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佃制作所位于东京都大田区,距离东急池上线长原站很近,是一座被住宅区包围的老旧办公大楼。
包括宇都宫市工厂的派遣员工和兼职员工,该公司共有将近三百人。不过在总部大楼里上班的就只有财务部、营业部员工和研发部的技术员,一共五十人左右。
社长佃航平今年五十四岁,十几年前因为上一代社长,也就是他父亲突然去世而辞去了宇宙科学研发机构的工作,回家继承了公司。没错,他从前沿火箭工程技术员,转身成为当时总营业额不过几十亿日元的城镇工厂社长,是个有点奇怪的人物。
六月末梅雨将歇未歇之时,佃制作所的大客户山谷公司用一句“有事相商”把佃叫了过去。
“佃先生,劳烦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啊。”
在会客室与佃相对而坐的人,是该公司采购部部长藏田慎二,此时他的表情比平时僵硬许多。
“最近贵公司的业绩怎么样?”
“托您的福,还算马马虎虎。”
藏田每次都会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本来以为他今天也会这样,可现在看他有点欲言又止,迟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事。而且藏田一向不是那种没事关心佃制作所业绩的人。
佃说道:“前些日子咱们商量的新型发动机终于做出了样品,我正准备过几天请您看看。新样品预计比旧产品油耗降低百分之五,而且将实现更高的功率,敬请期待啊。”
“不过那样价格也会提高吧?”
跟藏田对话,通常七成在聊成本问题。
“价格这方面还要过后再跟您商量。”佃露出了苦笑,“我们也刚结束测试。”
藏田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短促地叹了口气。
“其实——关于采用贵公司新型发动机一事,我这边希望暂时取消。”
“您说什么?”
佃吃了一惊,正要质问,却被藏田抬手阻止了。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也知道,本公司今年四月刚上任了一位新社长,若山社长提出彻底审核外部采购成本的号令。都到这个时候了才要撤销合作,实在是对不住。”
“请等一等。”佃慌了,“新发动机的价格确实要比旧的高,可是性能方面的提升程度足以弥补差价,还绰绰有余。如果考虑性价比,对贵公司来说价格绝对不算高,能否不把这个项目归入削减成本的对象呢?”
“这些我也跟上面解释过了,可是社长说这种说法本身他就不能接受。”
藏田摆出夸张的苦瓜脸,说了一句“您听好了”,然后凑近了佃,又说:“说句不好听的,新社长若山认为,农机的发动机,只要能动就好。”
这就没的可聊了。
“若山先生原本不是搞农机出身的吗?”佃气愤地反驳,“竟然说能动就好,这也太过分了。”
“正因为他是搞农业器械的,才会这样说吧。”
藏田提出了异议。“发动机的性能的确重要,但也可以说,只因为多了一点性能就提高价格,还不如保持现状就好。又不是在高速公路上跑时速一百公里的汽车,拖拉机跑的可是土路和农田,时速顶天了也就二三十公里。发动机的优化百分比什么的,对使用拖拉机的农户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佃备受打击,感到眼前一片煞白。
这番话不就完完全全否定了佃制作所每天磨炼技术,追求发动机高效能化的意义了吗?
“藏田部长,您应该清楚我们为了研发这个发动机耗费了多少精力吧?”
佃忍住涌上心头的种种情绪,如此控诉道。
“这我当然清楚。”藏田尴尬地躲开他的视线,靠在椅背上,“但我也没办法啊,这是新社长的方针。啊,还有,这是今后的订单计划。”
他把倒扣在桌上的资料翻过来推给佃,是后半期和下期的计划。
佃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顿时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仅取消了新发动机的订单,还大幅减少了现有产品的订购数量。
“我们要把拖拉机等农机产品彻底更新。”藏田说出令佃倍感意外的话,“贵公司的发动机我们将限定在一部分高端机种上,与此同时,主推追求舒适性大于发动机性能的一般型号机种。”
是什么时候有这么个计划的?
“那可让我为难了。”佃难掩心中的震惊,“我们厂里的一些生产线就是基于贵公司的订单设置的,还雇了相应的人手。要是您能事先说一声,价格什么的都能再商量啊。”
“您是说,旧产品的价格能往下压?”
藏田眼中似乎闪过了一道精光。
“那贵公司的成本计划到底是多少呢?”
佃问了一句,可是听到藏田说出的金额后一时语塞。那个价格远远超出他的预想,而且这就意味着,有个竞争对手愿意用如此低的价格提供发动机。
“是哪里?”佃感到喉咙发紧,屏息问了一句,“贵公司要把订单发到哪里?方便的话,能告诉我吗?我不会对外透露的。”
藏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好像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问题,便告诉了佃。
“是代达罗斯。”
“代达罗斯……”
是一家佃最近才有所耳闻的发动机厂商。听说该公司一度经营困难,经过一番改革后成功活了过来。代达罗斯的强项在于成本控制,被业界评为“价格一流,技术二流”。
尽管有所耳闻,佃也没想到他们的价格竟能低成这样——可以说佃为其成本感到震惊,同时还有点挫败。技术输给了成本,这对佃制作所来说是一次万分懊恼的“败北”。
2
“按照这个订单计划,下期可能要赤字。”
回到公司后佃马上开了个会,财务主管殿村直弘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膊说。
殿村脸很长,眼睛很大,因为长得像蝗虫,公司里的人都叫他“主公”[1]。这人做什么都极其仔细,慢腾腾的有时惹人烦,不过对佃制作所来说,他可是不可或缺的财务部一把手,也是佃完全信赖的商量对象。
听到“赤字”这两个字,参加紧急碰头会的佃制作所要员——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光彦、第一营业部部长津野熏、第二营业部部长唐木田笃三人都脸色大变。
第一营业部负责公司主要产品——发动机业务,第二营业部则负责发动机以外的所有产品。因此可以说两个部门的部长津野和唐木田是一对竞争对手。
山崎愤然道:“山谷太过分了,这种情况应该事前稍微知会一下的吧。津哥,你听说没?这简直是过河拆桥嘛。”
“我完全没听到风声。”
津野摇摇头。
“肯定是被排挤了吧。”唐木田讽刺地说,“抢了我们生意的代达罗斯肯定事前得到消息了。说是新社长的方针,说服新社长采取这一方针的说不定就是代达罗斯的人。如此一来,那就不是被人过河拆桥,而是单纯的输了。”
唐木田原本在一家外资企业担任营业部部长,在商务谈判方面对自己要求很高。津野气得脸都红了,可他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有过失,就没有反驳。随时收集山谷那边的信息,也是第一营业部的工作。
“最近确实总能听到代达罗斯这个名字啊。”山崎表情复杂地摸着下巴说,“一开始我还觉得便宜没好货,没怎么把他们放在眼里呢。”
“话说,代达罗斯到底是家什么公司?我们查过吗?”
唐木田发问的对象是殿村,殿村以前是银行职员,来佃制作所后负责征信调查工作。
“我刚才联系了东京信息公司,他们发来了一些资料。”
东京信息公司是跟佃制作所签约的征信公司。殿村看着手头的资料继续道:“代达罗斯公司原名叫大德技术工业,一九六五年在品川区成立,创始人是曾在大日本电机当过技术员的德田敬之。公司先前从事小型动力源电机的研发制造,之后开始涉足小型发动机领域,与浜松汽车工业保持了很长时间的合作关系,作为其外包制造商研发发动机,但业绩低迷。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维持了一段时间,十二年前,敬之社长因病隐退,一直担任公司专务的长子秀之继承了社长一职。其后业绩依旧没什么改变,到几年前,秀之终于放开经营权,从外部请来重田登志行出任社长。重田社长上任后打出了新的经营方针,业绩迅速攀升,势头持续到现在。”
佃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记下了重田这个名字。殿村继续道:“去年该公司总营业额五十亿日元,经常利润六亿日元,税前当期利润四亿三千万日元。在同等规模的公司里算是收益非常良好的了。目前该公司正在泰国建设工厂,预计新工厂在下一年度正式开工。如此一来,他们的低价战略会更有后劲,极有可能对我们形成更大的威胁。”
殿村做完说明,现场陷入掺杂着危机感和疑问的沉默。
“那个重田是个什么人?”唐木田问。
“很遗憾,资料上没有关于他的详细信息。个人信息只说是实业家。不过根据资料,他持有代达罗斯一半以上的股份,是实际所有者。”
“这么快就让业绩繁荣,肯定特别困难吧。他是怎么做到的?”津野提问道。
“应该是裁员加追求低价路线。”殿村回答,“为压低成本将生产厂房移向海外,同时大量解雇多余的正式员工。”
“为了利益牺牲员工啊,这个经营方针确实了得。”津野讽刺道。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是财务部的迫田滋,他探头进来,交给殿村一张纸条。
“主公,怎么了?”
见殿村看完纸条后表情紧绷,佃就问了一句。
“没什么。不好意思啊。”
殿村慌忙把纸条塞进口袋,回到会议主题。“不管怎么说,代达罗斯无疑是我们的强敌,千万不能大意。”
“抱歉,主公,我想问个无关的问题,这个代达罗斯,是什么意思啊?”山崎问道。
“我记得是希腊神话里的制造之神。”唐木田代替殿村做了回答,“我在上一家公司时,跟不同行业也叫这个名字的公司有过来往。我觉得这不是大量生产二流产品的公司配得上的名字。”
“虽说如此,低价销售二流产品也是一种生意。”津野说完,低头道歉,“这次真是对不住,今后还会跟别的公司发生竞争,我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
“想办法把山谷挖的坑填上吧。大家一起加油。”佃最后总结道。
只是,为了成本而舍弃员工……
“只要有利可图就行吗?”
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后,佃不禁说出这么一句。
佃从未把员工看作成本的一部分,他认为每一个员工都是不可替代的宝贵财富,是必须优先守护的对象。
“我怎么能输给这种公司。”
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听到敲门声,抬起头来。
这一看让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殿村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苍白。
“那、那个,社长……”殿村走进办公室,明显很狼狈,“这种时候提要求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请两三天假,因为刚得到消息说父亲病倒了。”
“什么?”佃惊呼一声,站了起来。
“好像是心脏出问题了。马上要接受系统检查,然后应该会紧急手术。”
佃想起刚才开会时迫田递给殿村的纸条,一定是老家那边紧急的消息过来了吧。
“知道了,你马上回去吧,公司的事情就别担心了,赶紧的。”
“社长,真对不起,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离开,实在是不好意思。”
殿村的表情有点扭曲,连连道歉。
“你就别管这些了,公司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赶紧回去照看父亲吧。”
“谢谢您。那我就——”
殿村一本正经地深深鞠躬,退出了办公室。匆忙跟下属迫田交代了工作后,一路赶往枥木老家去了。
3
“主公那边有消息吗?”
晚上结束工作后,佃和几名员工到附近的居酒屋聚餐,席间山崎担心地问了一句。
“据说是心肌梗死。”
一小时前佃刚接到殿村打来汇报父亲病情的电话。
“老人家在散步途中倒下了,被路过的人发现,叫来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好在发现得早,命是保住了,不过毕竟年龄大了,痊愈可能要挺长一段时间的。”
“殿村部长老家是务农的吧?”第二营业部的江原春树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说,“我听说他父母还在种田,农闲期也就算了,现在这个时期,家里特别伤脑筋吧。”
“就是啊。”佃苦着脸,说完转向旁边的迫田道,“主公回来之前,万事就辛苦你了。他可能要离开很长时间。”
“嗯,我会尽力……”
面对从天而降的重任,迫田看起来手足无措。“财务方面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跟银行交涉贷款方面,我可能没法像部长那么厉害。部长离开时叫我重新审核下一期以后的经营计划,可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弄。”
“还是因为山谷那件事吧,真对不住。”津野低下头,“我会想办法把这个坑填上的。”
这家居酒屋的二楼包间基本是佃制作所的专属聚会地点。每个星期五晚上,有空的人一起来喝一杯,已经成了佃制作所的惯例活动,这一天来了将近二十人。聚餐采取自由参加的形式,默认每人交三千日元,超支的部分由佃来支付。
“津哥,你说的那件事啊,我觉得应该没那么简单。”此时唐木田插嘴道,“我希望山哥也听听。我们不是一直坚持发动机应该追求更高性能吗?可是,现在是不是也该开始考虑,这究竟是否符合客户的需求呢?”
这是个关乎佃制作所存在意义的问题。
“但也跟山谷的业绩不太出彩有关系吧。”江原指出,“他们最近利润下滑,新社长应该是有点着急了。”
“这是部分原因,那位新社长若山不是搞农机出身的吗,我个人是有一点危机感的。”唐木田说,“说白了就是搞技术的山谷放弃了搞技术,他肯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沉重现实原因吧。”
津野和负责发动机的第一营业部成员全都陷入了沉默。发动机相当于佃制作所的粮仓,津野手下的第一营业部成员个个有身为公司主心骨的自负。坐在佃旁边的技术研发部部长山崎也皱起了眉。
“你到底想说什么?”山崎的语气里透出了烦躁,“追求发动机的性能提升没有意义,是这样吗?”
“不是说没有意义,我也认为发动机应该尽可能地追求高性能。”唐木田冷静地应答道,“可是在探讨性能之前,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把目光转向实际使用产品的客户呢?这才是我想说的话。”
这个严肃的问题让现场气氛越来越凝重了。
“唐木田先生,这我很明白。”山崎尝试反驳,“可是山谷那边说,发动机只要能动就行,这就太过分了吧?这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农机厂商该说的话吗?”
“我觉得山谷那边这么说也不是出自真心。”津野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辩白道,“我跟山谷来往很多年了,也认识他们的新社长若山先生。他们对顾客都真诚以待,所以我们才一直跟他们做生意。既然如今山谷这样说,那应该是出现了不能忽视的经营环境变化吧。很惭愧,我满脑子只想着卖发动机,没有想到那一层。”
至此山崎无话可说了,场面越发凝重。
“这可能是重新审视我们的工作的好机会啊。”佃轮番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客户想要的是什么,我们要做出怎样的改变。我们大家一块儿想吧。”
“但我可不想让事情演变成跟代达罗斯打价格战。”
说话的人是第一营业部的年轻员工村木昭夫。他跟江原一样,是小辈里的领头人物。
“我们是不会卖廉价货的。”佃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会为了压低价格而制造性能不好的发动机。我们的长处就是技术实力,以技术为卖点的公司,怎么能做跟技术背道而驰的事呢?直面用户跟讨好用户是两回事。”
听到这番与自己意见一致的话,山崎总算毅然抬起了头。
佃继续道:“我们要从这次的失败中吸取教训,用自己的方法去诚心面对合作伙伴与用户,这样一定能找到只有我们才能做到的事情。”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呢?佃制作所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答案。
4
第二周,佃与山崎两人来到帝国重工总部大楼,准备出席关于火箭发射的会议。
虽然佃制作所的主要业务是小型发动机制造,但与此同时也供应大型火箭氢发动机阀门系统的核心部件,现在此零部件可谓佃制作所的代名词。佃制作所的技术实力之所以在业界号称“火箭品质”,也是因为这一供给实绩。
会议结束时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二人受研发现场负责人、宇宙航空部的财前道生的邀请,来到了八重洲的西餐厅。
“下次发射也要拜托你们了。”
财前举起啤酒跟他们碰了杯,然后表情异常僵硬地继续道:“想必两位已经听说了,到下一任期结束,藤间社长势必要退任了。”
“藤间社长要退任?”佃正忙着切烤牛肉,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下一期是……”
帝国重工每年三月决算,那就是后年。藤间秀树是日本宇宙航空界领军人物,大型火箭发射项目“星辰计划”的发起人。
“前些天报纸上有报道,您应该看到了吧。现在本公司的经营情况十分严峻。”
“是因为黑斯廷格那件事吗?”佃问道。此前发现巨额亏损的美国黑斯廷格公司是帝国重工的子公司。
财前点了点头。
“收购黑斯廷格一事是由藤间社长主导的。不仅如此,豪华游轮海星号订单也因为一再改变设计导致交期大幅落后,使得赤字不断膨胀。另外投入了巨额资金的客机航线也迟迟没有完成研发,现在还无法预测何时能投入使用。虽说这些事全凑在一起是不走运的巧合,但公司内部要求藤间社长为此负责的呼声与日俱增。”
佃猜测到了这番话的走向,放下了刀叉。
“星辰计划没问题吧?”
“问题就在这里。”财前进入了正题,“星辰计划是藤间社长最为重视的事业,也积累了一定的发射实绩。只不过,大型火箭发射事业不算是能赚钱的项目,恐怕还要等很久才能作为商用开枝散叶。现在公司内部反对这项事业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如果是效益好的时候倒还能勉强顶住,可处在如今的逆境中,就有人开始质疑继续下去的意义了。”
“请等一等。”山崎慌了手脚,“这是什么意思?要是藤间先生不当社长了,火箭发射事业就有可能停摆吗?那可不行啊,如果此时放弃,日本的宇宙航空——”
“阿山,阿山,”佃制止了忍不住说上头的山崎,“这种事情财前先生应该最清楚了。”
“不、不好意思,我一下没忍住。”
山崎低头道歉,然后闭上了嘴。
佃问道:“不过,这么早就开始准备继任社长的人事调整,真不愧是帝国重工啊。”
“说来惭愧,这其实算是高层之间的势力斗争。”财前苦着脸说,“现任会长与藤间社长关系不好,也为这件事火上浇油了。”
现任会长冲田勇是曾出任经团联[2]会长的日本经济界大鳄。虽说是会长,但他依旧手握公司的代表权,是帝国重工内部的一股隐藏势力。
“本来应该是藤间社长选用自己中意的人继任社长,可如今他因为经营问题被问责,反藤间的声音甚嚣尘上。”
“反藤间吗……”佃黯然道。在成为佃制作所的社长前,他一直在宇宙科学开发机构这一国家组织内从事研究工作。当时组织里也有拉帮结派,官僚式的上下级意识十分明显,看来帝国重工的情况与之不相上下,甚至更为错综复杂。
“如果藤间社长因为经营问题被问责,下任社长由冲田会长支持的人物担当,那么最有潜力的可能是本公司的一名董事。”财前先顿了顿,才说出那个名字,“的场俊一。他统领国内制造部门,说白了就是最底层的董事。若决定由他出任社长,那相当于往上跳了二十个层级。”
山崎瞪圆了眼睛,财前的表情依旧紧绷。
“有什么问题吗?”佃问。
“我以前在的场手下工作过,跟他关系还不错。”财前说道。
“您跟下任社长关系不错,那不是好事情吗?”佃感到意外。
“在这个组织里,关系好不一定就是好事。”财前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的场先生是反藤间派急先锋,如果他当上社长,藤间社长的方针可能会遭到彻底否定。”
“也就是说,届时星辰计划将面临存亡危机。”
财前用沉默肯定了佃的猜测。
供应大型火箭发动机上使用的阀门系统,这对佃制作所来说可谓精神支柱。而现在,他们面临着永远失去这个支柱的窘境。
“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佃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话。
5
周六上午,佃开车离开家,到品川区某栋公寓楼下接上山崎后,开上了首都高速。
一点过后,他们穿过拥堵路段,进入了东北道。今天是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晴天,透过前窗照进来的阳光已有了点盛夏的模样。车子顺着下行车道一路行驶,在佐野藤冈出口下了高速。
又开了几公里,车窗两边出现了连绵的田园风景。晴空万里无云,初夏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水田上。
“主公不是在医院吗?”
山崎听说他们要直接去殿村家,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不,他好像每天下午都在家,据说是要替父亲干农活。”
“农户真是够辛苦的——啊,就是那一带吧?”
导航引导他们走上县道,两侧被水田环绕的道路延伸到了一个小村落中,视野里出现了被长长的围墙包围的旧房子。
“是那座房子吧?”
佃把车开过去,看到了门口“殿村”的名牌,就把车停在了房前的空地上。
这是一栋老式房子。往里面一看,中庭外围有卷帘门敞开的仓库,深处是一栋两层的和式主屋。
“真不错啊。”
难怪山崎会瞪大眼睛,他此前虽然听说殿村家是有三百年历史的大农户,但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气派。
午后十分安静,二人来到主屋门口叫了一声,里面马上传来尖声回应。接着很快就看见一位七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前来应门,这应该是殿村的母亲了。
“您就是佃社长吧?”她一看见佃,马上鞠了一躬,“这么大老远的,您真是费心了。”
“一直劳烦直弘先生照顾。”佃和山崎一起低头行礼,“这次听说老先生住院,我们就想来看望一下。”
佃把果篮递给殿村的母亲,老妇人客气地躬下身。
“请问老先生情况如何?”
佃问了一句。
“托您二位的福,手术很顺利。医生说,要是恢复得不错,再过两周就能出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佃由衷地说完,又问了一句,“请问直弘先生在家吗?”
“直弘在地里干活呢。应该在那一片……”
夫人带两人走出大门,在路旁眺望对面的水田。
带着梅雨湿气的风迎面拂来,有一股令人怀念的泥土气息。
还有小型发动机运转的声音随风而来,定睛一看,一台拖拉机正在远处的农田里移动。
“啊,找到了。我这就喊他过来。”
夫人正要过去,却被佃拦住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过去就行。您别费心了。”
二人顺着田埂走向正在工作的殿村。这片地实在太大了,虽然看起来不远,走起来却挺费劲。
“阿山,这声音好熟悉啊,你能听出来吗?”
山崎边走边回答:“这是第一代‘斯特拉’吧。”
“斯特拉”是佃制作所生产的小型发动机。
父亲死后,佃放弃了研究道路,继承了佃制作所。他上任后公司发布的第一款发动机就是初代“斯特拉”。水冷双缸柴油机,三十马力,是当时兼具最低油耗和最高性能的一款发动机。
阳光很猛烈,周围没有任何遮挡物。空气湿度很大,走两步就出一身汗,没多久衣服就黏到了身上。
“主公还没发现我们呢。”山崎笑着说,“要不要吓唬吓唬他?”
“算了,等他把活干完吧。别打扰他。”
农田旁边有个杂物间,屋檐底下放着充当椅子的啤酒箱,他们就在那儿坐着歇了一会儿。
拖拉机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在广阔的农田里笔直穿行,到达尽头再掉头返回。
周围的农田都长满了青绿的稻子,只有那块田里没有,应该是休耕田。殿村穿着一套作业服,头戴草帽,脖子上缠着毛巾,专心操作着拖拉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
拖拉机后面连着犁田用的转轮铁爪,是名为“翻土机”的配件。
结构上,拖拉机与汽车最大的差异在于,发动机制造的动力在汽车上只作用于轮胎,而在拖拉机上还要兼做后部配件的动力源。
殿村驾驶着拖拉机靠近农田边缘,速度的变化表示他刚换了一个挡位。翻土机还在转动,为了左转要拉左轮的刹车,这是操作拖拉机的特有动作。
在两人休息的地方能看到旋转的翻土机,铁爪刺入泥土的深度有十几厘米。
旋转速度很快,甚至看不清铁爪。
“仔细想想,我们还真没见过装了‘斯特拉’的拖拉机运作时的样子啊。”山崎突然说了一句。
翻土机依旧保持着转速,拖拉机开始右转。殿村不知第几次抬手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汗水。
“天可真热。”山崎望着天,自言自语道,“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还挺理解山谷追求农机舒适性的主张的。”他用手帕擦着额头,又对佃说了一句,“对吧,社长?”
没有回应。
山崎定睛一看,佃正一脸认真地凝视着拖拉机,似乎没听到他说话。
殿村操作挡杆,发动机的转速发生了变化。翻土机在地面翻动,尘土缓缓扬起。
“阿山啊,你看那个拖拉机的运转动作,发现什么没?”
山崎一脸茫然。
“拖拉机的运转动作?”
他看向拖拉机,观察殿村的动作,很快就歪起了脑袋。
佃站起身,轻巧地跳过水路,沿田埂走过去。
“等等啊,社长。”山崎追了上去。
“主公!”佃把双手拢在嘴边喊道,“主公!”
殿村回过头来,总算发现了他,马上停下拖拉机,跳下来喊着:“啊,社长!您来了呀。”
发动机关上了,四周仿佛落下了幕布的舞台一般,突然安静下来。
“嗯,我们看你忙了一会儿了。听说你老爸恢复得不错?”
“谢谢您。不过他出院后也不能马上干农活,所以还是得我来弄。天这么热,大病初愈的老人肯定受不了。”
“这段时间要辛苦你啦。”
佃叹口气,换了个话题。“我有个请求,能让我也开开这台拖拉机吗?”
“您要开这个?”殿村瞪圆了标志性的大眼睛,“可以是可以,您知道怎么开吗?”
“知道。你告诉我怎么操作后面的东西就行了。”
不愧是发动机专家,听完简单的讲解后,佃不顾山崎莫名其妙的眼神,坐上了驾驶席——他到底要干什么?
佃发动了引擎。殿村和山崎退到田埂上,拖拉机开动起来。
先直线前进了一会儿,靠近田埂时佃按照殿村教的方法踩住刹车,锁死一侧车轮,原地转了一圈。
“很不错。”他的技术让殿村感叹,“很有潜力,直接务农应该毫无障碍。”
“因为他打从心底里喜欢机器啊。”山崎在旁边说,“这类器械,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弄明白大致构造了,这是天赋。”
佃驾驶着拖拉机继续直线前进,背后拖动的翻土机大力翻动着土块,扬起细细的灰尘。
这时,发动机的声音变了。
“嗯?”殿村叫了一声,“那里是直线,不需要换挡啊。”
他话音未落,挡位又换了,然后是反复升降翻土机的动作。
“社长在干什么啊?”
山崎疑惑不解。而佃每操作一下控制杆,都要回头看看翻土机的动作。
接着他又掉了个头朝这边开来,反复换了好几个挡位,每次发动机都会发出或高或低的声音。
大约过了十分钟,佃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殿村和山崎一开始站在田埂上看,后来觉得急也没办法,便躲进小屋的阴凉里远远看着。
“他是不是对什么东西产生兴趣了呀。”殿村有点无奈地说,“这么热的天,没问题吗?我回家拿点饮料过来。”
他说完便回家,不一会儿抱着瓶装运动饮料回来。去给佃送饮料时,佃问:“主公,我能再开一会儿吗?”
“请吧,请吧,您尽管开。”
佃一旦迷上了什么东西,就要研究到自己满意为止,殿村对他这个性格了如指掌。
“我去拔拔草,您搞完了叫我一声。旁边那块休耕田也可以进去。”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佃才从拖拉机上下来。
“主公,谢谢你,托你的福,我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回到殿村家休息时,佃说了句让人意外的话。
因为出了一身汗,佃没去客厅,而是坐在主屋旁边,置物间的工作台上。他定定地看着已经停止运作的拖拉机。
“社长,接下来要干什么?”山崎问。
“在此之前,我有句话想问问主公。拖拉机后面的翻土机,在农耕时是不是保持稳定转速比较好啊?”
“那是当然。”殿村点点头,“转速不稳定,就会出现有的地方翻得匀,有的地方翻不匀的情况。那样一来,无论是水田还是旱田,农作物的生长都会受到影响。”
“果然是这样……”
佃盯着卸下来的翻土机,陷入了沉思。
“要是有不会出现这种瑕疵的拖拉机,你会买吗?”接着他问道。
“肯定会买。”殿村回答,“虽然买机器的人不是我,而是我老爸,不过他也很在意这个。可是社长,这种机器能做出来吗?”
“能。”佃说,又补充了一句,“但不是马上能。”
“这是什么意思啊?”
殿村的表情像在猜灯谜。
在旁边喝冰麦茶的山崎抬起头来,似乎理解了佃想说的话。
“莫非社长在考虑变速器?”
“没错。”佃终于说出了想法,“我看主公干活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变速器的性能会影响作业器械的精确度。”
“变速器吗……”殿村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我知道变速器,也知道拖拉机和汽车上都装有这个东西。不过,变速器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这玩意儿英语里叫‘transmission’,最简单的变速器是自行车上的那种。”山崎主动接下了说明的任务,“只要操作切换杆,就能换成一挡或二挡,对不对?车子链条会从小齿轮移动到大齿轮,踩踏板制造的速度随之发生改变。汽车和拖拉机上装的东西也是同样原理。”
“我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不好意思,实在是反应不过来。”
殿村道歉完继续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
“我们要做变速器。”佃提出了崭新的提案,“无论我们研发的发动机性能有多高,决定乘坐舒适感和作业精确度的都不是它,而是变速器。从这层意义上说,发动机可能真的是能动就好。不过变速器就不一样了。高性能的发动机加上高性能的变速器,我觉得可以认真探讨一下佃制作所能否同时制作这两种东西。”
“我认为这个建议很好。”山崎的语气里潜藏着斗志,“值得挑战。主公,你觉得呢?”
“这个嘛……”殿村歪着头,略显低调地回了一句颇有财务主管风格的话,“研发这个东西要花多少钱啊?”
注释
[1]“蝗虫”的日语为“tonosamabatta”,汉字写作“殿様バッタ”,“殿様”可译为“主公”。
[2]指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