传统上被认为是“脏的”；而范诺伊则声称，仅仅为了极度的快感而享受肉欲，这没有错。
很多人跟范诺伊一样，认为只有一个因素决定了性是否是“对的”或“好的”，但他们不认为这个因素是快感。与范诺伊极富争议的观点不同的观点，是我前面已经提到的两种：两个人发生性关系要么是为了生育、要么是为了表达爱，否则性行为是不可接受的。前者是天主教的官方立场，它解释了为什么教会禁止人们避孕和堕胎：教会认为这两种行为是有罪的，因为它们妨碍了性交的自然目的——繁殖。繁殖让性行为成为“好的”，这种观点可以回溯到早期的教会神学家与哲学家圣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告诉读者，神如何把他从早年的充满了罪的生活中解救了出来（他在早年生活中自由地尝试性行为），并教导他尊重性器官的真正目的。奥古斯丁教导人们说，性本身是脏的；它是必要的恶，只有当双方用它来生育时，它才变得“洁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