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奥莫的人们视幕布山为现世之地狱;而现如今,无数旅客、商队、士兵从幕布山脚穿行而过,匆匆忙忙奔向各自的使命。”——马卡博热《八方游记》
白谷省之南以德维金河与河漫相隔、以西则由幕布山与青溪分割。经过半个月的旅程,我们随着钦差巡查的队伍抵达了幕布山前的黑木镇。穿过幕布山,我们就会离开白谷、进入青溪。青溪以西则是我们的目的地法彻尔。
我们这只队伍说是钦差巡查,实则钦差大人不在之中。队伍也毫无排场,大部分时间都与马匹的嘶鸣和车轮的滚动声为伴,只在驿站或者小镇休息时才会亮出身份,好让当地官员乡绅毫不怠慢地好生招待。
队伍里除了我们四个年轻人,仅有一男一女两个法彻尔官员、两个随行的术士、以及一个看上去身经百战的老军士。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不苟言笑,只和我们沟通日常的身心状况以及吃喝需求。
不得不说,我感觉他们像是押送囚犯的狱卒。
这也能理解。不管什么任务,重复上好多年后都会成为一种懈怠但精确的例行公事。
我和格丽娜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这种简朴高效的行程可以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过库克伯爵的儿子则颇有微词:
“我们这是要去王都吗。我觉得他们要把我们带去幕布山,然后卖给深山老林里的野蛮人。”安东尼说道。此时入夜已久,旅店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们三个躺在各自的床上;格丽娜在女官员的房间,其他人呆在另一个房间里,似乎在商量事情。
这是个双人间,本来我们可能要为谁睡地铺而打一架,不过好在卡特曼恩主动放弃了床位。我本来想自己另开一间房,不知为何被官员否决了。他们一定要让我们住在一起。
“不可能。幕布山的卡米斯人余孽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上任总督大人剿灭了。”卡特曼恩说道。“这个猜测站不住脚。”
安东尼冷淡地哦了一声。
“我们人太少了,这种动辄赶路两三个月的旅行,也会有钦差身份不管用的时候。”我说道,“还是低调点好。”
“那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护送我们,钦差大人来白谷城的队伍可是有五六十人。”安东尼升高了语调。
真是个蠢问题。“为什么您父亲不多派些人护送您呢?”我说道,“当然是伯爵大人想要锻炼您,不然将来怎么扛起治理家业的重任?我们这么点人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
“嗯……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安东尼语气有些犹豫。
“钦差大人可能会有这样的考虑,不过我觉得,更可能的原因还是我们并不特别受重视。”卡特曼恩接话道。“王国每年从八个领选拔数百人才,我们这种东部边疆往往每年只会有二十来个人选,还是异族人。换我我也会更偏好血统纯正的本地才俊。”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我不太想说出口的无情事实。随后黑暗中只剩寂静,我们都不再说话,带着各自的思绪逐渐入梦。
第二天,王都的官员们就要带我们穿过幕布山。
在奥莫历史的某段时期,幕布山的含义等同于地狱;据说除了穿越幕布山时的那种奇景外,幕布山中的野蛮人势力也如日中天,他们贪婪劫掠着过路者和周边村镇、屡屡击溃前来讨伐的地方军队;直到统合了法彻尔力量的马丁挥师东征,才彻底铲除了野蛮人的大小村落。
不过那段恐怖的历史早已沉淀、腐败为泛黄残缺的史书。如今,每天都有各色人等从幕布山周边穿行、来往于白谷和青溪,其中还有不少悠然自得的观光客。
我们很早就动身了,一行人离开黑木镇地界,从一处设有关隘要塞的山口进入了幕布山。昨天半夜下了雨,空气中弥漫着水汽,马蹄踩在山间泥土上会留下一串小巧的积水坑。
行至正午,马车外的景色逐渐由零星的路标杆和小木屋、变成了逐渐死去的枯黄树林。马车规律的轱辘声有些催眠,我身边的格丽娜已经歪头睡着了;坐在对面的安东尼在摆弄他的短弓;而卡特曼恩在读一本介绍法彻尔传统习俗的观光指南,这应该是他从白谷城带来的。
我探头到窗外,看到在前面骑马的官员们正小声交谈。
接着我缩进来,小声说道:“我们中有谁比较了解幕布山吗?”
“幕布山?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应该从没来过,可以期待下‘天幕’。”安东尼说道。
“‘天幕’我倒是听说过。不过我是指幕布山的道路情况。”
卡特曼恩合上了书,接话道:“幕布山的开拓从马丁陛下开始已经有五百多年了。如今直接穿过幕布山的大道有三条,从周边绕过去的有五条。我们应该是在最快的三条大道中的某条。”
“真的吗。”我掀开窗帘,看向窗外;树林越来越密了,道路也比我们刚上路时窄了一半。
卡特曼恩凑过来看了看,片刻后小声说道:“我们不在大路上。”说这话时,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他失去平衡,门牙差点磕到我脑门上。
格丽娜被惊醒,像受惊的猫那样微微弓起了身子。“路上不好走,不要再睡了,免得磕到头。”我提醒她。格丽娜含糊地嗯了一声,显然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恢复过来。
“唔。我去问问他们。”安东尼说着,扶着座椅走到前门,直接打开小窗朝外面喊道:“大人们,路怎么这么颠簸啊?我们还有多久到驿站?”
一个官员的声音传来:“请大家稍微忍一忍,我们选的是最近的路线,很快就能穿过幕布山了。”
“就快到了”。我猜多半还有得走。听了官员的回答,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们可能要在幕布山的野外过夜了。”我对马车里的人说道。
一直到傍晚,我们都没见到驿站。路倒是越走越窄、杂草丛生。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旅客都要考虑下被劫匪团伙蒙骗的可能性;但我姑且放弃这种可能,而认为王都的官员们在采取某种赶时间的冒险举动。
我时不时看看窗外的情况。视线所及、都是深秋落叶铺满的地面上突兀地伸出密密麻麻的光杆树木;傍晚时暗红色的夕阳悬于远处黑色的山峰之上、昏暗的边缘仿佛微风下的水中倒影那样缓缓波动。
“太阳这是怎么回事?”我略感悚然,向卡特曼恩问道。
他则平静地回答我:“你是第一次见吧。这就是幕布山的奇景之一,只有接近‘天幕’时才看得见。这说明我们快要穿过幕布山了。”
天幕是怎么一回事我很早就从书本里了解过了,不过亲眼见到和天幕相关的奇景还是让人心神不宁。
入夜后我们穿上了薄棉衣,仍在赶路。队伍的两辆马车发出的噪音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之间,官员们开始轮流到另一辆马车里休息,并嘱咐我们好好呆在马车里。
“你们觉得会遇上什么岔子吗?”安东尼说道,他已经打理好了他的短弓,并把弓箭都挂在了身上。
“不会吧,毕竟前面有王国的术士在保护我们。”格丽娜小声说道。
卡特曼恩还在想着什么,默不作声。于是我提议两两换班睡觉,大家稍稍考虑后同意了。
到了深夜。马车速度逐渐减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我和格丽娜正好醒着,于是我从前门看过去,发现是有一匹马坚持不住,正坐在地上休息。一个官员看见了我,对我说道:“我们稍微休息一刻钟。”说完,他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我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赶时间?”
火光照得他脸上都是斑驳的阴影,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不过他的语气显然不悦:“不要问这问那,赶快回马车好好休息,尽快离开山里对你我都好。”
我只好回马车呆着。
短暂的休憩中,世界安静了下来。马车所在小道的两侧都是树林,再往外就是包裹着我们的群山;我看着天上,竟发现深蓝色的天空犹如海面,群星和昏黄的新月都如同漂流在水面上一样微微浮动。
也像一块被幕后人抖动的幕布。我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