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伴
西班牙有一个俗谚,大旨是“一人不是伴,两人正是伴,三数便成群,满四就是乱”。这旅行,尤其是长途的旅行,选伴是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论我的经验,都使我无条件的主张独游主义——是说把游历本身看做目的。同样一个地方你独身来看与结伴来看所得的结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爱妻或是爱友或是爱什么)当然有,但与其冒险不如意同伴的懊怅不如立定主意独身走来得妥当。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实是太简单容易了,尤其是欧洲,哑巴瞎子聋子傻瓜都不妨放胆去旅行,只要你认识字,会得做手势,口袋里有钱,你就不会丢。
我这次本来已经约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极了,他在西伯利亚打过几年仗,红党白党(据他自己说)都是他的朋友,会说俄国话,气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亏。可是我心里明白,天下没有无条件的便宜,况且军官大爷不是容易伺候的,回头他发现假定的“绝对服从”有漏孔时他就对着这无抵抗的弱者发威,那可不是玩!这样一想我觉得还是独身去西伯利亚冒险,比较的不恐怖些。说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发现他的公事还不曾了结至少须延迟一星期动身,我就趁机会告辞,一溜烟先自跑了!
同时在车上我已经结识了两个旅伴:一位是德国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脸子他的脑袋,他的肚子都一致声明他决不是另一国人:他可没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镇定,在他那一双闪铄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与提防危险的时候多,自有主见的时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说完且是叫啤酒与酒精薰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纠盘的供着活像一只霁红碎瓷的鼻烟壶。他常常替他自己发现着急的原因,不是担忧他的护照少了一种签字,便是害怕俄国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衬衫。他念过他的叔本华;每次不论讲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倒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个更有趣的旅伴在车上结识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东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国先生满脑子装着香肠啤酒与叔本华的,我见了不由得不起敬。这位拉丁族的朋友我简直的爱他了。我初次见他,猜他是个大学教授,第二次见他猜他是开矿的,到最后才知道他是卖帽子给我们的,我与他谈得投机极了。他有的是谐趣,书也看得不少,见解也不平常。像这种无意中的旅伴是很难得的,我一途来不觉着寂寞就幸亏有他,我到了还与他通信。你们都见过大学眼药的广告不是?那有一点儿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烧胡是不往下挂的,修得顶整齐,又黑又浓又紧,骤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他的眼最表示他头脑的敏锐,他的两颊是鲜杨梅似的红,益发激起他白的肤色与漆黑的发。他最爱念的书是Don Quixteo Ariosto中他的癖好,丹德当然更是他从小的陪伴。
托尔斯泰
我在京的时候,记得有一天,为东方杂志上一条新闻,和朋友们起劲的谈了半天,那新闻是列宁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诉,被告是骨头早腐了的托尔斯泰,说他的书,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观,与苏维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宁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缔他,否则苏维埃有危险。法庭的判决是列宁太太胜诉,宣告托尔斯泰的书一起毁版,现在的书全化成灰,从这灰再造纸,改印列宁的书。我们那时候大家说这消息太离奇了,也许又是美国人存心诬毁苏俄的一种宣传,但同时杜洛茨基为做了《十月革命》那书上法庭被软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这样看来苏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托尔斯泰那话竟许也有影子的。
我们毕竟有些“波淇洼”头脑,对于诗人文学家的迷信,总还脱不了,还有什么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许免不了迷恋,否则为甚么单单托尔斯泰毁版的消息叫我们不安呢?我还记得那天陈通伯说笑话,他说这来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要不然不但没饭吃,竟许有坐监牢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约只有郁达夫可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贼,那总可以免掉波淇洼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打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他的老太爷,此外有甚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甚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火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敢想的了,我下星斯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蚕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他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