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的家在太宁街对面的山头——今天不复存在的奥背龙村。因为认识柏泉,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的家位于海旁﹑街尾,是红砖屋的“单边”地下,门牌二十七号(已拆掉二十余年矣)。附有后院的几百呎居所,住王﹑彭二姓人家(彼此为世交) ﹔大门常开,街坊朋友自由出入,于是成了宾至如归的热闹之地。夏天时,到了傍晚,众多的人一起在海旁纳凉,有钓鱼的,有下象棋的,有唱粤曲的,有听“讲古”的,还有高谈阔论的。我到那里一坐往往就是七八个小时,直至深夜,母亲会派人“抓”我回家,有时骂一顿是免不了的。
柏泉有三个哥哥,都是才子。大哥名深泉,在中环的写字楼任职,业余从事写作,也爱唱粤曲。一谈到文字,大家以他为“评判”,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外,很少有人与他辩论文章之道。深泉当时以秦西宁这个笔名发表小说等等。“秦”带有古风,大概也 与昔日秦淮有关,“西”是西湾河,而“宁”当然是指太宁街了。今天没听过秦西宁这名字的读者,若对文艺有兴趣的话,可能知道他后来多个笔名的其中一个。那就是舒巷城。我认识深泉时,他正在写后来成为小说珍品的《鲤鱼门的雾》。
柏泉的二哥名照泉,笔名王君如,是粤乐界的知名撰曲者。他善感而有文采,例如他早年《吟尽楚江秋》的“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歌衫舞扇》的“火山中,有孤凤。春归秋去夏至冬,货腰卖唱泣声中,泪与胭脂一样红”,与后来《饮泪弹歌送汉卿》的“长亭古道柳笼烟,落日芦沟画角喧。离绪千般无写处,一腔别恨寄冰弦”等等都是动人的曲词。三哥丽泉,书法清秀,一如其人,下象棋与弹三弦都潇洒利落。
以上所述,只不过是太宁街的王家四杰耳。说到在乐器上的才华,太宁街谁也不及样样皆能的黎浪然。黎老兄以“玩”粤乐谋生,众人都称他为黎师傅。当年在“东方之珠”谋生可不容易。黎师傅是个很幽默的人,说笑话的本领有时比他的粤乐本领还要高。某年新春时节,大寒天气,黎老兄只穿单“恤”一件——外衣已在当铺里。我们明知故问﹕“黎师傅为什么不怕冷啊﹖”他在尴尬中仰天大笑说﹕“你们不知道吗﹖我在扮‘泰山’﹗”
说下象棋吗﹖丽泉﹑柏泉和我都不算什么。常来太宁街二十七号的高手是十多岁的徐道光——是的,那位曾经代表香港出赛的神童徐道光。乒乓球吗﹖“东区小霸王”是由于认识我而跑到太宁街去的。一九五九年,这位“小霸王”拿了世界单打冠军——多面手容国团是也。
打功夫厉害的有陈成彪,说故事动听的有彭芬,“吹牛”吹得过瘾的有绰号“咕喱王”与“大蛇恩”的王兆恩,不知死活为何物的有“大炮华”,足球高手有龚添贵﹑何佳,以及后来一度成为中国国脚的黄文华。
其他的性格“巨星”如陈文﹑刘基﹑黄德宽﹑刘仔﹑杨仔﹑徐炳垣﹑甄锦旋,还有“通天晓”大珠﹑“科学家”王洪庆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了。
战后的香港情况复杂,觅食艰难,但人物与生活却多彩多姿。太宁街二十七号的常客,有的是奇才异士,他们在穷困之中也往往看得开而有乐观精神,像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中有人米饭无,有人要扮“泰山”,但自己还是看得起自己,不屑于做鸡鸣狗盗之事。这样,大家往往相聚一起,一畅平生。今天,说来不免有所感触,这些朋友死的死矣,老的老矣﹗
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一日,我要远渡重洋,与太宁街的朋友分手。那时,到美洲去是近乎生离死别的事。当夜,我拿了纪念册给“太宁”的朋友们题字。深泉(舒巷城)写道﹕“此夜分离,灯前言送﹔他日来 归,谈笑与共﹗”这是太宁街的文采了。当威尔逊总统号(轮船)快要驶出鲤鱼门海峡时,我拿一只很长的手电筒向太宁街的方向闪射,依稀中我看到他们站在海旁以手电筒闪呀闪的回应。
考试四情﹕惧怕﹑喜欢﹑沉闷﹑过瘾
二○○○年三月二日
说来惭愧,我没有在小学或中学毕过业,虽然在大学毕业过三次﹕学士﹑硕士﹑博士。对考试我算是老手了。又因为在中﹑小学时留级留得多,我考试的次数超人一等。人家考一次,我要考三次﹗
那时,要不是觉得老师胡说八道,就是觉得上课闷得怕人。为了好奇而发问,被罚企或“留堂”是惯例﹔我于是魂游四方,好些时逃学不上课,两次被逐出校门。因为十试八不中,对考试大有惧怕之心。这是第一情。
二十一岁到加拿大补修课程,两年后到美国读大学,求学环境与香港的截然不同。在课堂坐,可以不举手而大声发问。教授大声回答﹕“问得好,你叫什么名字呀﹖”这样简单,我就认真地读起书来了。
考试永远是无聊的事。但当年在加大,学生是可以做英雄的。中期试(通常一科三个)后发还试卷前,
教授喜欢在课堂上公布成绩最好的前几名学生。这样容易做英雄,不考个第一才怪。
记得有一次,大名鼎鼎的经济历史教授 W·Scoville正要公布英雄榜之际,我先站起来,准备举起双手,向四周的同学打个招呼。殊不知第一名不是我,同学倒彩之声震耳欲聋,使教授喜上眉梢。在那段英雄日子中,我渴望考试,因为有机会做英雄。此喜也,是第二情。
后来进了研究院,虽然成绩好,但自觉所知不多,而考试愈来愈无聊,觉得沉闷之极。事实上,研究院只有数十个学生,教授们见我在课堂上问得奇,答得怪,考试时答错了也分上留情。我于是专心读书,但可没有为考试而读的。学问于是有点看头。
很不幸,试还是要考。四个博士试,同学们大都分两年考﹔我但求了事,选在五天内考完。一位教授说我发神经,我的回应,是考试与学问无关,草草了事,作研究写论文才有意思。
四科博士试三科一,一科二,早些时我可能感到失望,但既然觉得考试无聊﹑沉闷,成绩怎样就怎样。这是第三情。
考完第四个博士试,我对自己说﹕那是我今生最后一试,谢天谢地,此后我再不用考试了。这个想法,只对了三十六年。
七个月前,我答应重出江湖,在《壹周刊》再写专栏。事前我可不知道,《壹周刊》发明了一项新玩意 ﹕每期让读者在电脑上选“最受欢迎”的文章。写了几期我才知道这玩意,觉得中了计。读者选择排列,不是考试是什么﹖二十九年前我已是正教授,今天怎还可以被考的﹖
重出格子江湖,最初的几篇当然写得较好,但成绩平平,显然是因为封笔两年多,与读者隔离得太久了。跟而来的排名,大有起色,仿彿大学当年。然而,人老了,英雄意气少年事。问题是,我要跟阿康过瘾一下,要他知道我还是宝刀未老。
我于是想出如下的主意﹕创出一项不容易被打破的《壹周刊》纪录,立此存照。我想,要是我能一连五期排名第一,虽是无聊,却也过瘾。但五连冠谈何容易,战略是需要的。
我采用的第一个战略,是集中五篇自己认为是可以的文章,连贯地刊出。殊不知头三篇虽得第一,其余两篇却排第二。时运不齐,阿康开心之极,哈哈大笑﹗
卷土重来,采用第二个战略。见千禧将至,我决定以千年回顾为题而写五篇相连的文章,要是写得好,连贯地胜出五次比较容易。题目起得好﹕《惊回首,感慨话千年﹗》。但细想之下,这题目我只能写四篇——刻意地拖长来写,可能全军尽墨。我又想,要是四篇《惊回首》的前一篇或后一篇得个第一,五连冠就大有可为。
四篇《惊回首》写得很用心,发稿后就去美国与孩子们度圣诞及千禧。到美后不久,知道《惊回首》之前一篇得个第一(之后一篇也是),就认为阿康非中计不可。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惊回首》的一﹑二得第一,是人算﹔但三﹑四(四写得最好)三甲不入,却是天算了。
《壹周刊》的读者像我一样,很有点无厘头,不容易捉摸。五连冠两试不成,不再试了。想不到,在这两试的过程中,我无意间创了一项比五连冠更难破的《壹周刊》纪录。且听我道来。《惊回首》的前一期,我第一,有第二,但例外地没有第三。阿康传真给我时挥笔大书﹕“这期竟然没有第三,摆明是做马﹗”我想,暗地里要朋友投自己一票容易(虽然我付不起掩口费),但要不认识的读者不投他人一票,却不可能。我立刻传真回应,说﹕“不久的将来,只有一个第一,其他什么也没有﹗”果然,跟而来的《惊回首》第一篇,排第一,没有其他名次﹗这个怪现象的唯一解释,是在千年大暇中读者大都懒得去按电脑。愈少人投票,单“一”上榜的机会增加了。天意也,我却之不恭﹗我想,单“一”上榜这个《壹周刊》纪录,后之来者充其量只可以打个平手,但永不能破。我又想,阿康若要平这个纪录,他要等一千年才有机会﹗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感到过瘾之至。这是我考试的第四情。
要走进学问的天地中
二○○○年七月二十日
不久前儿子就读的大学的医学研究院内发生一宗轰动美国的悲剧。一位病理学研究在国际上很有建树的教授,被他的一位来自中国的徒弟杀了,该徒弟跟吞枪自杀。几年前在另一家美国大学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代不如一代,今天中国的留美学生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儿子是同学系的,师傅是该系的头头,被杀的是副头头,所以儿子对这悲剧有一手的资料。儿子说,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医学研究很有地位,能到那里做研究的不容易。凶手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到美国五年,是去年九月转到华大的。他的英语有困难,到了华大四个月就知道不会被续一年之约。他的脾性变得很古怪,同事们避之唯恐不及,事发前两星期他买了手枪,死后在身上带要自杀的信。事发当日他到教授的办公室,关上门,外间的人听到争吵之声,跟就是枪声了。事发后警方初时以为教授要阻止凶手自杀而被误杀,但后来知道教授身中四弹。
美国传媒的一般舆论,大致上是对的。那位中国留学生虽然不是上上之选,但求学认真,学历不错。问题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高,到美国是破釜沉舟,好叫将来能光宗耀祖。不被续约,前途茫茫,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这是很多从落后之区到先进之邦留学的意识吧。老实说,我自己一九五七年离港赴北美时,也有类似的意识。一九五九年进入洛杉几加州大学,起初的两三年也有类似的倾向。但到一九六二年,好些教授的学问使我了迷,心焉向往,再懒得管什么光宗耀祖,什么江东父老,一下子就走进学问的天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