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起,涅赫柳多夫一连三年没有跟卡秋莎见面。一直到他刚提升为军官,动身到军队里去,顺路到姑姑们家里去一趟的时候,他才跟她见面。不过这时候,他跟三年前夏天在她们家里住过的那个人相比,却已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
原先他是诚实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乐于为一切美好的事业献身;如今他却成了荒淫无度的彻底利己主义者,专爱享乐。原先,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是一个秘密,他带着快活的热情极力要解开这个秘密;如今,这个世界的生活里的一切却简单明了,已经由他所过的生活的各种条件规定清楚。原先,同大自然的交接,同在他以前生活过、思索过、感觉过的人(哲学和诗歌)的交接,才是重大而必要的,如今重大而必要的却是各种人为的制度以及跟同伴们的交接。原先女人显得神秘而迷人,是惟其神秘才迷人的生物,如今女人,除了他的家属和他朋友的妻子以外的一切女人,其功用是很明确的:女人无非是一种他已经尝试过的享乐的最好的工具。原先他不需要钱用,他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也用不完,他能够放弃他父亲名下的田产而把它送给农民,可是现在母亲每月给一千五百卢布,他还是不够用,已经为了钱常常跟母亲办不愉快的交涉。原先他认为他的精神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我,如今他却认为他那健康而活跃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了。
他所以会发生这种种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所以会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那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生活下去就会过于困难:相信自己,就得亲自解决一切问题,而那种解决总是不利于他那追求轻松快乐的兽性的我,而且几乎总是同它抵触;至于相信别人,那就任什么问题都不需要解决,一切问题早已解决好,而且那种解决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再者,他相信自己,就总是遭到人们的责难,而他相信别人,倒会博得他四周的人们的赞扬。
比方说,涅赫柳多夫思考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这些问题的书籍,议论这些问题,他四周的一切人就都认为这不合时宜,多少有点荒唐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姑就用好意的讽刺口气称呼他是notre cher philosophe[35]。可是等到他看长篇小说,讲猥亵的故事,到法国剧院里去看滑稽的轻松喜剧,快活地讲戏里的情节,大家倒都称赞他,鼓励他。每逢他认为必须节减他的用度,穿陈旧的军大衣,不再喝酒,大家就认为这是脾气古怪,有点标新立异,可是临到他花一大笔钱置办猎具,或者布置一个与众不同的奢华书房,大家反而称赞他风雅,送给他种种贵重的物品。他本来保持着童贞,打算照这样保持到结婚的那天,他的亲属却为他的健康担忧。后来他母亲听说他成了真正的男人,从他的同事手里把一个法国女人夺过来,她甚至并不因此难过,反而高兴。这个身为公爵夫人的母亲每一想到他同卡秋莎的那个插曲,想到他居然有意跟她结婚,总不免心惊胆战。
同样,当初涅赫柳多夫达到成人的年龄以后,认为拥有土地是不公正的,因而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一块不大的田产送给农民,他这个举动却使得他的母亲和亲属大惊失色,从此这件事就成了他的一切亲戚不断责难和讥笑的对象。人们一再对他说,农民得到土地以后不但没有发家致富,反而开了三家酒店,索性不干农活,所以更穷了。可是等到涅赫柳多夫进了近卫军,跟他那些门第高贵的同事们一起挥霍和赌博而花掉很多的钱,害得叶连娜·伊万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的时候,她倒几乎一点也不伤心,反而认为这是人之常情,甚至觉得趁他年轻,照这样在上流社会里种一种痘,也未尝不是好事。
起初,涅赫柳多夫极力硬顶,然而这种硬顶过于艰苦,因为凡是他在相信自己的时候认为是好的事情,别人却都认为是坏的;反之,凡是他在相信自己的时候认为是坏的事情,他四周的一切人倒都认为是好的。最后,涅赫柳多夫屈服,不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了。他这样否定自己,在最初的一段时期里是不愉快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没有保持很久。这段时期涅赫柳多夫开始吸烟和喝酒,很快就不再体验到那种不愉快的心情,甚至感到颇为轻松了。
涅赫柳多夫凭他那热烈的性格,彻头彻尾地投身于他四周的一切人所同声赞扬的这种新生活,全然扑灭了他内心别有所求的呼声。这个变化是在他搬到彼得堡去以后开始的,到他在军队中工作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
军人的职务本来就驱使人堕落,它把进入军队的人安置在完全闲散的条件下,也就是免去合理而有益的劳动,替他们解除了人所共有的义务,而用来代替这些义务的却无非是传统的军队荣誉、军服荣誉、军旗荣誉等等。军人的职务一方面使得担任军职的人处在对其他人享有无限权势的地位,另一方面却又迫使他们在高于他们的长官面前保持奴颜婢膝的驯顺态度。
然而,除了军人的职务以及军服和军旗的荣誉、公然得到准许的暴力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堕落以外,还另有一种堕落,那就是:在经过精选只有家财豪富、门第显贵的军官才能加入的近卫军团里由于富裕和接近皇室而造成的堕落,结果这两种堕落就促使身受其害的人陷入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疯魔状态。自从涅赫柳多夫担任军职,开始像他的同事们那样生活以后,他也就落进这种利己主义的疯魔状态里去了。
正事是一点也没有的,他光是穿上一身并非由他自己而是由别人做得很漂亮、刷得很干净的军服,头戴一顶军盔,拿着也是由别人造出来、擦亮、交给他的武器,跨上一匹也是由别人养大、训练好、饲养着的骏马,跟着一些同样的人一起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那就是纵马奔驰,挥舞军刀,开枪射击,而且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别的工作是没有的,可是那些品位极高的老年人和青年人,沙皇和他的亲信,不但赞成这种工作,而且为这种工作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种工作做完以后,他们认为正当而重要的事就是跑到军官俱乐部里或者最昂贵的饭馆里去吃饭,特别是喝酒,挥霍许多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钱;然后就是剧院、舞会、女人。这以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又是挥金如土,又是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军人起一种特别厉害的腐化作用,因为假如一个平民过这样的生活,他就不会不在心灵深处为这样的生活感到羞愧。军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而夸耀这样的生活,为它感到骄傲,到了战争时期这种情形尤其严重。涅赫柳多夫就是这样,他是在对土耳其宣战[36]以后担任军职的。“我们已经准备在战争中牺牲我们的性命,因此这种逍遥自在的欢乐生活对我们来说不但可以原谅,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们才过这样的生活。”
涅赫柳多夫在他一生中的这段时期就是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在整个这段时期,他由于摆脱了以前他为自己规定的种种道德约束而欢天喜地,一刻也不停地处在持续不断的利己主义疯魔状态里。
三年以后他到姑姑们家里去的时候,正是处在这种状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