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太像女孩子,上学以后,一直是同班男生开玩笑和欺负的对象。上了初中,就更严重了,常常被男生按在墙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
“有一次,他们也是像那样,把我按在男厕所门边的墙上。你来了,不管不顾地冲进男厕所,把他们都推开。然后你对我说,不准哭,会被人瞧不起。”
“陆七远,我能和詹木夕那样叫你七七吗?”
“七七。其实,我呐,从那天起,再也没掉过眼泪。我想,我一定要勇敢起来,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然后向七七表白。七七……谢谢你对我说的那句话,还有……我喜欢你。我知道我们没有机会在一起,但我会永远喜欢你,永远记得你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掉眼泪,我保证。”
再一次听到这段话,我心里的感动更多、更深。如果第一次听习陌陌表白,我的感动只是一方动辄起波澜的池塘,这一次就是海洋,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波涛汹涌。
我回忆起那天导演梁雪身旁的黑乎乎的不明物体,似乎就是一台磁带录音机。她记录下了对习陌陌和陆七远而言都非常重要的时刻。
录音播放完了,我和詹木夕还不敢从过道里出来,我们静静等待着陆七远从这个梁雪为他重现的梦境中醒过来。
过了许久,陆七远突然奔跑起来。就像他平时在操场的跑道上训练一样,沿着跑道,拼命地奔跑。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剧烈抖动着,腰带也散了,飘落在塑胶跑道上。他干脆脱掉了连衣裙,穿着运动背心和运动短裤,大步大步地迈开步伐。他不是为了追赶对手,跑道上也没有终点线——我想,他在和自己的伤心和绝望赛跑,他要把遗憾和痛苦远远抛在身后。
此刻的我,似乎受到了同样的感情的驱动,挣脱詹木夕的手,冲上跑道,和陆七远一同奔跑。
“习陌陌,笨蛋。”我听到陆七远小声地说。
“丁丁,笨蛋!”我也跟着说。
“习陌陌最可恶了!”
“丁丁最讨厌了!”
“习陌陌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表白?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走?”
“都要走了才对我说宇阳哥哥最重要了,有用吗?”
“下辈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下辈子丁丁一定要做我的弟弟!”
我们喊得越来越大声,谁也不管对方在喊什么,只想把自己心里的淤积全部排出来,一点都不留。
这个清冷的秋日夜晚,我和陆七远一共跑了17圈,共计6800米。
最后我们跑到喘不上气,抬不动双腿,才慢慢停下来。
我跪在跑道上,詹木夕把我的头抱在怀里,轻拍我的背脊,让我平静下来。麻奈和梁雪站在跑道边,看我们跑完,拿来我们的外套。
我转过头去看后面的陆七远,他往跑道上扑通一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天空大喊,“习陌陌,你这个笨蛋!我也喜欢你啊!”
晚上,我把习陌陌的纸衣服相册放在枕边。应该是这本相册给我的通感,我在梦中,以习陌陌的视角,“看见”了陆七远的成长经历。
幼儿园时期的陆七远,是个女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脸脏兮兮的。她比别的女孩子好斗,常和班里的男生打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女孩子总是发脾气呢?
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办公室里老师们的谈论。
“陆丁远这小女孩太难管了。她爸妈是怎么管教的?”
“她爸妈哪里会去管她!陆家的重男轻女是出了名的,家里有了个弟弟以后,陆丁远就更没人关心了。你看她的连衣裙,都紧成那样了,还给她穿,就不知道给她买几件新的吗?”
“唉……也怪可怜的。我们做幼儿园老师的,能照顾就多照顾她一点吧……”
幼儿园毕业典礼,她的爸爸妈妈也没来参加。“我”在幼儿园的游乐区找到她。她蹲在地上,用树枝戳成群结队的蚂蚁。
“我”把自己做的纸连衣裙送给她。
毕业以后,“我”上了贵族小学,几年里都没有见过她。
直到“我”进了光桥的初中部,再次遇见了她。她的名字从“陆丁远”变成了“陆七远”,我让我表哥帮我调查,才知道陆七远原本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弟弟因为从阳台坠落成了植物人。弟弟长眠一年后,她父母又怀上了一个孩子,托了医院的熟人证明是个儿子,于是决定中断对她弟弟的治疗。
但是后来,这个孩子不慎流产。她父母后悔放弃了弟弟的生命,就将女儿的名字改成了儿子的名字。常年被父母唠叨“要是你弟弟还在就如何如何”,“你弟弟比你哪里哪里好”的陆丁远,行为和男生愈发相似,初中后几乎就是个男孩子的样子,如果别人不说,谁也看不出来。她已经把自己当做真正的“七七”了,从前的“丁丁”早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尽管她剪短了头发,再也不穿裙子,但在“我”心里,她依然是幼儿园时那个可爱又勇敢的女孩。
丁丁走后,我连发两天高烧,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小屋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殆尽,他的音容笑貌,刻在我记忆的底片里,一遍一遍,用不同的色彩和尺寸冲洗出来,叠放在我眼前。
一起吃早餐,散步,一起挨骂,一起吹风,看星星,一起翻漫画……孤独地掩藏在垃圾山之间的水泥管小屋,有了丁丁的笑声,才有家的感觉。
丁丁的陪伴多么真实,他的一举一动我亲眼所见,可是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幻影,他甚至早就不存在于我所在的世界……我如何能接受?
别人看不见的,我能看见;别人听不到的,我能听到……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被家人抛弃了生命的丁丁,能和被遗失的事物交流的我,我们的相遇,是种命中注定吧。
我像失恋一般,宁愿自己不省人事。一旦身体变得舒适了,意识不得不清醒,反而不知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詹木夕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发烧,打电话和齐淇老师请假,这两天几乎整日守在小屋里,晚上回家,早上再带着食物来。
她的照顾细致入微。定时给我量体温,记录在小本子上;把我的衣服换成棉T恤和睡裤;额头上的冰袋,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用毛巾层层包裹后,放在保温饭盒里,一块化透了就再拿出一块。食物都是清淡的粥、汤和蔬菜。最难以想象的是,她竟然每天给我翻身四次,按摩三次,湿毛巾擦身两次。这哪里是对待一个普通的高烧病人,简直是把我当成半身不遂偏瘫患者来护理吧。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情吐槽她。
幸好詹木夕在这里看着我,不然我真的不愿再清醒过来了。
今天,我的精神好了一些。于是在詹木夕的帮助下,坐了起来。
“烧也退了,再休息一天,就能完全恢复。”詹木夕给我量完体温,舒了口气,开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