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张小飞、张小云等人,后来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意味着,他们要么在家老老实实务农,要么早已开始每年外出务工,生活朴素而平静,和张都没有太大区别。
倒是张春花,宽昭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她的消息。
但在所有辍学的人中,他却最能记得她。
张春花长得黑,宽昭常常在看她时想到另一个人,前两年跟着付叔叔来过他家的一个伐木工人。
那人也长得黑,而且很有意思,在他面前自称是非洲人。
当时年幼的宽昭几乎被他骗过,真以为自己见到了第一个非洲人,不过上了学之后,宽昭明白,非洲人是长得黑,但并不是所有长得黑的人,都是非洲人。
如果那人是非洲人,那张春花无疑也算是,因为他们俩一般黑。
张春花有个哥哥,叫作张友宽,也曾在前岭小学上过学,后来升学去了鸿儒希望小学。
宽昭他们上二年级时,张友宽在鸿儒希望小学上四年级。
张友宽也就只读到了四年级。
那年,水泥厂经营不善,已经停业关闭。
厂房原是租住给员工的,现在不再续租,但是可以售卖,也就有租户买下了继续住着。
原本空着的厂房还空着,直到以后有人将其买下搬进去住。
但总的来说,水泥厂人户急剧减少,有点人去楼空的意思。
至于车间,能搬的机器都搬走了,能拆的设施也都拆了,能卖的卖了套现,榨干了剩余价值。
拆的拆、搬的搬,自然破坏了不少角角落落,整个车间都成了危房。
车间门口也贴了“禁止进入”的标识。
某天,张春花的哥哥张友宽不知怎么地一个人进了车间里头,他是进去闲逛还是什么,没人知道。
他自己肯定清楚,然而他再也开不了口了。
倒塌的一块墙体把张友宽压在了下面,就因为这个,谁也不能让他再开口。
尸体因为露出墙体外的一片衣角而被路人发现,厂里住户听到消息纷纷跑去看。
几个男人联手挪开了墙体,尸体暴露了出来,可是谁也认不出是谁。
换谁来了也认不出,因为尸体整个都是扁平的,只能看出来是个小孩,因为看样身高不高。
但也有可能是一个身材异常矮小的大人,水泥厂附近没有这样的人,乡上倒是有那么一个,就是身高一米三二的小李医生。
小李医生其实年龄不小,只是个子小,所有人称小李医生。
然而,小李医生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尸体身上没穿白大褂,并且身长可能有一米四左右。
现场没有太多血水,但尸体变形的头部那一小块地方,涂满了脑浆和血水混合出来红白相间的液体。
种种迹象表明,应当是一个不醒事的娃娃无视了“禁止进入”的标识,进来车间玩耍,恰遇当初拆迁生产设施时被破坏的墙体倒塌,很不幸地就被埋了个正着。
但墙体不太可能无缘无故倒塌,所以也或者是这个娃娃自己好奇心太重,看到破损的墙壁非要凑近去看,乃至伸手摸,才致使墙体倒塌。
有人报了警,查明尸体身份的事情就交给了警察。
附近一带离得最近的村落是山上的半溪村,也就是宽昭家所属的那个村。
警察首先就从半溪村开始排查,一查就查出来有个叫张友宽的孩子,从命案事发到现在没见到人。
张友宽的爸爸去辨认尸体,从衣服上看出来了正是自己的儿子。
他两眼呆滞地嘀嘀咕咕道:“短命儿诶!两天没球回家了,还真嘞是你哦!”
然后,他转过身去背对尸体,哀哀戚戚着,一边咒骂个不停。
“你那个死鬼妈,你那个死鬼妈啊……”
“老子喊她好好在家头带你们……”
“给球老子跑出去赚风流钱,狗日嘞女人!丢先人的脸啊……”
“哎呀!老天爷诶,我的娃啊……”
“狗日嘞没事跑进车间里头耍球啥子嘛,老子出门下地才半天不在,你狗日嘞就给老子跑!”
“喊球你跑,这咱你再给老子跑嘛!”
(说明:这咱,现在、这时候的意思,也可以是这哈才、这哈子、这哈。)
骂到了最后,发出一声瘆人的呜咽:“呃呜……”
这个蓬头垢面、歪嘴粗舌、脸上遍布白斑的农村男人,一哭起来真是撕心裂肺,眼泪鼻涕不要钱似的直流,哭到声嘶力竭……
张友宽的爸爸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就在刚刚中午放学回家的小女儿张春花脸上打了几巴掌,边打边嘴里念念有词。
“老子喊你乱跑!”
“狗日嘞看你咋个跑!”
“跑嘛,老子迟早捶死你!”
“读你妈诗书,读书就是教你乱球跑?”
(说明:“诗书”这个写法是不是对的,鹅也不确定,“诗”纯属取个音,也有可能是“虱”或“失”或“湿”。但是意思就很明确只有一个,那就是说书没念好、念歪了。也就是说,为了便于理解,“诗书”可以替换为“歪书”。)
“日你妈风骚贱货,日你先人!”
“跟你那个日批风流妈一样,想跑得很,给老子跑嘛!”
“还想带起娃儿跑,这哈你来带去嘛,带起去帮你把门,还不如死球算了……”
……
张春花挨了爸爸几个嘴巴子,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她跪下后,爸爸还接着打。
不过不是打她,而是拍桌子,然后踹墙,就差摔锅砸碗了。
爸爸不摔锅砸碗,是因为他平时就爱惜家里的器具。
在他的恫吓警告之下,一家人端盆拿碗都是轻拿轻放。
尤其在吃饭的时候,筷子不敢碰着碗沿,只能小心着挑一口、吃一口。
农村人都有吃一口饭、敲一下碗沿的习惯,但在他们家,这个习惯不可以有,理由是爸爸担心把碗沿磕坏了。
打碎饭碗这种事情想都不敢想,爸爸很有可能真的会让打碎碗的人把碎片捡起来吃掉。
爸爸自己是这样爱惜家具,以至于希望一家人都必须和他一样。
以至于在他狂躁到如此地步时,拍了几下桌子就不敢再拍了。
他在窄窄的房间里左奔右突,想拿起什么东西来摔,却又都下不去手。
最后,爸爸只能踹墙,一直踹个不停。
墙体牢固得很,怎么踹也踹不坏,顶多掉下一些土渣渣。
爸爸已经难以自制,顾不上了墙上掉下的这点土渣渣。
张春花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看着爸爸发疯,幼小的心灵承受了惊涛骇浪的无情冲击。
但她的眼神又是那样地波澜不惊,冷静到了极点。
——这不是爸爸第一次打她。
从她记事起,爸爸就爱打人,打她也打妈妈,只是不打哥哥。
爸爸爱打她,可能因为她长得黑,一点也不像爸爸。
她长得皮肤黑黑这一点,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
倒是哥哥,相貌和妈妈很像。
至于爸爸为什么爱打妈妈,她却想不明白。
妈妈是一个极好看极漂亮的女人,年龄看起来小爸爸十多岁,实则妈妈和爸爸年纪只相差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