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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天的旅行,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结果

太阳,各行各业最守时的仆人,刚刚兴起,开始照亮一千八百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的早晨。这时,匹克威克先生也像另一轮太阳一样,从睡眠中醒来了,他推开卧室的窗户,开始俯视外面的世界。高斯维尔街就在他的脚下,在他的右手边——再放眼远望,高斯维尔街延伸到了他的左手边;高斯维尔街的另一面则隐在了道路那边。“这便是那些哲学家的狭隘视野啊,”匹克威克先生想,“他们满足于观察摆在他们眼前的东西,却忽略了隐藏在视界之外的真理。至于我嘛,恐怕也未能免俗,也会满足于永远盯着高斯维尔街,丝毫不努力让目光穿过街道,深入到环绕在四周的无边乡野去。”在发了如此一番妙想之后,匹克威克先生开始把自己的身子塞进衣服。又把一些衣服塞进皮箱。伟大人物在这方面是很少拘于小节的;刮胡子、穿衣服和喝咖啡很快就完成了;一个钟头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提着旅行箱,大衣口袋里放着望远镜,背心里揣着随时准备记下值得一记的发现的笔记本,来到了位于圣马丁广场的驿马车停车场。

“马车!”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来啦,先生。”一个模样古怪的人叫道。他穿着粗麻布上衣,系着同样料子的围裙,脖子上挂着一个带号码的铜牌,仿佛他是一件被分类收藏的什么希罕之物似的。这是一个饮马的人。“来啦,先生。瞧,有了,第一辆车!”那第一辆马车被饮马人从他刚才抽这一天的第一袋烟的酒店里叫了过来,于是匹克威克和他的皮箱一古脑进了马车。

“去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说。

“不过一个子儿的小买卖,汤米,”在马车开动的时候,马车夫悻悻然地叫道,是说给他的朋友——那个饮马人听的。

“这匹马有几岁了,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问道,同时把他准备用来付车费的那个先令在鼻子上蹭来蹭去。

“四十二岁。”车夫一边回答,一边斜眼瞟了他一下。

“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脱口惊叫道,同时伸手去摸他的笔记本。车夫把他的答复重复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紧盯着那个人的脸,可那是一副坚定不移的样子,于是他立即记下了车夫的话。

“你每一次让这马出来拉多长时间的车呢?”匹克威克先生问道,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两三个星期。”车夫回答说。

“几个星期!”匹克威克先生惊叫道——笔记本再次掏了出来。

“它要是回家,就是到它住的潘顿维尔去。”车夫冷冰冰地说道,“但我们很少拉它回去,因为它太虚弱了。”

“因为它太虚弱!”大惑不解的匹克威克先生重复道。

“把它从马车上解下来时,它总是跌倒在地上,”车夫继续说,“但只要把它套上车,我们就把它拴得牢牢的,拉得紧紧的,这样它就不大容易跌下去了。另外我们还有一对很大很大的轮子,只要它真的走动起来了,轮子就在后面赶着它,它就得往前跑——它不得不跑。”

匹克威克先生把听到的情况一字不差地记在了笔记本上,打算把它汇报给俱乐部,作为马儿在恶劣条件下倔强坚忍的一个非凡例证。记录刚好做完,他们已到达金十字。车夫跑下马车,匹克威克先生也钻出了座厢。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杰出领袖的图普曼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一齐拥上来接驾。

“给你车费。”匹克威克先生说,把那一先令递给车夫。

令这位饱学之士大感惊讶的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把钱扔在人行道上,而且还暗示希望能有幸向他(匹克威克先生)讨教几招,谁决斗获胜,钱就归谁。

“你疯了吧。”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要不就是喝多了。”温克尔先生说。

“或者兼而有之。”图普曼先生说。

“来呀!”马车夫说着,挥开双拳,样子有如一座机械钟,“上呀——你们四个一齐上。”

“有好戏啦!”五六个马车夫喊道,“动手呀,山姆,”——他们怀着极大的兴致围住了较量的双方。

“吵什么呀,山姆?”一个戴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绅士问道。

“吵什么!”马车夫回答说,“他要我的号码干什么?”

“我没要你的号码呀。”吃惊的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记下我的号码干什么,嗯?”车夫问道。

“我没有记。”匹克威克先生愤慨地说。

“谁会相信呢?”车夫继续向围观的人申斥,“谁会相信呢?明明是一个告密者,坐上人家的车子,一路上不只记下人家的号码,还记下人家所说的一字一句。”(匹克威克先生脸上闪过一缕亮光——原来与笔记本有关。)

“他到底记了没有?”另一个车夫问道。

“记了,没错,”第一个车夫说,“在激怒我和他决斗之后,他又找来三个人替他作证。但我也豁出去了,哪怕蹲上六个月局子。上呀!”马车夫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私人财产,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扔,接着一拳打掉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眼镜,紧接着又朝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打了一拳,第三拳打在斯诺格拉斯的一只眼睛上,第四拳则变了花样,击中的是图普曼先生的腰部,然后他蹦到马路上,接着又跳回人行道,最后把温克尔先生体内暂存的一点士气打了个烟消云散;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五六秒钟之内完成的。

“警官在哪儿?”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把他们弄到水龙头下浇一浇,”一个卖热饼的人提议说。

“你们会受罚的,”匹克威克先生气喘吁吁地说。

“告密的家伙!”围观的人们在大喊。

“来呀,”那个始终在舞拳弄脚的车夫叫道。

迄今为止,围观的群众还只是一些看热闹的被动看客,但随着匹克威克一干人是告密者的消息传开,众人已开始热烈地讨论把那个已来劲的卖饼人的提议付诸实施是否适当的问题了。若不是半路杀出一个人来调停,致使骚乱出人意外地告终的话,众人会造成什么样的人身侵害就难说了。

“什么好事?”一个个子很高、穿绿色外套的瘦瘦的年轻人开了腔,他从停车场突然冒出头来。

“是些告密的家伙!”群众再次喊道。

“我们不是。”匹克威克先生吼叫说,他那种语调在任何一个冷静的人听来都是令人信服的。

“不是,嗯——到底是不是?”年轻人看着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指挥若定似的用手肘支开围观者们的脸庞挤了进来。

那位饱学之士以匆匆数语说清了事实真相。

“那么跟我来,”那个穿绿上衣的人说,他用力拖着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身后,一边不停地往下说,“喂,九百二十四号,把车钱拿去,走你的路——可敬的绅士——我和他很熟——你们别胡扯——这边走,老爷——您的朋友们在哪儿?——纯属误会,我知道——别在意——意外是难免的——最有教养的家庭——不要丧气——倒霉呗——拉他起来——给他烟斗里塞点儿——喜欢那种味儿——那些该死的恶棍。”那个陌生人一边口若悬河似的说着诸如此类的一长串不连贯的短句,一边领着路向候车室走去,匹克威克先生及其信徒紧跟在后面。

“喂,招待!”陌生人叫道,一面使劲打铃,“每人来一杯——对水的白兰地,要热的,浓的,要甜,要满——先生,眼睛伤着了?招待,拿生牛排来给这位老爷治眼睛——治淤伤没有比生牛排更好的啦,先生;冰冷的路灯柱子固然也很好,只是怪不方便的——在空荡荡的街上站他半个小时,把眼睛贴在路灯柱子上。真是怪别扭的——啊——太好了——哈!哈!”紧接着,陌生人连气都没歇一口,就一口灌下了半品脱热气腾腾的对水白兰地,然后他一屁股坐进椅子惬意无比地靠着,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儿似的。

在三位伙伴忙于向他们的新相识大致其谢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偷闲观察了一下那位新相识的外貌与打扮。

他大概是中等身材,但瘦削的身体和长长的双腿使他看上去比实际高度高得多。他那件绿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岁月是一件漂亮时髦的礼服,但在当时显然是由一个比陌生人矮得多的人穿的,因为那对已弄脏并褪色的衣袖几乎够不着他的手腕。他的衣服扣得紧紧的,一直扣到下巴,绷得那么紧,简直有马上从背后裂开的危险;领口处看不见衬衣领的踪影,只围着一条旧的宽领带。他窄小的黑裤子到处是磨得发亮的补丁,表明裤子很有些年月了;裤管紧扎在一双带补丁的鞋子上方,仿佛想拦住脏兮兮的白袜子,但袜子还是清楚地露出来。他的长发从皱巴巴的旧高顶帽两边蓬乱地逸出,有如浊浪!在手套口和衣袖口之间,还可以瞥见他光光的手腕。他脸庞瘦削,一脸沧桑,但却有某种难以言传的神气贯穿全身——生气勃勃的厚颜莽撞加不折不扣的泰然自若。

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凝视的那个人(匹克威克先生幸运地找回了他的眼镜),在他的朋友们倾尽了感激之辞之后,他接着又以精心选择的措辞对这个人刚才的援救表达最热忱的谢意。

“别在意,”陌生人说道,有点唐突地打断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话,“说够了——别再说了;那个车夫可真不赖,五拳打得真漂亮;可我要是你那位穿绿大衣的朋友——见鬼——捶他的脑袋瓜子好了——毫不客气——只要出一口气的工夫,——还有那个卖饼的——不是瞎吹的。”

这有条有理的讲话被开往罗彻斯特的马车的车夫突然打断了,车夫宣布说“海军司令号”马上就要开了。

“海军司令号!”陌生人说着跳了起来,“我的车——座位订好了——外面的位置——只好让你们付酒账——得有五块零钱——冒牌银子——假币——没用——不走吧——呃?”他极其世故地摇了摇头。

说来也巧,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个伙伴也决定把罗彻斯特作为他们的第一站。在向新相识说明了他们也要前往同一个城市之后,大家都同意坐马车背后的座位,这样就可以坐到一起了。

“上吧,”陌生人说着,毛手毛脚地帮助匹克威克登上车顶,动作是那么莽撞,大大损害了那位绅士的庄重举止。

“有行李吗,先生?”车夫问道。

“谁——我吗?就这个棕色纸包,没别的——其他行李走水路,——几个箱子,钉好的——像屋子那么大,很重,很重,重得要命。”陌生人回答道,一面把棕色纸包尽可能往口袋里塞,这足以让人疑心里面不过装了一件衬衫和一块手绢而已。

“脑袋,脑袋,当心脑袋。”在他们从低矮的拱门下经过时,那个喋喋不休的陌生人叫道。在那年月,停车场的入口便是那种小拱门。“可怕的地方——危险买卖——几天前——五个孩子——母亲——高个儿的女人,在吃三明治——忘了拱门——咔嚓——撞击声——孩子们回头一看——妈妈的头没了——三明治还在她手里——只是没嘴可吃它了——一个家庭的脑袋没啦——吓人,吓死人啦!在看白厅吗,先生——好地方——小窗户——那儿另一个人的脑袋搬了家,是吗,先生?——他也不够留神儿——是吗,先生,呃?”

“我在沉思,”匹克威克先生说,“在想人间世事的变幻无常。”

“啊,我明白了——头一天从王宫的大门进去,第二天从窗户出来。你是哲学家吧,先生?”

“是人性的观察者,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

“噢,我也是。多数人在没啥可做也没啥可获时都是这样的。是诗人吗,先生?”

“我的朋友斯诺格拉斯先生倒是颇有诗才。”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也有,”陌生人说,“史诗——一万行——七月革命——当场写成的——白天是马尔斯,晚上是阿波罗,[4]——野战炮轰响,七弦琴高唱。”

“你亲自参与了那个壮烈场面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亲临其境!那当然。[5]拿着滑膛枪开火——心中也闪出火花——立即冲进酒馆——把灵感写下——再回去开火——嘶,砰——又有新的灵感——再回酒馆——笔呀墨呀——再回去——连杀带砍——高贵的时代,先生。是游猎家吗,先生?”他突兀地转头对温克尔先生。

“虚有其名,先生。”那位绅士回答说。

“好的消遣,先生——好消遣——养了狗吗,先生?”

“目前还没有。”温克尔先生说。

“噢!你该养几条狗——挺好的动物——伶俐极了——我从前有条狗——短毛猎狗——本能惊人——有一天围猎——进入围场——哨子吹响——狗立定不动——再吹——庞托——还是不动;木头似的僵立着——喊它——庞托,庞托——照样不动,一副惊呆样儿——狗盯着一块牌子——我抬头一看,见上面写有告示——‘猎场看守奉令行事,凡入本猎场之狗格杀勿论。’——去不得呀——多棒的狗——多可贵的狗——太可贵啦。”

“非同寻常的事儿,”匹克威克先生说,“能允许我把它记录下来吗?”

“当然,先生,当然——这同一动物的趣事还有百多件哩。——漂亮姑娘啊,先生。”这是对屈赛·图普曼先生说的,他正朝路边的一位年轻女士投去各种各样的非匹克威克做派的目光。

“非常漂亮。”图普曼先生说。

“英国姑娘不如西班牙姑娘漂亮——高贵的尤物——黑玉般的头发——乌黑的眸子——可爱的身段——甜蜜的可人儿——真漂亮。”

“你在西班牙住过吗,先生?”屈赛·图普曼先生说。

“住过——很长时间。”

“韵事不少吧,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

“韵事!数以千记。博拉诺·费茨基格老爷——大公爵——独生女儿——克里斯蒂娜小姐——绝色美人——爱我爱得神魂颠倒——嫉妒的父亲——灵魂高贵的小姐——英俊的英国男子——克里斯蒂娜小姐陷入绝望——喝了氢氰酸——我皮箱里有洗胃器——做了手术——老博拉诺神志恍惚——同意我们结合——握手言和,泪如泉涌——好浪漫的故事——太浪漫了。”

“那位女士现在在英国吗,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有关那位女士的魅力的描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说,一边掏出一块残缺不全的旧麻纱手绢擦拭右眼。“洗胃也没用,再没有康复——毁了体质——成了牺牲品。”

“她父亲呢?”充满诗意的斯诺格拉斯先生问道。

“后悔不迭,悲痛万分,”陌生人回答说。“他突然失踪——轰动了全城——到处找遍了——白费力——大广场的喷泉突然不喷了——九个星期过去——还是堵着——请来工人通管道——抽干水——发现了岳父,他的头塞在大水管里,右边的靴子里有一份完整的忏悔书——把他拉了出来,水管又喷水了,与往常一样。”

“允许我把这小小的浪漫事情记录下来吗,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已深受感动。

“当然,先生,当然——你要是想听,还有五十多个哩——我的生活可奇啦——够奇的——不是说了不得,只是说少有。”

陌生人以这种口气侃了一路,只是在换马的时候来上一杯啤酒作插曲,等马车到达罗彻斯特桥时,匹克威克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两个人的笔记本,都已记满了有关他的奇遇的精彩选段。

“多棒啊!”当罗彻斯特古堡进入视野的时候,奥古斯都·斯诺格拉斯先生带着他不同凡俗的盎然诗兴说道。

“考古学家的好课题!”匹克威克先生在把望远镜罩到眼睛上时这样说。

“啊!多好的地方,”陌生人说,“荣耀——皱着眉头的墙壁——摇摇欲坠的拱门——幽黑的角落——崩溃的楼梯——还有古老的教堂——泥土气味——被香客们的脚磨损的台阶——撒克逊风格的小门——忏悔室像戏院的售票房——僧侣就是古怪的顾客——教皇们,财政大臣们,以及各种各样的老家伙们,红红的宽脸,残缺的鼻子,每天都来露面——还有软皮短上衣——火绳枪——雕花石棺——好地方啊——还有古老的传说——稀奇的故事,第一流的。”陌生人就这样不停地自言自语,直到马车到达高街,在公牛旅馆门前停下。

“你住这儿吗,先生?”纳撒尼尔·温克尔先生问道。

“这儿嘛——我不住——不过你们住这儿倒最好——房间不错——床铺挺棒——仅次于赖特旅馆,可贵啦——非常贵——光叫一叫招待就要你半克朗[6]——你要是在朋友家用餐而不在咖啡间,宰的钱还要多——全是些要命的家伙——真要命。”

温克尔先生转向匹克威克先生,嘟哝了几句;匹克威克先生又和斯诺格拉斯耳语,后者又和图普曼先生说悄悄话,然后大家相互点了点头。接着匹克威克先生对陌生人开了腔:

“今天早上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先生,”他说,“为聊表谢意,我们恳请你与我们共进晚餐,能赏脸吗?”

“非常乐意——不敢冒昧点菜,不过烤鸡和香菇嘛——好极了!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匹克威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看了看手表,“现在差不多三点。五点钟怎么样?”

“正合我意。”陌生人说,“五点整吧——回头见——多保重。”陌生人把他那顶皱巴巴的高顶帽抬起几英寸,又把它随意地歪戴在头的一边,然后匆匆走出院子上了大街,他那个棕色纸包有半截露在口袋外面。

“显然是一个周游列国见过世面的人,对人类和世事观察入微。”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真想读读他的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我要是能见到那条狗多好。”温克尔先生说。

图普曼先生没有吭声,但他念念难忘克里斯蒂娜小姐,那个洗胃器,还有那个喷泉;他的双眼盛满了泪水。

在订了一间专用的会客室、看了房间并点了晚餐之后,他们一行人走出旅馆,开始在市区和附近郊区散步观光。

细读匹克威克先生有关斯特劳德、罗彻斯特、查特姆和布朗顿这四个市镇的记载,我们发现他对它们的印象与其他到过这些地方的人的印象没有多大区别。他的概括性描述可以轻而易举地摘录如下。

“这些市镇的主要产品,”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像是士兵、水手、犹太人、白垩、虾米、官吏和船坞工人。在闹市出售的主要商品有船舶用品、杏仁糖、苹果、比目鱼和牡蛎。街上显出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主要是军人们的饮酒欢宴所致。这些英勇的男儿在自身的火气与烈酒的作用下踉跄行走在街上,这在一个慈爱厚道的人看来实在是赏心悦目;追随他们、和他们打趣给男孩子们提供了廉价而无邪的娱乐,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就尤其感到开心。无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补充说)都扫不了他们的兴。就在我们到达的前一天,他们中的一员在一个酒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酒吧女招待执意拒绝再给他添酒,为此,他掏出刺刀(仅仅为好玩儿)并扎伤了那个姑娘的肩膀。而第二天早上,这位好汉照常又去了那家酒店,而且是头一个到的,他表示他是不记前嫌的,已经忘记头晚发生的事儿。

“这些市镇的烟草消耗量(匹克威克先生补充说)一定非常之巨,弥漫于大街小巷的那种烟味对极其好烟的人来说一定极其沁人心脾。这些市镇最令人注目的特点是尘土飞扬,这或许会令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感到讨厌,但在那些视它为交通繁忙、生意兴隆的人来说,那的确是妙不可言的。”

快到五点的时候陌生人来了,不久晚饭也来了。他已卸掉那个棕色纸包,但是衣服没换;另外,他的话比先前更多了——如果还有这种可能的话。

“那是什么?”当侍者揭开一道菜的盖子的时候,他问道。

“鲽鱼,先生。”

“鲽鱼——啊!——好鱼呀——可都是伦敦货啊——马车公司的股东们举行政治宴会——一车一车地装鲽鱼——篓子几十个——这些家伙够精的。来杯酒吧,先生?”

“乐意奉陪。”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陌生人喝起酒来,先是和匹克威克先生干杯,接着和斯诺格拉斯先生,然后和图普曼先生,再往后是和温克尔先生,最后是和大家。他喝酒的速度几乎和他说话的速度一样。

“楼梯间乱哄哄的,招待,”陌生人说,“人影上去——木匠下来——灯呀,玻璃杯呀,竖琴呀。准备干什么?”

“舞会,先生,”招待说。

“集会,呃?”

“不,先生,不是集会,先生。是为慈善目的举办的舞会,先生。”

“这个城市有很多漂亮女人,你知道吗,先生?”图普曼先生问道,表现了十足的兴趣。

“绝色——太棒了。肯特郡,先生——人人都知道肯特郡——苹果、樱桃、蛇麻和娘儿们。喝一杯吗,先生?”

“乐意奉陪,”图普曼先生回答说。陌生人倒满酒,一饮而尽。

“我很想参加,”图普曼再次回到舞台的话题,“非常想去。”

“票在吧台有售,先生,”招待插话说,“每位半个畿尼[7],先生。”

图普曼先生再一次表示渴望参加,但由于从斯诺格拉斯先生暧昧的目光或匹克威克先生心不在焉的凝视中找不到回应,他只好把极大的兴趣倾注到红葡萄和刚上桌的餐末甜点心上。招待退下了,留下这群食客饱享餐后的惬意时光。

“劳驾,先生,”陌生人说,“酒瓶不动了——转一圈——太阳的线路——一口闷——别留尾巴。”他一口喝完了大约两分钟前才倒的酒,接着又倒了一杯,整个儿一副老于此道的派头。

酒喝完了,又上了一瓶新的。来客神侃,匹克威克们倾听。图普曼先生越来越渴望参加舞会了。匹克威克先生满脸闪耀着博爱的仁慈之光,而温克尔和斯诺格拉斯先生则不胜酒力沉睡过去了。

“他们在楼上开始了,”陌生人说,“你听听乐队——小提琴在调音——现在是竖琴——跳舞开始了。”传至楼下的各种声音宣告了第一轮四对舞的开始。

“我好想参加。”图普曼先生说。

“我也是,”陌生人说,“该死的行李——笨重的船——没有礼服参加——别扭,不是吗?”

广泛行善本是匹克威克信条的主要特征之一,而图普曼先生遵循这一高贵信条的热忱更是谁也无法攀比的。这位杰出人物指引施舍的对象去别的会友家弄旧衣服或救济金的例子,在通讯社的记事录中多得简直不可思议。

“我倒很乐意借一套衣服给你去参加舞会,”屈赛·图普曼先生说,“只可惜你那么瘦,而我——”

“太胖——长大的巴库斯——摘了叶冠——跌下酒桶,穿了粗衣[8],呃?——不是蒸馏了两次,倒是稀释成了两倍——哈!哈!——递酒来。”

到底图普曼先生是为陌生人叫他递酒时所用的专横口气感到有些愤慨——陌生人喝酒够快的,还是作为匹克威克俱乐部要员被可耻地比作跌下宝座的巴库斯使他理所当然感到受了侮辱,其中的真相不能完全肯定。他把酒递过去,干咳两声,严厉地盯了陌生人几秒钟,但由于那位先生泰然无事,在他探究的目光下非常镇静,因此他也渐渐心平气和了,重回到舞会的话题上。

“我刚才想告诉你,先生,”他说,“虽然我的衣服太大了,不过我的朋友温克尔的衣服或许能合你的身。”

陌生人瞟了一眼温克尔先生的身材,脸上闪耀出满意的亮光,当即说“妙极了!”。

图普曼先生看了看周围,此前已在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身上显示其催眠作用的酒,如今已在匹克威克先生的感官上悄然生效。这位先生已逐步经历了由饱餐而产生的昏睡的各个先期阶段,经历了那常见的沉浮——从欢乐的顶峰坠入不幸的深渊,再由不幸的深渊飞升到欢乐的顶峰。就像街边的一盏煤气灯,管子里冒着气,这会儿闪出一阵不自然的光辉,接着又暗下去了,弱得简直看不见,而过一会儿,又会再次照耀片刻,然后随着一阵摇晃不定的闪烁,最后以彻底熄灭告终——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垂在胸口,表明这位伟人的生命存在的惟一可听见的迹象,便是他那持续不断的鼾声以及偶尔夹杂其中的局部哽咽。

参加舞会并一睹肯特郡美人们的芳容,这对图普曼先生是极具诱惑力的。而带陌生人一道去赴会也具有同样的诱惑力。他对这个地方及其居民完全不熟悉,而那个陌生人好像对这两者都了如指掌,仿佛他从小就在此地土生土长。温克尔先生在沉睡着,图普曼先生凭其丰富经验断定,一旦他醒过来,按很自然的规律,他会昏昏沉沉往床上一滚便蒙头睡去。他在犹豫不决。“你自个儿斟满,再把酒递过来。”那位不屈不挠的来客说。

图普曼先生照办了,追加的最后一杯兴奋剂使他下定了决心。

“温克尔的卧室在我的里间,”图普曼先生说,“我要是现在喊醒他,没法让他明白我需要什么。我知道他有一套礼服,放在一个毡呢旅行箱里,你要是穿着它去参加舞会,回来时再脱下来,我可以把它放回原处,根本不用麻烦他。”

“棒极了,”陌生人说,“妙计——该死的别扭处境——十四件上衣锁在那些箱子里,不得不穿另一个人的衣服——倒是一个好想法,是的——好极了。”

“我们得去买票。”图普曼先生说。

“犯不着把一个畿尼兑开,”陌生人说,“依我看,猜硬币决定谁做东好了。你旋——第一次——女人——女人——迷人的女人。”金币停了下来,“龙”在上(“龙”是对女人的恭维叫法)。

图普曼先生打了铃,买了票,还要了卧室的烛台。不出一刻钟,陌生人已用纳撒尼尔·温克尔的整套礼服全副武装起来了。

“崭新的衣服,”当陌生人在一面穿衣镜前洋洋自得地自我欣赏时,图普曼先生说,“是第一件钉上本会特制纽扣的衣服。”他叫他的伙伴注意那颗大大的镀金纽扣,扣子中央是匹克威克的半身像,两边都有“P.C.”两个字母。

“P.C.,”陌生人说,“古怪图案——老人头,还有P.C.——P.C.代表什么——特制上衣吗[9],呃?”

图普曼先生带着越来越强的愤慨和很大的自豪对纽扣的神秘设计做了解释。

“腰身短了些,不是吗?”陌生人说着,旋了旋身子,以便从镜中瞥见腰带处的纽扣——它们在他后背的中间部位。“多像邮差服啊——那些邮差服怪模怪样的——承包制作的——根本不量尺寸——老天的安排真是神秘难测——所有的矮个子都穿着长衣服——所有的高个子都穿着短衣服。”就这样,图普曼先生的新伙伴一边不停地唠叨,一边调整好了他的衣服——或者不如说温克尔先生的衣服,然后在图普曼先生的陪同下走上了去舞厅的楼梯。

“尊姓大名,先生?”门口的仆人问道。屈赛·图普曼正准备上前亮出名号,陌生人突然阻止了他。

“无需通名报姓,”说完他便对图普曼先生耳语起来——“姓名报不得——不够出名——虽说名号挺不错,可毕竟不是大名鼎鼎——在小圈子里顶呱呱的名字,在公共集会却留不下什么印象——隐名埋姓倒还好些——就说伦敦来的绅士——尊贵的外宾——怎么说都行。”门被打开了,图普曼先生和陌生人进了舞厅。

那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摆着些带深红色椅套的长椅子,还吊着一盏点有蜡烛的枝形玻璃吊灯。乐师们安稳地集中在一个比舞池高的凹处。舞池里有两三对跳舞者在有板有眼地跳着四对舞。隔壁的牌室里有两个牌局,两对老太太和两对胖绅士在玩“惠斯特”牌戏。

舞曲的最后一节结束,舞客们在房间里散步,图普曼先生和他的伙伴待在一个角落里,好观察场上的人们。

“等一会儿,”陌生人说,“好戏待会儿才上场——贵人还没驾到哩——奇怪的地方——同是造船厂的人,地位高的不认识地位低的——造船厂地位低的人,又不认识一般的乡绅,一般乡绅又不认识生意人——地方长官则不认识任何人。”

“那个浅色头发、粉红眼睛、穿奇装异服的小男孩是谁?”图普曼先生问道。

“嘘,别出声——什么粉红眼睛——奇装异服——小男孩——胡说八道——是第九十七团旗手——威尔莫特·斯耐普大人——出身名门——斯耐普家族——非常——”

“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克拉伯夫人、克拉伯小姐到!”守门的仆人以洪亮的声音叫道。一阵巨大的轰动传遍全场,因为进来了一位高大绅士,穿着钉有亮闪闪的扣子的蓝衣服,还有一位穿蓝缎子的块头可观的太太以及两位块头相似、穿同样颜色时髦服装的小姐。

“是长官大人——造船厂的头儿——大人物——了不得的大人物。”在慈善委员会把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及其家人引领到房间的首席时,陌生人凑在图普曼先生的耳边低声说道。威尔莫特·斯耐普大人和其他显贵们簇拥在克拉伯小姐们周围表示敬意,托马斯·克拉伯爵士则笔直地站立着,从他的黑领带上方威严地看着与会的众人。

“史密西先生、史密西夫人和史密西小姐们到。”这是第二项宣告。

“史密西先生是什么人?”屈赛·图普曼先生问道。

“造船厂的一个什么官。”陌生人回答。史密西先生谦恭地向托马斯·克拉伯爵士鞠躬致敬,托马斯·克拉伯爵士故作谦和地接受了敬意。克拉伯夫人通过望远镜对史密西太太和小姐打量了一番,而史密西太太则对另一位某某太太瞪眼盯了几眼,这位太太的丈夫根本不是造船厂的。

“布尔德上校、布尔德上校夫人和布尔德小姐到。”这是接下来的宣布。

“要塞驻军的头儿。”陌生人说,以回应图普曼先生询问的目光。

布尔德小姐受到了两位克拉伯小姐的热情欢迎;布尔德上校夫人和克拉伯夫人之间也互致了最亲切的问候;布尔德上校和克拉伯爵相互递了鼻烟壶,他们俩活像一对亚历山大·塞尔科克[10]——“他们所视察的一切的君王”。

当地的贵族——布尔德一家、克拉伯一家以及斯耐普一家——在房间的首席区域如此这般地维持他们的尊严的同时,其他阶层的人们也在房间的其他区域学着他们的样儿。九十七团那些相对不够尊贵的军官们在对造船厂那些不很重要的官吏们的家眷大献殷勤。律师们的妻子和酒贩的妻子领导着另一阶层(酿酒商的妻子拜访布尔德一家去了);汤姆林森太太,邮局代办,看来是经双方同意被选作了生意人一行的领头人。

还有一位在他自己的圈子里颇受欢迎的人物,一个小胖子,他脑袋周围直竖着一圈黑发,中间是一大片光秃的平原——这就是斯拉默大夫,第九十七团的军医。这位大夫与每个人都共享鼻烟,跟每个人都交谈,他大笑呀,跳舞呀,说笑话呀,玩惠斯特牌戏呀,可谓无所不做,无处不在。这一切本来已花样够多的了,可是这位小个子医生还有一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情——孜孜不倦地向一位矮小的老寡妇奉献他最坚决、最热烈的殷勤;这位寡妇的富丽衣着和堂皇饰物,表明她对有限的收入来说是一个极其中意的补助。

图普曼先生和他的同伴都盯了医生和寡妇好一阵子,然后是陌生人打破了沉默。

“有的是钱——老姑娘——哗众取宠的医生——主意不错——不乐白不乐。”这些话清清楚楚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图普曼先生以探询的目光看着他的脸。

“我要和那个寡妇跳舞。”陌生人说。

“她是谁呀?”图普曼先生问道。

“不知道——这辈子从没见过——赶走医生——这就干。”于是陌生人走到房间的那一边,靠在壁炉台上,开始带着饱含敬意与忧郁的仰慕神情盯着那位小个子老妇人的胖脸。图普曼先生看在眼里,目瞪口呆。陌生人进展神速;小个子大夫在和另一位女士跳舞;寡妇把扇子跌落在地,陌生人把它捡起来并呈了上去——一个微笑——一个鞠躬——一个行礼——几句交谈。陌生人大胆地走向司仪,然后和他一起走了回来;几个介绍的手势之后,陌生人就和布吉尔太太进入了四组舞的行列。

如此的速战速决固然令图普曼先生大感惊讶,然而它与那位大夫的惊恐相比就不足挂齿了。陌生人年纪轻轻,寡妇颇感得意。大夫的所有殷勤都没被寡妇看在眼里,而他的满腔愤慨对他那位泰然自若的情敌来说整个儿是徒劳而已。斯拉默大夫呆若木鸡了。他,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军医,顷刻之间居然败在一个无名小辈手下,这个人不仅以前无人见过,而且到现在都还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斯拉默大夫——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大夫被遗弃了!不可能!怎么能这样!然而这是事实。他们正在那儿起舞。什么!还介绍给他的朋友!简直难以相信他的眼睛!他再次定睛细看,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的视觉的准确性;布吉尔太太正在和图普曼跳舞,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寡妇就在他面前,她蹦过来蹦过去,那股活泼劲儿非比寻常;而图普曼先生也在跳来跳去,他一脸的庄严肃穆(像很多跳舞的人一样),仿佛四组舞根本不是什么可笑可乐之事,而是一种对情感的严峻考验,非有不屈不挠的决心才能胜任。

大夫沉默而坚忍地忍受了这一切,以及随后所有的端饮料、斟酒、找饼干和献殷勤;但是当陌生人走出去送布吉尔太太上马车的时候,他等了几秒钟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房间,压抑至今的所有愤懑从他脸上的各个部位迸发出来,并且他还激动得浑身是汗。

陌生人正往回走,图普曼先生跟在他身旁,他在低声说话,而且有说有笑哩。小个子军医真想要他的命。他在得意呀。他胜利了。

“先生!”大夫以严厉的声音说道,一边递上一张名片并退到过道的一个角落里,“我叫斯拉默,斯拉默军医,先生——第九十七团——查特姆兵营——我的名片,先生,我的名片。”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愤懑哽住了他的喉咙。

“啊!”陌生人冷漠地答道,“斯拉默——多谢——承蒙关照——可我现在没病,斯拉默——等我什么时候有病了——再找你讨教[11]。”

“你——你是一个瞎搅和的家伙,先生!”气疯了的大夫气喘吁吁地说,”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一个说谎的骗子——一个——一个——难道什么都不能使你把名片给我吗,先生?”

“噢!我明白了,”陌生人说道,侧目而视,“这儿的饮料太冲——慷慨的东家——真愚蠢——太蠢了——柠檬汁好得多——闷热的房间——上年纪的老夫子——明儿早上可有罪受——残酷——残酷。”他往前走了一两步。

“你就住在这家店里,先生,”那个愤懑的矮个子说,“你现在喝多了,先生;明早等我的信好了,先生。我会把你找出来的,先生,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你会发现我出门了,没在屋里呆着。[12]”

斯拉默大夫一脸难以名状的凶相,忿然地把帽子扣在头上。陌生人和图普曼先生一道上楼去后者的卧室,以便把借来的“羽毛”还给毫无所知的温克尔先生。

那位绅士睡得很沉,衣服很快就放回了原处。陌生人极其诙谐有趣;被葡萄酒、混合饮料、灯光和女人们弄得神魂颠倒的屈赛·图普曼先生觉得整个事件便是一个妙不可言的笑话。新朋友告辞之后,图普曼先生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睡帽的开口,他本想把脑袋套进去,却在折腾的过程中打翻了烛台。戴上睡帽之后,他又经历了一番繁复的手续才得以上床,过了不久便沉入了睡乡。

第二天清早七点的钟声刚落,便有响亮的敲门声响起,把匹克威克先生博大的心灵从睡眠使之陷入的无意识状态中唤醒了。

“谁呀?”匹克威克先生问,从床上惊坐起来。

“擦靴子的,先生。”

“你要干吗?”

“打搅了,先生,请问你们之中穿鲜艳蓝礼服、上面钉着P.C.字母的镀金纽扣的先生是哪一位呀?”

“想必是拿衣服去刷灰尘,”匹克威克先生心想,大概那人忘记是谁的衣服了——“是温克尔先生,”他叫道,“过去第二间,右边。”

“谢谢您,先生,”擦靴子的仆人说,然后走开了。

“什么事呀?”当响亮的敲门声把图普曼先生从他忘却一切的安眠中惊醒时,他大声喊道。

“我能和温克尔先生说几句话吗,先生?”擦靴子的仆人在门外说。

“温克尔——温克尔!”图普曼先生对里间卧房大叫道。

“哎!”一个从被窝里发出的微弱声音答道。

“有人找你——在门口。”在勉强说完这么多话之后,图普曼先生一翻身又再次沉睡过去。

“有人找!”温克尔先生说着,匆匆跳下床,胡乱穿上几件衣服,“有人找!在如此偏远之地——到底会有谁找我呢?”

“有位绅士在咖啡屋等你,先生,”温克尔打开门与仆人照面的时候,仆人说,“他说费不了你多少工夫,但是他非见你不可。”

“这就怪了!”温克尔先生说,“我马上就下楼。”

他赶紧用一条旅行围巾和一件晨衣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就下了楼。一个老妇和两位招待正在清扫咖啡室,一个穿军用便服的军官正在看着窗外。当温克尔先生进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动作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在吩咐仆人们离去,并很小心地把门关上之后,他开了腔:“我想,是温克尔先生吧?”

“你不会感到意外吧,先生,告诉你,我今早来拜访你是为了我的朋友,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大夫。”

“斯拉默大夫!”温克尔先生说。

“斯拉默大夫。他请我转达,你昨晚的行为远非任何绅士所能忍受,而且(他还说)也绝非任何绅士对另一位绅士的行为。”

温克尔先生的惊讶是如此真切,如此明显,逃不过斯拉默大夫的朋友的眼睛,因此他继续说:“我的朋友,斯拉默大夫,还要我告诉你,他深信你昨晚是喝过了头,可能没有意识到你对别人的侮辱到了何等地步。他托我转达,假如醉酒能成为替你的所作所为辩解的理由,那么他同意接受你的书面道歉,由我口授,你亲笔写下。”

“书面道歉!”温克尔先生重复道,语气是如此之重,足见惊讶到了极点。

“你当然知道另一种选择。”来客冷漠地说。

“你是受人之托把这一信息指名道姓传给我吗?”温克尔先生询问道,他的头脑已被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彻底弄糊涂了。

“我本人当时不在场,”来客回答说,“由于你坚决拒绝把你的名片给斯拉默先生,因此这位绅士请我找出那个穿着很不寻常的上衣的人——一件鲜蓝色礼服,上面钉着一颗带半身像的镀金纽扣,纽扣上还有P.C.字样。”

听到他本人的衣服被如此精确地描绘出来,温克尔先生的确惊讶到了张口结舌的地步。斯拉默大夫的朋友继续说:“根据我刚才在酒吧做的询问,我深信穿上述衣服的人是昨天下午和三位绅士一块儿入住这里的。我马上叫人去找那位据描述是这几人的头儿的人,而他马上就叫我找你。”

即使是罗彻斯特城堡的主塔突然离开其基脚,而到咖啡室的窗户前耸立着,它在温克尔心中引起的惊讶也根本无法与他听到这一席话时感到的惊愕相比。他的第一感觉是他的上衣被人偷了。“你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呢?”他说。

“当然。”那位不受欢迎的来客说。

温克尔先生急忙奔上楼去,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旅行袋。那件衣服依然在老地方,但是仔细查看可发现,上面留有它头天晚上被穿过的明显痕迹。

“一定是这样,”温克尔先生说,任由衣服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我饭后喝酒太多了,很模糊地记得后来还抽着雪茄在街上乱走一气。事实是,我喝得太醉了——我一定换掉了衣服——去了某个地方——还侮辱了某一个人——毫无疑问;而送来的口信便是其可怕的后果。”温克尔先生说着这些话,转身向咖啡室方向走去。他抱定了阴郁可怕的决心,准备接受好斗的斯拉默大夫的挑战,并承受可能发生的最坏的后果。

温克尔先生做此决定是基于多种考虑。首先是他在俱乐部里的名声。在所有娱乐和竞技活动中——无论是进攻性的,还是防御性的,或是无伤大雅的——他历来都被视为至高权威;倘若在这第一个一决雌雄的场合临阵而逃,就在他的领袖的眼皮子底下退缩的话,那么他的名声和地位也就永远丧失了。再说,他记得常常听到一些在决斗方面其实是门外汉的人的猜测之辞,说由于副手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安排,手枪极少是真的上了子弹的。更何况他还想到了一点,假如他请斯诺格拉斯先生当他的副手,并以火爆之辞对危险渲染一番,这位绅士有可能把情况汇报给匹克威克先生,而后者准会立即向地方当局报告,从而阻止他的信徒被杀害或伤成残废。

他这样想着回到咖啡厅,表明了他愿意接受医生的挑战。

“你可以委托一位朋友来商量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吗?”

“完全犯不着,”温克尔先生回答说,“你先把时间和地点告诉我,然后我找个朋友奉陪就是了。”

“我们可不可以定在——今天日落的时候?”那位军官以随意的语气问道。

“很好。”温克尔先生说。而在内心里,他却觉得糟透了。

“你知道皮特堡垒吗?”

“知道。我昨天见到了。”

“那就请你上那儿去,到达堡垒一角的时候就拐进沿战壕的田地,再走左边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直到找到我,我会把你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办事儿,不用担心被人打断。”

“担心被人打断!”温克尔在心里想。

“没有别的什么需要安排了,我想。”那位军官说。

“我想不起还有什么不妥。”温克尔先生回答。“早上好运。”

“早上好运。”军官大步离去的时候口中吹起了轻快的小曲。

那天早上的早餐吃得很沉闷,图普曼先生在经历了头天晚上不寻常的放纵之后显出一副老大不愿起床的样子;斯诺格拉斯看来也处在一种富于诗意的精神压抑之中;就连匹克威克先生都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对沉默和苏打水的依恋。温克尔先生心情急切地等待着机会,不久它便来了。斯诺格拉斯先生提议去城堡一游,由于温克尔先生是大伙中惟一愿去散步的人,因此他们俩就结伴出行了。

“斯诺格拉斯,”当他们走出热闹的大街之后,温克尔先生说,“斯诺格拉斯,我亲爱的伙伴,你能够替我保守秘密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极其热切而诚挚地希望对方不能够。

“能够,”斯诺格拉斯先生答道,“我可以发誓——”

“不,不用,”温克尔先生急忙打断,生怕他的朋友因一句无意间说出的誓言而真的保守秘密,“不用发誓,不用发誓,根本没有必要嘛。”

在声言要发誓的时候,斯诺格拉斯先生已诗意盎然地把一只手举向了云天,这会儿他把手放下来,摆出了倾听的架式。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亲爱的朋友,事关本人的荣誉。”温克尔先生说。

“你放心吧。”斯诺格拉斯先生说着,紧握住朋友的手。

“是和一个医生——第九十七团的斯拉默军医。”温克尔先生说,一心想使事态尽可能显得严重,“跟一个军官决斗,他的副手也是一个军官,今天日落时分,在皮特堡垒那边的荒郊野地。”

“我愿陪你去。”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他感到意外,但丝毫没有惊慌。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除了决斗者本人,任何别的人都会异常冷静的。温克尔先生忘了这一点,满以为他的朋友也像他一样惶恐。

“后果也许会很可怕。”温克尔先生说。

“但愿不会。”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我相信那个军医枪法很好。”温克尔先生说。

“军队里的人一般枪法都好。”斯诺格拉斯先生镇静地说,“不过你的也不错,不是吗?”

温克尔先生做了肯定的回答;由于发觉没有引起他的伙伴足够的警觉,他改变了策略。

“斯诺格拉斯,”他用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说,“假如我倒地身亡,你会在我准备交托给你的一个包里找到一封信,是留给我的——我的父亲的。”

这一招同样以失败告终。斯诺格拉斯先生受了感动,但是他欣然答应转交那封信的架式无异于一个普通邮差。

“要是我死了,”温克尔先生说,“或者那个医生死了,你,我亲爱的朋友,将会被当做同案犯受审。我岂不是要连累好友遭流放之灾——说不定还是终生流放哩!”

这话使斯诺格拉斯先生稍微畏怯了一点点。但是他的英雄主义精神是不可战胜的。“为了友谊的缘故,”他慷慨激昂地宣告说,“无论什么危险我都在所不辞。”

他们俩肩并肩默默无声地走了几分钟,各自在想自己的心事,此时温克尔内心里是多么憎恨他的同伴那忠诚的友谊啊!早晨的时光在逝去,他开始感到失望了。

“斯诺格拉斯,”他说,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要阻止我做这件事——不要去报告地方当局——不要叫治安官什么的来把我或斯拉默大夫——现驻扎在查特姆兵营的第九十七团的军医——扣留起来,从而阻止这场决斗——喂,可不要那样啊!”

斯诺格拉斯先生热烈地握住朋友的一只手,热情地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的!”

一阵震颤掠过温克尔先生全身,令他难以招架,因为他确信已无法指望让他的朋友害怕,而他注定要成为一个活靶子。

在对斯诺格拉斯正式说明了事态之后,他们又向罗彻斯特的一个制造商租借了一套中意的手枪,以及火药、子弹、火帽等中意的配件,然后两位朋友返回了旅馆。温克尔先生开始为将临的决斗做思想准备,斯诺格拉斯先生则在摆弄决斗用的武器,以便它们随时可用。

沉闷的黄昏时分,他们再次走出旅馆,去履行那倒霉的差事。温克尔先生用一件大大的披风裹着身子,以免被人认出,斯诺格拉斯先生也把那些杀人器械藏在他的披风下面。

“你什么都带齐了吗?”温克尔先生问道,声音很激动。

“带齐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说,“有足够的火弹,万一碰到臭弹也没事儿;箱子里有四分之一磅火药,我口袋里还带了两张报纸,可以用来灌火药。”

这些可都是友谊的例证,任何人都会理所当然打心底里感激的。温克尔先生的感激大概是太强烈了,到了难以言传的地步,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往前走——走得相当慢。

“我们来的时机真好,”翻过第一片田地的篱笆时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太阳刚好落下去。”温克尔先生抬头看着落日,悲苦地想到过不了多久他本人也有“落下去”的可能。

“军官就在那儿。”走了几分钟之后,温克尔叫道。

“在哪儿?”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那儿——那个穿蓝披风的绅士。”斯诺格拉斯先生朝他的朋友的食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如朋友所说裹着披风的人。那位军官微微招了招手,表示他看见他们了。军官转身向前走,那两位朋友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后面。

黄昏越来越暗,忧郁的风呼啸着掠过荒凉的田野,有如一个远处的巨人在吹口哨呼唤他的看门狗。景色的凄凉给温克尔先生的心绪抹上了阴郁的色彩。越过战壕拐角的时候他心寒胆战——那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军官突然偏离小路,爬过一道栅栏,越过一道篱笆,进入一片隐秘的田地。有两位绅士正等在那儿:一个是个子很矮的胖子,长着黑头发;另一个——一个穿着紧身长外套的大个子——非常安然地坐在一个野营凳上。

“那就是对手,还是个外科医生吧,我想,”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喝一口白兰地吧。”温克尔先生抓住他朋友递过来的有柳条花纹的酒瓶,把那兴奋饮料大大喝了一口。

“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斯诺格拉斯先生,”那位军官走来时温克尔先生介绍说。斯拉默大夫的朋友鞠了一躬,亮出一个与斯诺格拉斯先生所带的相似的箱子。

“我想我们没什么多话要说了,先生,”他冷冰冰地论述道,一边打开了那只箱子,“抱歉已被坚决拒绝。”

“没什么要说的,先生。”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开始感到很不自在。

“请你走过来好吗?”

“当然。”斯诺格拉斯先生答道。距离测量好了,所有准备都做好了。

“你会发现这些玩艺儿比你自己的好。”对方的副手一边说,一边拿出两支手枪来。“你们看见我装弹药的。你反对用它们吗?”

“当然不。”斯诺格拉斯先生回答说。这一提议省去了他许多尴尬,因为他以前对装弹药只有一个非常模糊不清的概念。

“那么,我想,就让各自的人各就各位吧。”那位军官说。听他那漠然的口气,仿佛决斗双方不过是棋子,两位副手才是玩棋者似的。

“我想是可以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回应道;他对任何提议都会同意的,因为他对决斗这种事一无所知。军官走向斯拉默军医,斯诺格拉斯先生则走向温克尔先生。

“全准备好了。”他说,一边把枪递给温克尔,“把你的披风给我。”

“小包就托付给你了,我亲爱的朋友。”可怜的温克尔说。

“没问题,”斯诺格拉斯先生说,“坚定一点,打败他。”

在温克尔先生听来,这很像旁观街头斗殴的人们对最小的男孩说的千篇一律的话——“上呀,打他个胜仗!”打胜仗固然值得称道,只是你得知道怎样取胜才行。不过,他还是默默地脱掉了披风——这件披风总是要花好长时间才能脱掉——并且接过了手枪。两位副手退到了一边,那位坐在野营凳上的绅士也一样,决斗的双方彼此走近。

温克尔先生向来以极其仁慈著称。据估计,他走到那个致命的地点时双眼紧闭,那是因为他不忍心故意伤害自己的同类;而且由于双眼紧闭,他没有看到斯拉默大夫那极其不同寻常而且不可思议的举动。那位绅士先是一惊,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揉揉眼睛,瞪大双眼细看,最后大叫起来:“停止,停止!”

“到底是怎么回事?”斯拉默大夫说,同时他的朋友和斯诺格拉斯先生跑了上去,“不是他!”

“不是他!”斯拉默大夫的副手说。

“不是他!”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不是他!”手拿野营凳的那位绅士说。

“当然不是。”小个子医生回答说,“这不是昨晚侮辱我的那个人。”

“太奇怪了!”军官叫道。“是奇怪。”拿野营凳的绅士说。“不管眼下这位绅士是否真的是昨天晚上侮辱我们的朋友斯拉默大夫的那个人,现在惟一的问题是,是否不该把这位绅士认定为那个人,即便是作为一种形式。”带着睿智而神秘的神气发表了这一高见之后,拿野营凳的人吸了一大撮鼻烟,高深莫测地环视四周,露出一副精于此道的权威的派头。

听到对手喊停止交手,温克尔先生睁开了双眼,也张开了耳朵;从对手后来说的话他觉察出一定有某种误会,于是他马上预见到,假如他把前来决斗的真正动机隐瞒起来,那他必定会获得更大的声誉,因此他勇敢地走上前去,说:

“那人不是我,我知道。”

“那么,这就是一种侮辱。”拿野营凳的人说,“是对斯拉默大夫的侮辱,光凭这一点就有足够的理由让决斗立即继续下去。”

“请别说了,佩恩,”军医的副手说。“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把这一事实告诉我呢,先生?”

“是呀——是呀。”拿野营凳的人愤慨地说。

“我请你别说话,佩恩。”另一个说,“要我把问题再重复一遍吗,先生?”

“因为,先生,”温克尔先生回答道,他已抓紧时间对他的答案进行了审慎的考虑,“因为,先生,您描述有一个有失绅士体统的醉汉穿了一件特别的衣服,而这种衣服,我本人不仅有幸穿用它,而且还创造了它——准备用来做伦敦的匹克威克俱乐部的会员服哩,先生。我觉得维护这一制服的荣誉乃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正因为如此,我问都不问便接受了您提出的挑战。”

“我亲爱的先生,”善良的小个子军医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走上前来,“我敬慕您的豪侠精神,请允许我说一声,先生,我钦佩您的行为;而且,这么莫名其妙地麻烦您来这儿,我为此深感抱歉。”

“恳请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先生。”温克尔先生说。

“要是能够与您交朋友,我会感到莫大的自豪,先生。”小个子军医说。

“与您相识我也是求之不得啊,先生。”温克尔先生回答说。于是军医和温克尔先生握手,接着温克尔先生和泰普尔顿中尉(军医的决斗副手)握手,然后是温克尔先生和那个拿野营凳的人也握手,最后是温克尔先生和斯诺格拉斯先生握手——最后提到的这位绅士对他的英勇的朋友的高贵行为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

“我想幸会可以告一段落了。”泰普尔顿中尉说。

“当然。”军医说。

“除非,”拿野营凳的人说,“除非温克尔先生仍然对挑战耿耿于怀;若是那样,我认为,他有权满足自己的心愿。”

温克尔先生以极大的克己精神表白说他已心满意足。

“或者,也有可能,”拿野营凳的人说,“这位绅士的副手为我先前说过的什么话感到受了侮辱,假如是这样,我很乐意马上让他得到满足。”

斯诺格拉斯先生连忙表白说,他对最后说话的绅士的慷慨提议深表感激,但是他只能谢绝了,因为他已对整个事态感到完全满意。两位副手整理好武器箱,大伙儿开始打道回府,神情比来时活泼得多。

“您在这儿逗留的时间长吗?”斯拉默大夫问温克尔先生,他们俩非常友善地走在一起。

“我想我们后天要离开这里。”温克尔先生回答道。

“我希望能请您和您这位朋友光临寒舍,在犯了令人如此尴尬的错误之后,我希望能有幸陪伴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小个子医生说,“你们今晚没什么事吧?”

“我们还有些朋友在这里。”温克尔先生回答,“今晚我不想抛下他们,也许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到公牛旅馆来看我们。”

“太好了,”小个子医生说,“十点钟去拜访半个钟头,不算太晚吧?”

“噢,不晚。”温克尔先生说,“我非常高兴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匹克威克先生和图普曼先生。”

“那会带给我莫大的快慰,真的。”小个子医生说道,根本不去猜疑图普曼先生是谁。

“你们肯定会来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噢,当然。”

这时他们已到达大路,在相互热忱地道别之后,大家分了手。斯拉默大夫和他的朋友们奔营房而去,温克尔先生则在他的朋友斯诺格拉斯的陪伴下返回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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