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潜老谋深算，但遇此事也算不上游刃有余，”他抱起了手，月光下，浮动在眼底的寒光犹如冰霜，“夏风潜有一对左右手，你是他的女儿，想必知道得很清楚。”
这对左右手，一人便是刚刚被废的刑部尚书，另一人则是户部尚书。
刑部主管刑罚，刑部清吏司主事也都有他培养之人，素常除了总管小至鸡零狗碎、大到皇宫失窃的顺天府尹，以及修管律法、复核案卷，非涉及皇亲国戚、黎民苍生的重案、大审的大理寺之外，就属刑部主管个州府省份纠察，概括范围极广。
吏部虽也有办案，却大多办的官案，又是战战兢兢、艰苦卓绝得保持着中立和“公平”，就是有买卖官衔，大的夏风潜也不用过他的手，直荐便是，小的则派人敲打威胁、其下官署。
吏部尚书做事谨小慎微，却也是个胆小的，收受贿赂都不敢，因此说不上有什么功劳，但其实也没有太大的过错。
甚至在萧齐然看来，能够在丞相府如山压力之下还没有伸手触碰底线，足以说明吏部尚书将来可堪大用。是以这次彻查也只是针对吏部尚书以下之官员，吏部尚书还特地上了折子表忠心，萧齐然倒还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吏部小心了，刑部自然就更加大手大脚，被废的刑部尚书帮着夏风潜在朝中塞了多少人，从京城里到京城外，只怕连他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
所以，萧齐然拿住夏明后第一个要拔除的，就是刑部毒瘤。
但，如今罪证虽在，那老人家却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死不认罪，萧齐然眯了下眼，嗤声冷道：“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夏家联络朝中大臣的能力的确非凡。”
夏檀儿就听不惯他这指桑骂槐的劲，回以冷笑，“什么叫我夏家？我现在跟夏家已经没有关系了，怎么着，又想往我头上扣帽子？”
萧齐然无语，目光晦涩，“……你倒是真狠得下心。”
如此决绝地跟丞相府断绝关系，若放在一个月前，他必然不会相信，但过了这一个月，见过了摘星楼那一幕幕，他却不得不信。
夏檀儿不曾将丞相府当家，也不曾将皇宫当家，冷眼旁观天灾人祸，如此姿态，俨然已经将过往全数抛却。
“这个话题过了，”夏檀儿道，“你说刑部尚书不肯认罪，你是皇帝，难道只能袖手旁观？”
萧齐然目光微变，“你倒比我还要心急。”
夏檀儿意味不明道：“既然我已经跟丞相府断绝了关系，丞相必然不会再用我，他培植的新人想必不久就会爬上龙床，到时候第一个要对付的，岂不就是我？”
所以她心急也很正常，因为父女不成亲人也罢，接下来怕是要成为仇人了。
“你怕死？”萧齐然领会了她的话，却笑得不以为然，“你觉得丞相会对你动手，所以你便期待着丞相府早日垮台？”
显然，他并不相信。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相信夏檀儿会真的将丞相府置于死地。
夏檀儿却道：“不如意的死亡，自然人人都怕。”
萧齐然脸色一变，“那你说，兰儿怕吗？”
兰儿是谁？
夏檀儿懵了一下，秋水一般的眸子掠过讶异，看着突然转移话题的人问：“‘兰儿’是谁？”
萧齐然神色淡了，就像戴上了一张冰雪做成的面具，目光直勾勾的有些渗人。
夏檀儿敏锐地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杀意，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自己的手脚，让人毛骨悚然。
她默了默，回头看向小乔，想要问清楚“兰儿”是哪个，却突然听萧齐然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声音道：“丞相年老，先皇养他为相，朕留他至今，也是到他退隐养老的时候了。”
他是在告诉夏檀儿，他不会对丞相手软，也是在提醒夏檀儿，若是她对夏风潜还有“父女情分”，劝他尽早急流勇退，或许还能保全家平安。
说到底，还是试探，有意或者无意的试探。
君王卧榻旁酣睡的重臣已然垂暮腐朽，新上任的金龙正张开利爪虎视眈眈，他迸发的杀意、如山的压迫都在咫尺之间，隔着一层细纱，或许就能将人粉身碎骨。
但夏檀儿却懒得去提醒夏风潜，而且她也知道，夏风潜如今正在气头上，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下去的。
那些缠绕攀附的藤蔓，也不可能让他离开。
夏檀儿似笑非笑，像是听懂了却又视而不见，侧头撑着下颌，优美的颈线白的透明，“夏丞相若能退，又能退到哪儿？是在京城，还是皖南？”
萧齐然目光一凝，“比起京城，自然皖南更好。”
“是么，”夏檀儿若有所思，“比起人人都想将夏家人千刀万剐的皖南，原来京城更危险啊。”
萧齐然：“……”
盘丝祥云璎珞从袖间滑出，夏檀儿手中碾着璎珞里细致的金线，默了默，抬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若会再进宫来看我，这话我自然带到，若是不来，这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接下来，就谈谈你的事情吧，”萧齐然迈步，轻轻横了眼小乔，“凤冠已经重新送回了凤栖宫，后位我也懒得动，你不如说说，夏风潜在皇宫布置了多少人？”
小乔肩膀一颤，担忧地看了看夏檀儿，却还是按照计划退了出去。
合上凤栖宫内殿宫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萧齐然高大的身影正好挡住了夏檀儿，脑海中不禁又想起来今日夏檀儿同自己说的话。
她不放心地问夏檀儿，皇帝不信她，她要如何“跟着皇帝”？
夏檀儿却微微一笑，反问她另一件事，既然她如今已不是夏家最有用的棋子，而夏风潜为了培养新人，必定会针对自己下手，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让那些或许会针对自己的帮手留在皇宫，帮着新人监视自己、对付自己呢？
小乔愣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些“帮手”，指的是夏风潜安插在宫中传递消息的夏家属下。
夏风潜离开凤栖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给夏檀儿敲响了警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