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克夫妇已经开始居住的那片林中空地,生活在继续着。这一片空地蚕食着越来越多的树木。树木砍倒之后留下的树桩已经开始在烟火与灰烬中消失。或者像衰老的牙齿,一点儿一点儿地烂掉。但是还有那么一两根圆木长满节瘤,巨大而笨重,拿它们没有办法。妇人有时就坐在那上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剥一盘豌豆荚,或者晾干她那光滑的秀发。
有时候,那条红毛狗蹲在那儿,瞅着这位妇人,但不像对男主人那样亲切。要是她叫它,它的一双眼睛便变得茫然若失,目无所视。它属于那男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她虽然曾经应允要给它取个名字,但一直也没取。它还是“你那条狗”。它在树桩和草丛中间走动,动作僵硬,抬腿也不灵活。有一次,它踩死她在屋阴下种的一棵小小的倒挂金钟。盛怒之下,她朝它扔过一个硬邦邦的胡萝卜。但是没有打中。它继续对她不予理会,甚至在它高兴的时候。它伸着舌头,因为嘴里有种笑意,那舌头越发显长。不过,它并不是为妇人而高兴。它压根儿就不看她。它舔着它的阴部,或者顺着鼻尖儿,瞅着天空。
男人拿着斧子、镰刀或者锤子干活儿的时候,那条狗从来不离左右。他有时跪在地上把他在湿麻袋下面培育出来的菜秧栽到地里。早晨,那些没有被野兔吃掉的小白菜亭亭玉立。头几年,在天气晴朗的早晨,在这些白菜尚未晒蔫儿之前,它们在和煦的阳光下面的风姿,在这位妇人心中留下的印象,比任何东西都更加鲜明。
小白菜的叶子很快便长出纵横的叶脉。在寒霜融化的早晨,它们也变得软绵绵的。那浅蓝和淡紫的嫩叶在大地温馨的气息中,和水银似的露珠,和明媚的阳光融为一体。不过菜叶总是往紧里裹,晚些时候,在灼热的阳光照耀之下,小白菜已经变成叶肉肥厚的、有抵抗能力的菜球。直到终于长成个头挺大、恬静安谧的卷心菜。它们都有菜心以及柔软的、裙撑似的绿叶。每逢中午,菜地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卷心菜的味道。
当寒霜融化,太阳升起,沸腾的血液在血管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如果妇人走过来站在男人身边,他就告诉她,他是怎样在一排排卷心菜中间锄草松土的。
“不是那样,”他说,“因为你把杂草给埋上了。应该这样。”
倒不是因为非得教给她不可,或者她真在听他唠叨,也并非他不明白这一点,而是为了让她待在身边。落霜之后,土地松软疲惫。在手指像爪子一样又挖又刨,直到冻麻木了之后,两个人能待在一起形影相伴,确实妙不可言,充满一种柔情。用不着特意听什么或者说什么。他感觉得到她的温馨。她戴一顶挺大的旧草帽。滚边断线的地方,草帽辫儿都磨破了。戴上这顶草帽,她的脸显得又小又白。不过她的身体丰满了一点。转身的时候,不再那么颤巍巍的了,或者叫人担心是否会折断腰肢。她的肌肤正在变得敏感,也变得讨人喜欢了。
“不是那样,是这样。”他说。
他已经不再是教她松土了,而是教她在一行行卷心菜中间走路的时候,身体应该如何动作。因为他堆起一个个圆土堆当苗床,她走起来很不方便。她的行动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铲那融化了的泥土时,他并不经常抬起眼睛,但她的身影好像就在他的怀抱之中。
就这样,他又授教于她。她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时候,咬一口面包之后,她便从盘子上面抬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就和他说话,声音时断时续。等只剩下他自个儿的时候,他仿佛又听见并且记住了这个声音——有点儿过分贪婪的声音。她的确很贪婪,对面包;一旦发现之后,对他的爱。
她的肌肤大口吞咽着爱的食粮。她憎恨生活的阴谋诡计,在她还没有满足之前,便把这食粮从她那儿抢走。她常常从窗口向黑暗中望去,听金属撞击和皮革抽打的声音。看星光之下,大车黑魆魆的变了形的黑影。车上装的卷心菜像座小山。
“我已经把水袋灌满了!”她这样喊道。
这当儿,男人揪扯着挽具僵硬的扣带。冰冷的皮条不听他那双手的使唤。他绕着那匹马和那辆大车转来转去,准备卖白菜的旅行。
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罢了。
“三明治下面有一块馅饼。”她说。
清早他走了之后,躺在床上,她觉得肩膀头很冷。马蹄在石板上敲出最后几个音符,大车吱吱扭扭奏出最后一支乐曲。人去床空,她无论怎样暖被窝,却也暖不回他的身体。
有时候,如果还有事要办或者有东西要买,赶集之后,他还要在外面待整整两天一夜。
倘若那样,这位被留下来的妇人就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姑娘。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结婚时那些举足轻重的家具似乎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火柴棍。在丛林中的这片空地,她那贫乏的、孩子般的生活令人可怜。她走过来走过去,似乎在洒了砂糖的地上绘地图,或者蹲在渐渐收缩着的矮树丛里,和蚂蚁面面相觑。
有时候,她嘟哝着别人教给她的对上帝说的那些话。
她祈求神情悲哀、面色苍白的耶稣向她显一显圣灵。她把牧师的妻子送给她的那本《圣经》放在丈夫从拍卖商那儿买回来的那张桌面上划有道儿的红木桌上,虔诚地、一页一页地翻着。她说或念那里面的话。她等待着宗教恩赐的温暖、完美和平安。但是要得到这一切,她也许必须做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还没有人教过她。无事可干,她便突然站起身来在绝望之中忙碌着。好像是做一点例行的家务,或者仅只是来回走动一下,就能获得其中的奥妙。她想象着,也许会发现某种恩赐就像一只石膏做的鸽子一样,降临到她的手心里。
但是她并没有得到上帝的恩赐。尽管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这种恩赐时常为人们所提及。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要么,还有天上的闪电,提醒她生命的短暂。那位悲哀的耶稣是个留胡子的老头。他从丰满的面颊里吐出死亡。上帝的慈悲只是表现在集市结束,大车回来时辘辘的车轮声。上帝的爱便是印在她唇上深深的亲吻。她的心中充满了上帝的爱,并且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直到这爱再度离去,她才又记起先前的一切。她是那样地脆弱。
这位妇人艾米·菲宾斯专心一意于她嫁给的这个男人斯坦·帕克。而这个男人呢?这个男人吞噬了这个女人。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斯坦·帕克穿着进城才穿的那套浆洗得挺硬的衣服,并没有想到由于那种类似吃人的行为,而使他的力气有所增加。当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当着别的男人的面,大口吞咽着,连他自己的躯体也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言词也并不踌躇畏缩,尽管他还是那样慢慢吞吞。但这种慢慢吞吞已经变成,而且仍将是一种美德。
那城镇是人们做生意,买面粉、砂糖,酗酒、吹牛、说大话的地方。他们还在酒店外面的阳台下呕吐。就在这儿,大伙儿渐渐认识斯坦·帕克了。他不喜欢抛头露面。但问到头上,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或者接受别人的意见。人们开始认出他那张脸了。他那双关节打满老茧的手,在接过找回来的零钱时,也得到了人们的尊敬。
有时候,他和别的男人们一起站在酒店里,被潮乎乎的空气和酒后怀旧的气氛包围着,听他们聊天。这种聊天真是没完没了。那些人,有的神情呆滞、蓄着唇髭,有的肥头大耳、嘴上无毛,有的眼睛碧蓝、满脸傻气。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在酒店里扯起来真是漫无边际,海阔天空。他们的奶牛乳房总是胀鼓鼓的,这么好的火腿、这么好的咸肉、这么好的猪肉,别人的猪可是无法相比。经过旱灾、水灾、火灾的考验,他们了不起的体力创建了不朽的业绩。他们抓过大鱼、杀过蟒蛇。他们把小公牛摔瘫。他们咬下过烈马的耳朵。他们比别人都能吃、能喝、能输、能赢。在小酒店昏暗、混乱、潮湿、七扯八拉的气氛里,他们那嘈杂的声音编造出各自光辉的业绩。那是一种杜撰事实的气氛,一种制造烟雾的气氛。大话像一缕青烟冒出来,游动着,弥漫开来。丝丝缕缕,踯躅不前,终于归于泯灭。如果这烟是从火里冒出来的,半路什么地方,它也会在夸张卖弄的图案中全然消失。
斯坦·帕克有时候在酒店里听人们这样吹牛,但他并不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变成豪言壮语,说给人家听。他的生活就像现在过着的这个样子也就足够了。因此,当那两扇弹簧门在他背后关上的时候,人们都纳闷,他这张脸是否值得喜欢,他这个人说不定是那种阴郁的家伙。斯坦·帕克从那些饰有镂花廊檐的阳台下面走开,那条一直等着他的狗跟在身后。
班加雷——这座进行集市贸易的小镇里的生活并没有使斯坦信服,甚至像红色的法院、黄色的监狱这样一些确凿的证据,都不能将他折服。他赶着大车穿过笔直的大街。男人们在那儿怂恿他们自己去做某种事情。他从那些石头砌成的房屋边走过。姑娘们坐在木兰树下,一边啜着酸溜溜的木莓汤,一边谈着知心话儿。他不时擤鼻子,似乎是为了赶苍蝇。他的大车吱吱扭扭地响着,傲慢地穿过城郊。他直挺挺地坐在车上,似乎在说,他宁愿被人打倒,也不会承认他相信那座城镇。
他常为自己隐秘的存在而微笑,为这种存在中最有意义、最秘密的一个细节——他的妻子而微笑。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闯进他内心深处这个隐秘的小天地。那老太太戴着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跑到路当中问他:“孩子,请问迪兰尼家在哪儿住?不是斯密史大街就是布罗德大街。我忘了到底在哪条街上了。我记性不太好了。他是个大建筑承包商,是从格里博区搬到这儿住的。他的女儿嫁了我妹妹的儿子。”
年轻人至少认识迪兰尼,但他皱着眉头说:“老妈妈,我是外乡人。”似乎在脸上套上了面罩。他确实冷不防吓了一跳。他为自己刚才的邪念感到羞愧。
“啊,”她说,“我寻思你认识迪兰尼呢。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那下巴上长着胡碴一样汗毛的脸现出怀疑的表情。
但是这位年轻人还是摇了摇头。不知怎的,他觉得羞愧。过后他很难过,也为那位老太太的命运而担心。但他一直保守着他的秘密,这一点毕竟也是他的力量之所在。
赶集之后,年轻人驱车回家,周围是一片让人感到安适的静谧。大树逢迎,暖烘烘的鞍韂散发出皮革的气味。漫漫长路冲刷着他的灵魂。他打开心灵的闸门,想起许多简单而又叫人吃惊的事情:他的母亲拿着一把梳子梳头;士兵布满了爱尔西诺[9]的城垛;黎明时分,花奶牛喘着粗气;一张张嘴巴里叨念着那句总也叨念不完的祈祷词。在这样的早晨,他重温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往事。
他是在一个笃信宗教的环境中长大的。但他还没有感觉到对上帝的需要。穿着这身浆洗得挺硬的衣服,他不承认祷告的潜在作用,他身体还很强壮。他爱留在屋子外边的那株光溜溜的大树。他爱他的妻子。这时,她正好提着一只水桶,从他们那所棚屋后面走过来,头上戴着那顶车轮似的大草帽,草帽下面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他爱,而且爱得强烈。但那依然是一种产生于某种实体的力量,和对某种实体的爱。
“喂,”他隐藏着他的爱说道,“有什么事没有?有人来过吗?”
“啥事儿也没。”她说,头上戴着草帽,有几分羞怯,心里想,是否应该给他一点暗示。“你盼望啥呢?”她说,“一台蒸汽机车?”
她的声音过分鲁莽地打破清冷的寂静。她站在那儿,手里摇着水桶的提梁,发出吱吱吱的响声。空气对这声音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怯,而她为自己说话的声音惭愧不已。
她惭愧自己说不出应该说的那些话来。整整一天,她听乳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一只小鸟的欢叫声,体味着她那所寂静的房屋的存在。她的思想原来是那样大声地喋喋不休,可现在却躲避了起来。
这位年轻人,她的丈夫,从大车上咚的一声跳了下来。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后背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
“你的上衣太紧了。”她一边说一边给他抻了抻。
“那就只好紧一点儿了。”
他吻了吻她的唇。立刻,一切都清楚了,他要的就是这个。除此而外,所有别的什么:言语呀,挽具呀,灰色树桩间曲折穿行的大车,甚至他那件皱皱巴巴朝上卷着的上衣,只不过是复杂的俗套的一部分。
于是,嘴里带着他的气息,她从这个高潮之中走开。她去找那头黄奶牛。它已经忍耐好长时间了。它的肚子颇有耐性,颜色青紫的舌头把嘴塞得满满的。这位年轻妇人因为对牧师的妻子一直怀有一种钟爱之情,所以给这头老奶牛取了个名字叫朱丽亚。夕照之下,她这头温顺的奶牛越发显得温顺了。它转过头来,朝她走来的方向张望,甜甜地喘息着,表示欢迎。她喜爱这头沐浴着橘红色晚霞的古铜色奶牛。整个世界向她敞开了。牛奶带着一种安谧的恬静,落入她的奶桶。她那双手刚才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丈夫的脊背,现在又进一步做出这些爱抚的动作。她触摸过的一切都发生了一种变化。她低下头,靠在奶牛身上,倾听那宁静的声音。
有一次,大约就是这个时辰,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俩好久都没有忘掉这人,因为他是头一个不速之客。他顺着那条小路,朝她正靠着给黄牛挤奶的那棵枯树走来。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和唰唰的挤奶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妇人抬起头才瞧见这儿站着个男人。他长着一个长鼻子,背上背着一个口袋。
他说他要去乌龙雅,那地方离这儿还有好远一段路程,那儿有一条大河。“你到过乌龙雅吗?”男人问道。
“没有,”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太远了,远得难以对它抱什么期望。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奶桶放在膝盖中间,那条大河仿佛从她这里流走了。
“我只到过尤罗加和这儿,”她说,“噢,还到过班加雷一两次。”
“我差不多哪儿都去过。”那个男人说。
从他那件粘满头皮屑的上衣看不出他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但他那张脸一定见过不少世面。那个大鼻子正为自己见多识广而自得其乐。
“你看见过野人吗?”她问道。在这寂静的傍晚挤着牛奶。
“老天爷!”他笑着说,“见得太多了。在许多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会见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会朝你晃动头上的羽饰。”
听口气,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告诉过我,”她带着一种苦涩说道,“有些野人潜到海底,用牙齿咬着把东西捞上来。”
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对那些还没有得到、而且也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充满了渴望,或者似乎因为她还没有涉足于海底,而生出企求。她坐在母牛身边,它的乳头在她发痛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松弛。
“你对文学感兴趣吗?”男人问道。他的一双眼睛也在闪闪发光。
“什么?”她问道。
“我是说,你这个年轻妇女读书吗?”
“我读过四本书,”她说,“在尤罗加的时候,我还看报。”
“瞧,”那人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到袋子里,“这儿有书。”
原来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着不少装帧漂亮的《圣经》。
“这里面还有画儿呢,”他说,“瞧,二十七幅插图。这是参孙[10]推倒了神殿,这是约伯[11]正在查看他的脓疮。也许您的先生要给您买一本这种《圣经》当礼物。对于一位爱读书的年轻太太,这样一件礼物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们有《圣经》。”她说。
“可是没有插图呀!”
“没有,”她说,“不过,我得削土豆皮、缝缝补补,还要侍弄奶牛。他不在家的时候,还得劈柴。下雨之后,要是野草实在太厉害了,我还得拿起锄头去锄地。哪有时间看画儿呢?哪怕是《圣经》里头的画。”
那个男人擦了擦鼻子。“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他说。
她把她刚才坐着挤牛奶的那只旧箱子推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我没怎么念过书。”
“见过这玩意儿吗?”那人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胖墩墩的小瓶。标签上写着:名副其实的汤普森催眠药水。包治各种病痛,安全可靠,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花钱买瓶这个也值得呢!”
“噢,”她说,“我丈夫来了。”
她穿过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洁白的牛奶跳荡着,拍打着桶沿儿。她很高兴离开这个人,因为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缺乏经验。
“那家伙是谁?”丈夫问道。
“是个步行去乌龙雅的人。带着满满一口袋《圣经》,还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些古怪的药水。”
“到乌龙雅还远着呢!”年轻人说。这当儿,那位陌生人一直在暮色中整理他那些书,重又把它们包在原来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里。
在这块不久之前还是一片丛林的空地,阳光消失得很快。他们的房子显得那样脆弱,在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竟也成了陌生人。直到上灯以前,这地方不像是他们的家。
“最好请他吃点什么吧。你能做点吗?”斯坦·帕克问道。
“噢,我想总会有点儿吃的吧。”
“他可以睡在外面,”她丈夫说,“或者在走廊里,铺几条麻袋。”
她说:“我还不知道该给他吃什么呢!”
她突然充满一种愤愤不平的、自命不凡的感情。兴奋撩拨着她的怒气。她容光焕发。在她张罗着准备接待他们的第一个客人的时候,这间洒满灯光的屋子里,到处是她咋咋呼呼的身影。
年轻妇人在炉灶上烤肉。那位卖《圣经》的陌生人嗅着肉香,搓着一双手。食欲开始消除他的谦恭,他渐渐自在起来了。她在一个铁丝烤架上烤着三块排骨和一个小腰子。排骨爆着油花,腰子鼓胀起来,细密的血珠闪着光。陌生人等待着,一双眼睛开始现出悲哀的神色。也许是出于耐心,也许是因为确信那几块愤怒的排骨终究会爆炸开来。
这位身带催眠药水的人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食物能滋补人。还有酒,有些人否认酒的营养价值。可是你们一定已经从书本上读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们显然是有头脑的人——你们一定已经读到,酒也是一种食物。请注意,是纯粹的食物的一种形式。”
陌生人眯细一双眼睛,就像从一条缝隙里面往外瞅。这更突出了他那种雄辩的缜密和精巧。他是个秃顶,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秃。几缕残存的头发挣扎着,爬过他那发青的头皮。不戴帽子的时候,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与其说见多识广不如说饱经风霜。
“我有个姨夫就这么滋补。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还喝这玩意儿。”年轻妇女说。她“砰”的地一声,把两只笨重的白茶杯放到桌上。
“那只是一种理论。”陌生人温和地说。
可是丈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触动了。他从那个东摇西晃的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这瓶酒他是留着等一个正式场合用的。那么,眼下这个场合为什么不能用呢?他们还从来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呢!而且现在,灯光更使人确信,这房子是属于他们的。薄暮时分那笼罩他们的不安和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好了,”年轻人说,“不管它是不是食物,反正这儿有点好朗姆酒可喝呢!”
“好暖暖心,”陌生人说。就像你平常那样,在转而谈及一个重要议题之前,先不经意地说上这么一句,“这使我想起非洲黄金海岸[12]的一件事情。我在那儿曾经和那些土著人的部落酋长洽谈一宗很大的买卖。”
“这是你的茶。”年轻妇女说。就像要拿这句话堵上两只耳朵似的。
但她的丈夫想多听一点儿。他们已经开始吃那块肥腻腻的肉了。他半张着两片嘴唇,现出惊讶的神色。
“黄金海岸,是吗?”年轻人问。
似乎家具的永恒只是一个神话。似乎另外一些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但尚未发现的闪闪发光的幻象正骚动着,几乎浮到了表面。坐在松木椅子上如坐针毡,眼睛因为遐思在眼窝里深陷下去。他的妻子正在吹叉子上一块挺烫的肉。她真想站起来吻丈夫的眼眶。
那位陌生人嘴里塞得满满的,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腾出个空隙解释道:“那时候,我正有公务在身。可以说是公私兼顾。我是去调查从阿善提部落能不能贩卖红木。那些土著人可真难缠,要不是因为他们的一个酋长突然得了腰痛病,事情可就麻烦了。我让他喝了不少朗姆酒。”
“那阵子你还没卖那种水吗?”年轻女人问道。
“哪种水?”陌生人问。他正拿起瓶子往杯里倒酒,就像人家请他倒似的,但同时又极力把那个动作做得不怎么起眼。
她说:“就是你口袋里装的那玩意儿嘛!”
“啊,”他说,“那是另外一种行当。是的,带着呢。”
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吮着那块啃得光溜溜的排骨,直吮得嘴巴油光闪闪。
这当儿,斯坦·帕克的心被揪扯于黄金、乌檀的幻象以及他自己平静的现实生活之间。他不愿意从钉子上面摘下帽子,说一声:好了,再见!我要去看看异国他乡了。他没有因为这种想头,腿窝里冒汗。他有一种更加微妙的渴望。就好像世界之美已经从睡梦中、从拥挤的小木屋里升起,他已经唾手可得。那些从来没有用以表达思想感情的话,现在也许会突然冒出来。因为,如果能够发现的话,透过表面,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表达爱和美的绝妙的言词。
可是他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话:“黄金海岸,是吗?”他伸手去拿酒瓶。
他所有的弱点和所有的力量融合在他的血液之中。
“小时候,”他说,“我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只啃懂一点儿。我觉得不管什么东西,我也是只能啃明白一点儿。”
“文学,”陌生人说,“是人最大的安慰。噢,当然了,也许还有一两样可以和它相媲美的东西。”
“给。”年轻女人把盘子里啃过的骨头收拾走,扔给门口卧着的那条狗。
夜的悲凉以及这两个男人那似乎是出了窍的灵魂压抑着她。他们不再把只言片语像扔吃剩了的东西那样说给她听了。进入他们谈话的任何一点诗意都是属于他们个人的。陌生人不论谈到波斯湾还是埃塞俄比亚,鼻子都焕发着红光。她丈夫那种神情,她以前见过一两次,并且勉勉强强给予一点敬意。
“是的,”陌生人说,“即使它不是最大的安慰,也还是值得一提。读一本好书确实有许多益处,就像有的人必须唱一通赞美的诗,有的人必须从食品架上拿一瓶子酒一样。你会体会到这一点的,”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把朗姆酒喝了个精光。
“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你们的情况也不尽相同。”
听了那男人这句话,少妇觉得自己又被带进谈话的中心。她在桌子那边紧挨丈夫坐着,手抚摸着他胳膊上的汗毛,她的存在又得到了承认。
“这话怎么讲?”她问。
“因为全能的上帝还没有向你们摊牌。你们还没有被打破脑袋,踢到楼下,唾沫吐到眼里。明白吗?”
斯坦·帕克觉得这老头子大概不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有点儿疯癫。但妻子靠着他的肩膀热乎乎的,使他自己完全避免了这两种情况。
“所有新婚的年轻夫妇都是属菜的,”陌生人说,“他们相互之间无须竞争。就像葫芦和南瓜,缠绕着、拥抱着,躺在床上。”
年轻女人说:“你可真适合去贩卖《圣经》。”
“什么东西都是种类繁多呀!”她的客人歪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起《圣经》,我心里一直燃烧着怎样一团火焰呀!你也许不会相信,我被它照花了眼。啊,是的。只是那火不能持久。”
他那可怜的几绺头发耷拉着,丈夫和妻子相互倚靠着。对这一切,他们确实无动于衷。内心深处的满足在他们脸上焕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彩。
“现在,要是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在什么地方躺下来休息了。”客人边说边松了松裤带,“和那个陀螺躺在一块吧。那可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他从远处指着壁炉台上放的那个银擦子。
她说:“那是我们举行婚礼时人家送的一个小肉豆蔻擦子,是银子做的。”
“啊,婚礼!我们是怎样试图给自己寻找保障啊!”
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到外面的几条口袋上睡去了。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弯明月从那永恒的树木之上歪歪斜斜地升起。月光下,那个长方形的棚屋在远处躺着。屋内,炉火已经变成红炭。那暗淡的红光已经不再使人的肉体感到惬意了。它似乎得出一个结论,人能想象出来的这种诗意实在是太蠢了。习惯又战胜了那两个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人。他们背对背躺着。他们知道下一个行动。他们熟悉相互应和着的手。他们又听出那张床的叹息。
“艾米。”斯坦·帕克贴着妻子的面颊说。
那是一种含义复杂的寂静。
“嘘!”她说,“那个老头子还在外头躺着呢!”
但是他的身体紧搂着她,使得她最后只好依顺他。黑暗中,他们汇合在一起。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海岸敞开了,让他们的小船驶了进去。树木之下,睡神游过来迎接他们。
早晨终于降临。天光大亮,到处是小鸟的啁啾。红毛狗踏着露水,一边追一只野兔,一边狺狺地叫着。艾米·帕克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她脸上残留着睡痕,坐起来,想起外面睡着的那个老头子。
“他大概等着吃早饭呢,斯坦。那块猪肉太咸,我应该早点儿泡上,可是忘了。”
“他醉得像摊烂泥,哪能注意到猪肉咸不咸。他要再赖着睡一会儿呢。”丈夫说。对于他,这桩事无所谓。他只留恋睡了一夜的热被窝和被窝里他们相互偎依的情景。
“别,斯坦,放开我!”她笑着说。
她一边伸着胳膊往身上套裙子,一边趿拉着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走。
“咳!”她还在甩着头发梳理。“咳!”她在晨光之中大声说,“你说怪不怪,他已经走了!”
他确实走了,只有他在上面躺过的那几条麻袋扔在那儿,它们自然一无所知。由于良心的责备,他已经沿着那条林中小路向那条大河——他的目的地走去。
后来,当这位年轻女人打扫他睡过的那块地方时,她没有办法把他也从记忆中清扫出去。闯入她生活中的人太少了。她能记住他们脸上生的疣子,能记住他们眼睛的颜色。她愿意永久地保存她的旧梦,愿意把反射在记忆这面镜子里的映像统统清除。因此,在她拼命清扫那块让她追寻往事的走廊的地板时,她不得不跑回到屋子里,去清点一下她的东西。屋子里没有可以使她引以为骄傲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没有用处的东西,除了那个小小的肉豆蔻银擦子。
然后,艾米·帕克虽然皮肤冰凉,心里却好像要燃烧起来。
“斯坦!”她边跑边喊,裙子扫着一群母鸡。“斯坦!”她跑着,毛茸茸的夏至草丛被她踩倒。她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尽可能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你知道那个老头干了些什么吗?他把那个肉豆蔻银擦子给偷走了!”
丈夫手上粘着泥土。那土潮乎乎黑黝黝的,粘在手上很舒服。
他打了一声口哨。“让他偷走了?”他说,“这个老家伙!”
她望着他裸露着的喉咙。这些天,朝霞照耀之下,那带点蓝色的卷心菜闪着光。
“那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什么用处。”他说。
“用处当然是没有的。”
但她的话是火辣辣的、慢吞吞的,忽忽悠悠一直飘回到他们那所房子。当然喽,那个擦子是没有什么用处,除了让人记起那个难忘的早晨。他们从尤罗加出来,马铃叮当。穿过平坦的田野,又从万纳勃家那头死牛旁边走了过去。再就是那个火花飞溅的夜晚,当卖《圣经》的人高谈阔论,大话连篇,要吹塌天的时候,这个擦子最后成了她贡献出来的一样财宝。那是她的“黄金海岸”,只不过它是真实的——她的肉豆蔻银擦子。
斯坦·帕克从不企求获得什么最终的真理,因此这次上当受骗对他并没有多少伤害。当他锄地里野草的时候,当他砍倒树木,把围在他那块土地上的铁丝网拉紧的时候,他的“黄金海岸”在朦胧的希望之中闪闪发光。到现在,他那块土地已经差不多都围起来了。但是他说不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那充满渴望的生活难道就要在这铁丝网后面度过?他的一双眼睛眺望着远方,目光显得辽远而空阔。于是他带着一种急躁,甚至是一种激情,去砍那些躺在地上的圆木。最后,怀着明显的厌恶,把斧子扔到了一边。究竟厌恶什么,树木当然无法披露。他还谛听他周围那沉闷的、无休止的沙沙声。他听见有一个主旋律威胁着,要从那声音之中爆发出来。这是唯一的旋律,而且继续威胁着。
与此同时,他变老了一点儿。他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就像肌肉发达的人体雕像。但是如果不做一番仔细的研究,似乎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的灵魂不会最终造就成理想的灵魂所应该具备的那种高洁、完美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