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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皓腕素手弹指间

一 音痴乐迷

两年后,秋。大杲境内,南屏山深处,岱涧潭前。

我松散着及踝长发,一袭白裳,赤足轻点水面,一步步往岱涧潭里走。涟漪一圈圈从我脚下漾开,乘气中期的功力就只有这点吗?我心内轻叹,我不分昼夜勤学苦练,也未能突破乘气期,比起两年前在西日昌的逼迫下,一场场争斗中的修为飞进,隐居自修获得的进展太慢。

修为等级的提升越往上越难,我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清元期晋级,可不知何故,到了乘气期后,天一诀的修炼却陡然艰难起来,或许这就是绝世武学和一般武学的差别吧!

我足尖点站在岱涧潭水中,双手手印翻转,秋风在指尖徘徊一阵后,无声扑入前方水面,瞬间激起丈余高的水墙。飞鸟惊空,掠过碧洗天际。落水飞溅,我纵身越过潭水,在青山绿水间划过一条白影。

风吹拂起我的白裳,拂动我的长发,送我上了山头。一间简陋的木屋便是两年间我的寄居之所,但是今日屋前有人。

来人是一对主仆,男子一身质地上乘剪裁得体的玄衣,气质儒雅,身后跟着一位玲珑童子。

男子对我远远施礼,他手握的玉笛绿光莹莹,显见非凡。我不认识他,只点头算作回礼,然后径自回了木屋。童子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男子面色不变,我关上门后,他在门外吟:“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杉薄,日暮倚修竹。在下叶少游,路经南屏听此间流传谷上奇音,特来拜会,误撞了姑娘雅居,唐突之过还请见谅!”

换了以前倾城苑时的我,只会觉得叶少游拾人牙慧,一介酸腐文士,但现在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位路人。

“叶公子请便。”我常在南屏山练曲,却没想到就我平日那种粗粝不堪的乐曲竟被人误传为奇音,看来我确实要换地儿修炼功夫。

门外童子脆声道:“公子你就这么走了?方才我分明从窗外看见,里面有把古怪的琵琶。”

“走吧!”叶少游叹了声。

二人远去后,我信手掂起木床上的“妃子血”。很古怪吗?不过被我刷成了全红。一离开大杲皇宫,我就找了家乐器坊,命人将那些精美细致的修饰和纹路全去了。坊主称无法再削薄,我便要他用红漆里里外外刷了个遍。

红得刺目的“妃子血”,被我用黑布包了,缠在腰际。如云的长发,被我用黑布包了,额前仅露出几绺。单薄的白裳,被我以黑背夹、黑腰带、黑绑脚改变。这是西秦西南部少数民族的通用服样,包括黎族、彝族、木西族,十有七八的族人平日都这般装扮。

我已经很久没有穿鞋了,黎族的鞋子市面上根本看不到。我取出自制的竹编鞋,套上自己萤白的双足。竹性柔韧,最适合远行游历。

夜幕降临后,我来到了当年苏堂竹为我解毒的小镇。物是人非,客栈老板已换作一中年妇人。她打量着我道:“姑娘来自西秦边疆?这身打扮我已多年不见。”

我淡淡道:“一壶酒,两三个小菜,剩余的帮我买匹马,没有马驴子也行。”

接过我递上的银钱,妇人吩咐了下去。

身旁依然如当年一般,各式窥探的目光,但这一次看的是我的衣装。角落里一面之故的路人飘然而至,叶少游带着童子礼道:“姑娘,又见面了。”

我转身,见他嘴角含笑,我微微点头,既不请他入座,也不答话,叶少游的面色有些尴尬。童子气恼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我家公子两次见你,你都爱理不理。公子,我们回座位去!别自己找气受!”

叶少游苦笑道:“姑娘多有打搅!叶某告辞。”

一段小插曲后,我再次骑上与当年一般的瘦马,往西秦方向而去。西日昌许我三年自由光阴,我也应他三年后回大杲皇宫。在回宫之前,我打算亲往西秦一探,若复仇机会渺茫,那我只能等西日昌来日兵发西秦了。

入临川河道后,我再次邂逅了叶少游主仆二人。晨光明媚下,他第三次温雅地向我行礼。

“你我有缘!”

我还是点头。叶少游问:“姑娘是回西秦吗?”我答是。

一脸书卷气的叶少游微笑道:“叶某也往西秦去,不知有幸与姑娘结伴同去否?”我还未答,他又解释道,“看姑娘独自上路,身上似只带了把乐器。而叶某不才,有武技傍身,与姑娘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童子伶牙道:“公子你又不知人家姑娘有没有武功,也许她还强过你呢!”

“这个……恕叶某考虑不周。”叶少游文绉绉地又是一礼。

我瞟了眼他二人胯下骏马,轻飘飘一句,“走吧!少啰唆!”

叶少游止住发火小童,拍马随我其后。

几句闲谈,叶少游自称他乃南越人氏,借道大杲访友而后前往西秦回师门。见我喜静寡语,叶少游识趣地没再多话。

中午打尖,我们各自吃食干粮,他们的精致,我的是粗粮,但童子看我的目光却和善了许多,想来也是个苦出身。

晚间赶至擂台门,看着险滩巉岩气势凛然的临川两岸,叶少游大发雅兴,于马背上吹了一曲《筹边楼》。

笛曲多委婉,难生气壮山河的豪气,但叶少游神乎其神的笛艺竟将不适笛子的《筹边楼》,演绎到淋漓尽致。笛音悠长,仿佛引我从山川到城邑,出城邑到边境,过边境至旷原,音过八千里,曲意一眼驰。

一曲终了,我才从神游中清醒过来。我对叶少游正式一礼,他笑道:“姑娘果然同好中人,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名字改过两次,叶公子不妨唤我黎。”

“好的,黎姑娘。”叶少游打量我腰际布包,我扬鞭道,“到地儿了!”

擂台门就在眼前。

只见半山腰上,山石围抱一块平坦空地,远看确似擂台。叶少游一旁道:“临川横跨西秦大杲两国,西秦境内风景多秀丽,而大杲这边的却是雄伟。”

我应了声。随着擂台门越来越近,可见那块平地上灯火灿烂,喧哗声隐约传来。不多时,山上下来一行人马,为首的一对男女正说着山上所见。

“我还以为大杲的临川汇音会跟西秦一般雅致,不想尽是附庸风雅之辈。”“三妹,这儿毕竟是重武的大杲,等到了西秦临川再往曲会便是了。”他们所提的临川汇音早年我也有所耳闻,我也曾向往过这民间音艺的聚会,却不知如今大杲也搞了个临川汇音。

这行人也看到了我们三人,那女子眼睛一亮,却是盯在叶少游身上。叶少游的童子叶子问:“公子,我们继续赶路还是夜宿此地?”

叶少游一样问题问了我。我道:“你拿主意吧!”

下山的那女子收回目光,轻蔑道:“可惜一把好笛,糟蹋在杲人手里。”

叶子勃然大怒,“你这女子,说什么呢!”

“三妹……”男子来不及阻止,那女子冷笑道,“你耳背吗?我说好好一把笛子,落在大杲武夫手里,白白糟蹋了!”

“你!”叶子小脸绷紧。

“在下南越人氏。”叶少游平淡道。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只有我南越才会出这样的笛子!”那女子还罗唣,她身旁男子抱拳赔罪道:“诸位见谅,适才小妹在山上受了气,并非……”“哥,跟他们废什么话?”

叶子道:“公子,你就再吹一曲给那刁蛮女子听听!”

然而叶少游道:“曲为景生,音为境传,今日一曲已过,意气之争的曲音不如不要。”

我心下赞同,那女子冷笑,“装模作样,怕丢人才是真的吧?”叶少游似浑然不觉,只对我莞尔,“今晚我们就到山上找家客栈落脚。”女子见叶少游不搭腔,鼻哼一声拍马而去。她兄长连赔不是,也跟着去了。

上山已晚,只有三两声音韵混杂在夜市间。我们找了家门面整洁的客栈,入座后,叶子仍在气恼。

“我人小,不懂什么音曲,我只知道被人欺负了要欺负回去!何况公子你又不是不能气回她!”

叶少游道:“她说她的,我们走我们的。你不放心上,生气吃亏的都不是你。明白了吗?”

叶子嘟囔道:“我忍我让我由我忘,我能不能晕啊?”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段典故。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想不到这小小童子也颇有趣,我估摸“我忘”是叶少游教的,“我晕”却是童子自创的。出家人的境界,宠辱不惊却还记挂着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而叶少游说忘,这谈何容易?有些恩怨无法遗忘,有些因果是死结。

我收回笑,恰时店内小厮送上饭菜。

晚间,叶少游主仆送我至房门口,叶少游道:“当日南屏山上初见姑娘惊为天人,可惜至今未闻姑娘弹曲,不知姑娘何时有兴,唱弹一曲以解叶某思音之心。”

我沉吟道:“我的琵琶只杀人。”

不理他两人惊诧神色,我关上房门。

我的装束虽然在大杲境内少见,但黑白相间的异域风情令人将目光更多投到服饰上而忽略了我本身,加之我刻意收敛的神采,使我看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异族少女。而越过国境到达唐洲城后,城内偶尔出现的同样服饰则让我完全融入了周围的人群,倒是温文优雅的叶少游引来了不少关注目光。

我能确定叶少游是一位贵族,大约和黎族在西秦的地位相似。虽然叶少游出手阔绰用度讲究,但他的修为只有固气期,出行却只带一个叶子,也只有不受重视的贵族才会只凭固气期的修为奔波异乡。

重踏上西秦的土地,我百感交集,一时沉浸于思绪,叶少游说了句什么我没在意就应了。

“这么说黎姑娘答应了!”叶少游喜形于色。

他邀我同往西秦的临川汇音,而原本到达临川我们将分道扬镳。

“还有最后两日,明儿一早准能赶到。”叶少游对音艺的热爱令我自惭,与他相比我只是个拿琵琶当菜刀的刽子手吧!他才是真正的乐师,无论对乐音的造诣还是心境。那晚大杲擂台门上的临川汇音名不副实,叶少游却没有半句贬低之语,更没有骄傲神情,他只说了一句:对美妙乐音的喜爱,每个人都一样,弹奏的技艺反倒在其次,一份喜爱的心意是相同的。

他如此欢欣,我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

二 汇音惊曲

西秦多文人骚客,也云集当世顶尖的乐师。每年秋高气爽临川河畔七重溪下的汇音佳会,是每一位乐音者向往的圣地。我们一行三人方至七重溪的入口,便听见几人的笑语言谈。

“我刚从大杲赶回,那位大杲的昌帝好生有趣,明明他大杲重武轻文,还东施效颦,也弄了个临川汇音。”

“你还真去了?嘿嘿,我当日听闻这事新鲜,却怎么都想不出武人拨弦调音的模样。我就没去,看看你,白跑一趟了吧!”

“我倒宁愿大杲各处流传乐音,好过他们手持兵器虎视眈眈于我西秦。”

我心一乱,只听其中一人又道:“你们不知情了吧!听闻那昌帝有位西秦贵妃,擅弹琵琶,这不过是君王汇音为博佳人一笑。”

几人笑了一阵,又扯起相关古来帝王妃子的琴曲。

叶少游叹道:“西秦的美女西秦的乐音,当真能改变帝王吗?那位昌帝隐忍筹谋多年,一日弑兄夺位,以雷霆手段铲尽异己,独揽大权,据说他的皇后连外戚都没有。这样的帝王只怕爱美人更爱江山。大杲的临川汇音,醉翁之意可不在酒啊!”

我已平复心境,我非大杲人,也不属南越,至于西秦,在我族亡的时候,它与我只剩仇恨。西日昌想要西秦,就去伐吧!我只是一位武者,修为不过乘气,我改变不了什么。我承认我很自私,我已经很久不去想仁慈的事情,我的心太小,装满了仇恨后,再装不了什么。

叶子牵马留在了二重溪口,我与叶少游涉水而上。远处秋风传送一曲缥缈空灵的琴曲,仿佛置人蓬莱仙境,又似广寒月宫。我二人驻足聆听,曲音过后,这才重拾溪路。

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一曲又一曲的妙音带走了光阴,留下余韵徘徊七重溪。我们路经不少携带乐器的乐师,他们之中多数止步不前,少数与我们一般,继续前行。叶少游为我解释道:“乐声留人,很多人只为倾听一曲天籁,并不上前打搅。”

我投他一眼,“以公子笛音,自有资格继续前行。”叶少游只笑不语,他本试探于我,我却以他作答,这人就是对我的琵琶不死心。

两年前我离开大杲皇宫,指伤将养了多月,伤愈后当我再次拿起琵琶却意兴阑珊,只拨弹了几音。那一曲琵琶行仿佛耗尽了我积攒多年的神气精气,再弹也弹不出当时的荡气回肠。之后我糅合天一诀修行乐音气劲时,只弹一弦,且一音反复多次。汗对叶少游在南屏山附近听闻的奇音传闻,那不过是我的阶音分层。

来到七重溪口,又见擂台门邂逅的无礼女子。恰逢曲中休停,那女子挑眉再次羞辱叶少游,“想不到你这个白脸公子竟厚着面皮跑到这儿了,不知面上要搓多少粉!”我心暗叹,叶少游白是白了点,面皮比寻常女儿家还白,比当日苏堂竹更嫩,可这是天生后养的,竟会招人如此毒言!

女子的兄长这次没有阻止,只是皱眉相望,仿似也不认同我二人来到七重溪。

叶少游脾气依然温和,不发一声径自引我往前。女子闪身拦路,妩媚的面容更显刁薄,“说你呢!不准往前!”

叶少游神色不变,静静地站着,目光迎着前方来人,一年长老者道骨仙风飘然而来。

“原来是叶公子啊!”

女子赫然一惊,“爷爷你认得此人?”

老者未及再言,七重溪深处一声箫音悠然响起。音通心意,吹箫者显然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惆怅,似诉似怨缠绕风中,高翔低徊,音曲极为动人。

叶少游侧耳倾听,几次拿起笛子又放下。箫声越往后越忧愁,仿佛哀唱红颜老去,江水东逝,直至箫曲终了,最后一音长颤入风,久久徘徊七重溪上空不肯散去。

叶少游喟叹一声,手中的笛子已到了腰后。

“叶公子今次不与邱芬姑娘合奏,真叫老朽遗憾!”老者感慨,叶少游施礼道,“见过洪大师!”

我心暗惊,能被称为洪大师的乐师,当世只有一位:琴筝双绝的洪信。

“爷爷,他是何人?”一旁女子再次发问。

洪信责她道:“璋儿你真是被你娘宠坏了,竟对南越叶叠公子如此无礼!”

“叶叠公子……”不说洪璋色变,连我也大吃一惊。洪信再出名,今日不过初见,而伴随我从南屏走到这里的同伴,竟是乐界近年风传最多的叶叠,难怪他对乐音独有见解,难怪他的童子都能随口禅语,原来他就是叶叠。

我在倾城苑的时候就听闻,南越叶叠笛音无双,他在林中吹笛能引来百鸟围绕。这传闻很玄乎,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但叶少游以笛曲畅响筹边楼,我却亲耳所闻。

“浮名耳,不怪洪姑娘!”下一句叶少游却是对我道,“我名叶叠,字少游。”

洪璋俏面涨红,她的兄长也好不到哪儿去。擂台门叶少游一忍,七重溪二忍,要知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南越笛仙,居然连吃洪璋二辱。此刻即便叶少游不计前嫌,洪氏兄妹也没脸面继续杵在他面前。

洪璋勉强道一声:“多有得罪!”说完竟飞似的奔出了七重溪。她的兄长跟着赔罪一声,追她去了。

叶少游依然恬淡从容,洪信自然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性,转话题问及我:“恕老朽眼拙,随叶公子同行的这位姑娘应是来自西秦西疆吧?”

我对洪信施礼,恭敬道:“洪大师说得不错,我正来自西秦黎族。”

洪信叹道:“姑娘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小小年纪背井离乡。”

我点头沉默。在场三人均是聪颖之辈,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当年黎族惨案虽被西秦上层极力压掩,但死那么多人如何能掩瞒得过去?黎族一脉两支,一支全灭,另一支也好不到哪里去,案发后不少黎人莫名其妙死去,幸存的族人多远走他乡。

叶少游先前听我道过姓氏,只猜测我乃西秦黎族,这时得我亲口印证,他的目光便多了份怜惜。我虽反感,却也明白这是叶叠公子的善意。

一女捧箫在众乐师的群星拱月中婀娜而来,她精雅的面容和矜持的气质令我想到大杲皇宫的邱妃,而此女也同样姓邱。

邱芬优雅一礼,叶少游连忙回礼,我则与洪信一般微微点首算作回礼。我既不认识她,又不打算与她结识,示意一下充数便是。

“叶叠公子既然来了,也不上前吹奏一曲,真叫邱芬失望。”邱芬开口,语音如人,带着几分淡雅。她身后的几人原本眼光烁烁地在我和叶少游身上转悠,听她道出叶叠二字,又改了神色。众人纷纷施礼,叶少游一应回了。

“邱姑娘一年未见,音艺又上一层,令叶叠钦佩。”

邱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嘴上却道:“仿佛就在昨日,与公子合奏一曲。公子在乐音上的造诣令邱芬收益良多。不曾想今年公子姗姗来迟,碧海潮澜也收了起来。”

洪信一旁附声道:“是啊,老朽等了多日,只为叶叠公子再奏天籁。原以为叶公子不愿打扰邱姑娘清音,经邱姑娘这么一提,这才知道叶公子收起碧海潮澜的用意。可惜啊,今年听不到南越的笛仙之音!”我这才知晓原来叶少游的笛子名曰碧海潮澜。

叶少游歉意道:“今次重上七重溪,一路聆听无数妙乐佳音,叶某恍然顿悟,山涧莺语市井喧闹甚至绿林剑啸无一不是乐音,叶某还欠缺很多。”

众人陷入思索,邱芬忽然对我道:“这位姑娘神定气怡,想必对叶叠公子所悟的乐音自有心得,不知姑娘能否为邱芬解惑?”

我道:“人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乐音之艺同文何必问武?畅弹自己喜欢的便是。”

邱芬眸色一亮,再次细细打量我几眼后,默然捧箫别过叶少游,往七重溪外去了。几人随她离去,余人又求叶少游笛音,终不得讪然而去。

洪信再看我眼光也有不同,他引我与叶少游往七重溪里走,说着话儿,行至一弯滩水,于山石突峭上,忽见一绯衣男子,膝放古琴对我们粲然一笑。

只看他的手,修长有力的十指,修剪整齐的指甲,我便知他琴艺卓越,而除此之外,这绯衣男子身上还散发出惊人的气劲,琴弦未响,七重溪的风声已因他而改。

我情不自禁得停下脚步,这人的修为只怕在我之上,洪信与叶少游也神色凝重地驻足观望。

“双绝琴筝、南越笛仙,且听我一曲。”绯衣男子右手二指一挑,古琴荡起一声清啸。

洪信骤然变色,连素来恬静的叶少游也惊了神色,只因这男子起手就是绝音。绝品古琴的震荡绝音,起音就充满天上地下唯此一琴的孤高。男子单手拂琴,音曲跌宕而出,弹的竟是一曲破阵子,这是难度极高的琴曲。

高音迭宕穿云裂石,铿锵之音令我生敬,而男子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则被我忽视。曲若其人,能将乐音演绎到如斯境地,自有他骄狂的资格。

男子俊眉微挑,清吟一声:“说是西秦临川汇音,多年来尽是南越乐师大放奇彩。双绝琴筝、南越笛仙都出自南越,甚至大杲邱氏也来凑热闹,莫非欺我西秦无人?”

洪信眉头已拧紧,叶少游倒恢复了平静。绯衣男子一阵扫弹,另一手也跟上滚音,琴声更加开阔,如滚滚海涛奔涌而至,又似千军万马嘶声杀来。繁复多变的弹奏手法,激荡气劲的穿魂之音,远处旁观的几人忽觉气息不畅,身弱的已刷白了脸。

我叹为观止,能将气劲运用到乐音的人,世上并非只我一个,但他缺乏天一诀那深玄精妙的心法,无法真正融合气劲奏响杀人魔音。他做到的仅是利用气劲震荡琴弦,这只能放出自身气劲微乎其微的一缕,不过,确也足够他傲视群雄。乐师之中,又有几人身具修为?即便南越笛仙也不过固气期的修为。

琴声肆虐,尖啸不绝于耳,男子面上却是笑意浓浓,仿佛场面被搅得越乱他就越高兴。

“我们走吧!”叶少游的低声没有被琴音淹没,“这已非乐音,留下听也是污耳。”我心戚戚,这人的琴音和我的乐音又有何不同?一样污耳,并非真正的乐音。

洪信转身看见一熟人晕厥于地,连忙飞身过去一把搀扶起来,这位双绝琴筝的洪大师显然修为高深。

绯衣男子长笑一声,“这就走了吗?南越的笛仙也不过如此!”琴音稍缓后又开始新一轮嘹亮张狂。叶少游面色一滞,却还是转身离去,能接连忍下洪璋两辱的他岂会轻易被激中?我随他而走。

这临川汇音也罢,琴音伤人也罢,都是别人的争执,我虽怀“妃子血”,却非他们同道。我本想一走了之,但绯衣男子却不肯放过叶少游,又将挑衅的矛头指向了我。

“看这位姑娘装扮,应是我西秦西疆人氏,叶叠公子携美同行,怎么不在美人面前露上一手?莫非公子胆怯,怕一个失手错失美人心?哈哈哈……”

叶少游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气愤。我瞥了眼绯衣男子,对叶少游道:“你随我来。”

叶少游一怔,我不愿多言,一把扣住他手腕,拉过就走,两道红晕顿时飞上他脸颊。

我将叶少游拖至一僻静山角,他欲挣脱我手,我却死扣不放。“黎姑娘,这男女之防……”

我纵身带他腾空,借力一脚于山腰,将他带上了山巅。甩开他的手,我正色道:“一会儿用布塞住双耳,气守灵台。”

叶少游还未反应过来,我问:“你不是很想听我的琵琶吗?”

叶少游立时取出丝帕,撕开分塞耳内,然后抬眼望我。我心下一寒,南越笛仙倒也是个妙人!哪有男子随身携带丝帕的?和他相比反倒我不像女子了,一身行头除了腰际的“妃子血”,就是口袋里一些银钱。

我取下腰上黑布包,盘腿而坐。当叶少游亲眼目睹那血红的琵琶时,他的呼吸变了。我一手轻拂红得绚烂夺目的“妃子血”,山下七重溪的琴音正在收尾,人都跑得差不多了,绯衣男子的兴致也透过琴音传了过来。孤独冷傲的几个回旋后,一声低徊,琴曲终了。

我一指按在宫弦上,沉重的闷响轰然打破了才恢复宁静的七重溪。叶少游身子一震,只是一指一弦,但我知道他的感受应是千指万弦。与那绯衣男子不同,他的古琴起音绝色于各类乐器,而我的琵琶起音倚仗的却是世间最神秘的武学天一诀。

二指一弦,我的食指和中指不停重复相同的动作,很简单,只是挑拨,不停地挑拨。绯衣男子既然挑拨于我,就该领受回这一场挑拨。

我投一眼身旁的叶少游,塞住了双耳的他近在咫尺,所承受的乐音侵袭恐怕也不轻。同样的,我认为他想听就该付出听的代价。见叶少游面色通红,双目发亮,我放下心来,这个音痴,刚才还道绯衣男子的琴音污耳,这会子却好奇起来了!

双指轻灵地拨动,很轻,很柔,却一丝不乱,一点不噪,我耐心地反复拨动一弦。这一弦有名堂,看似指头只在同一弦的同一地方不停拨动,却是音阶最细的分层。同样的一音,也有千种的变化,万样的响动。这是我将手速修到极致达到的境界。一弦一音的好处,在于容易掌控,只做单调的直线气劲波动,而直线的另一头,我锁定的正是那绯衣男子。

自我琵琶音起,七重溪再无二音。但我能感到那男子的气劲还在,他人并非离去。可能正伫立石上,面色难看地聆听。

叶少游动了动,看他表情,似乎听腻了一弦分音,想要听更多的乐音。我冷笑一下,若非他只有固气期的修为,我早放开一手。只一弦他便粗了气息,多点如何能承受?

看到我的冷笑,叶少游冲我坚定地点点头。我张手分指,四指控双弦,弹奏的范围依然狭窄。我与那绯衣男子并无深仇大恨,还要顾及身旁的音痴,点到为止,叫那人知晓天外有天音外有音便是了。

二弦辅音一稍高一略低,翻飞的手指看上去像极了急舞的舞姬,一丝快意袭上心头,正是如此,在这临川汇音的舞台上,也有了我的一席之地。以武入音,无曲无调,不和当世最顶尖的乐师为伍,亦不同山下溪石上的绝琴笑傲临川,我只要向他们证明,即便最粗陋的乐器也能演奏出精细至极的乐音,而只要是气劲充音,那天下舍我其谁?

沉音如鼓,敲打的是心房。“妃子血”音,无疑最适合鼓曲,而我还未奏鼓曲,叶少游已呼吸紊乱,我知他撑不了多久,分一手搭上他僵直的小腿,他浑身一颤,渐渐缓了过来。

山下气劲猛增,我心道差不多了,放手扫过三弦,由高阶一路往下,仿佛春雷惊爆。我一抬手腕,干净利落地收音,起身再次扣住发蒙的叶少游,飞身而遁。

三重溪口,我放下他,叶少游停顿了片刻才跟上我的脚步。

“黎姑娘……”

我的竹鞋踩在大大小小的溪石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刚才的乐音……”叶少游鼓足勇气,“委实太奇妙了!叶某以往从未想过乐音能这样弹奏。一音多变寻常乐师都能做到,但一音能变至姑娘的境地,别说尝试,叶某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是如何做到的?叶某只能觉出姑娘与那弹琴男子一般,能将自身气劲融入乐器,但姑娘的乐音显然远远高出他。”

我没有理他,这个音痴说起乐音来就似变了个人。从弹奏手法到乐音变化,从历来乐曲演变到近年来各类翻新手法。我不禁心生感叹,原以为苏堂竹已经够啰唣了,而现在这个叶少游更胜一筹。

“我觉得,这应该称为‘音武’!”叶少游赞叹,“以武入音,正该叫音武!”

我心下一动,这音痴说得不错。

快到二重溪口,一道红影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叶少游戛然静声,瞬间又恢复了常态。绯衣男子半空中抱琴侧面,深深地回望我们一眼,红影已掠过丈许。我暗忖,他此时才过三重溪,想必先前把附近搜了个底朝天。

绯衣男子进入二重溪前,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他双足沉声落地,身子一弯,竟吐出一口血来。他狠狠以手背抹去唇上血迹,这才消失于我们视线。

我一怔后随即明白,绯衣男子太过逞强,我的乐音虽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还不至于要他吐血。他被乐音乱了体内气劲,不好生调息却四处奔走,乱来自然折腾出内伤。

身后叶少游叹一声,“黎姑娘的乐音杀气太重,恐怕长久以往,伤人也伤己。我也知姑娘早年遭遇变故,心境与我这等闲散游人不同,只是世间自有天道在,我等习乐修性之人,只有知不奈何而安之若命,才能真正地正己度人。”

我斜他一眼,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着实让人讨厌。

“一样的器物在不同人手中用处是不同的。就拿姑娘的红琵琶来说,样式工艺音色无一不粗鄙,但姑娘却能弹出名器也难奏响的玄妙奇音。同样的,姑娘的乐音也该如此,叶某认为它不仅仅只限于杀人夺命,它应该也能救人于危难。”

救人的乐音?听着有些可笑,同叶叠公子一般,笛引百鸟碧海弄潮?还是同姬肆一样,欢奏《四时好花朝朝见》?是啊,天下人无不爱好七色五音,绚丽缤纷的色彩,动人悦耳的乐音,以此怡然因此沉醉,最终为此痴心。美好有时更甚毒药,太美所以容易迷失,到最后,往往混淆最初追求美的心愿而去追求本身的欲念。

但是叶少游的下一句话犹如一棒猛喝,镇住了我。

“正己心,己心以为不然,天门拒之,以为然者,得窥天道。”只有先正了自己的心,自己认为不妥的,心自然会拒绝,而以为正确的,则会心领神会,仿佛看到了天道。

这不正是我求而不得思之不解的天一诀的“天”意吗?可我不敢苟同,知不奈何而安之若命,命运待我不公为何我还要顺应天命?父母兄长族人的惨死刻我心盘入我骨髓,难道我却该咬牙吞血学他叶少游“我忘”?我做不到,更不会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天,它是黑的,连“天”意都披着伪善的外衣。天,它是墨墨黑的。

“黎姑娘……”

我打断他,“不用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就此别过。”

丢下叶少游,我从叶子手中牵过我的瘦马,扬鞭而去。

三 故人悲歌

我心神不宁地信马由缰,西秦的临川河道比大杲的狭窄,难怪那年西日昌走的是水路。一条河川尚有两种走法,我不过想走自己的路罢了,即便是不归路,也是我的选择。

天色渐渐暗淡,我独自踏上了前往京都之路。西秦黎族的黎姝死在九年前,倾城苑的姝黎嫁入大杲成了奸细死在三年前,大杲只有位李贵妃,却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出现在京都的女子叫做黎,当我重新穿上西疆服饰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这一个名字,一个字,黎。

一百多年前的黎是一个小国,人口不过五万,黎为国姓。黎依附西秦后成为属国,最后没落到只剩几百亩地。继承黎这个姓氏的皇族被称为黎族,黎族脉分两支,一支好文一支重武,好文的黎族都居住在领地上,重武的则少部分云游四海,因此族长多由文的一支担当。九年前,我的父亲正是黎族的族长。虽然黎族的领地很小,但人口也不多,仰仗着先祖们留下的财产,黎族众人的生活与西秦的贵族无异。

那位给黎族带来灭顶之灾的武圣名叫黎安初,虽然他的年龄远大于我,可按辈分却与我同辈。黎安初生性聪颖,自小勤修武道,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终于修武入圣,成为了黎族几百年间的第一位武圣。所有黎族人都为他的成就欢欣自豪,可黎安初本人却不满足。接下来的几年他各方游历,追寻更高更强的武学境界,结果他得到了天一诀。

传说天一诀上记载着最高深玄妙的武学,传说得到天一诀的人就会成为当世第一高手。但黎安初死了,而我修炼多年至今不过乘气中期。有时我甚至想,如果传说获得天一诀的人能获得天下,会不会天下大乱,三国乱战?

天下即将战乱,不是因为天一诀,而是因为同样的野心。

我路过倾城苑,门口的袖女换了新人,空气中传来甜腻的胭脂香粉味。我看见妈妈送一位客人迈出门口,妈妈已经不认得我了。

形貌凶恶的嫖客恶狠狠道:“下次给大爷找个皮肉紧实的,别砸了你们倾城苑的招牌!”

妈妈迭声应下,送走瘟神后压低声骂了句。苑里急跑出来一丫头,慌张地喊:“妈妈,妈妈!香兰姐不行了!”

妈妈面孔扭曲起来,号一声:“哎哟,我的心肝尖儿啊!”

我在街角默送妈妈肥胖的背影钻进苑内后,慢腾腾地牵马绕到了倾城苑后门。与正门的富贵堂皇截然不同,京都最负盛名的姬坊后门阴风飕飕,以往不听话被打死的小丫头和病死的姬人都会从这里被丢出倾城苑,而后运出城外抛尸荒野。

我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果然看见妈妈用红帕捂着嘴,打开了后门,两男人一头一脚抬着床单包裹的香兰走了出来。

“晦气,还指望着她再挣几年钱,这会儿倒好,被个蛮子弄死了!”妈妈转身回苑,“你们手脚利落点,办完事赶紧回来!”

门关上了,一男人叹道:“这香兰好生命苦!没了李将军那样的恩客,沦到什么客人都接,到今天竟硬生给折磨死了。”

另一男人接口道:“还不是那杀千刀的姝黎害的?一琵琶砸跑了李将军,进了李府还不安生,闹到大杲去当什么不好当个奸细。麻雀怎么折腾都变不了凤凰的,人家昌帝的贵妃也是咱西秦人,而她姝黎只会累人害己!”

“不说这些个了,找个地方把香兰埋了吧!”

我本听二人骂我有些不舒服,但听到他们要埋葬香兰多少有些安慰,倾城苑也不是全无良心之徒。

我走上前去,道:“让我看看她!”见他们惊疑,我补了句,“我是彝人,兴许可以救她!”西疆彝族多土医,打着彝人的名号,我掀开了被单,看见了香兰。她只罩了件薄衫,露出的肌肤尽是青紫块,双目闭合嘴角溢血,浑身冰冷全无一丝人气。

“她已经死了,姑娘有心了。”香兰的情况将二人仅存的一点期望都打消了。

我将香兰裹进被单,放上马背。

“姑娘?”

我放开气劲,厉声道:“对你们来说,她已经死了,如此而已,记住了吗?”

二人惶然地跌坐地上,我牵马走了。

对很多人而言,香兰确实死了,但对我来说,她还有一口气,她的心脉尚存一丝生机。

我找了家僻静客栈,抱香兰入房。完全除去被单后,才看见她下体一片血污,惨不忍睹,姬人最惨的下场不过如此。

我先护住她的心脉,缓慢输入气劲,让气劲逐渐遍布她四肢百脉。第一次以天一诀救人,我的手法是生疏的。救人应有的感觉,没有。

我只是顺路看到了这一出,顺手救她。能救活固然好,不成也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是个死人。倾城苑的人都道我连累了她,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没有李雍,她还可以笼络别的高官贵人。妈妈没有号错,香兰是她的心肝尖儿,不过,是以前。曾是倾城苑红牌的香兰往年只接最上等的客人,即便这几年她长了几岁,但姿色犹在,轮不着什么烂人都接。既然她身为姬人,就该有姬人的智慧,死吊一个男人吊不住,应趁早另谋出路。

我望着气色回转的香兰,又想到既然我救活了她,她就欠我一条命。挟恩图报的心我倒没有,但稍微利用下她,我觉得理所当然。

我请大夫看了香兰,按大夫的方子抓药,等我煎完药,香兰幽幽醒转。

“我死了吗?这在哪儿?”

“你命大,且有的活了。”药已温,我端了过去坐她床头。

“是姑娘救了我?”

“少说几句,把药吃了,等好些了我们再说话。”

人都道女大十八变,我自十四岁离开倾城苑,转眼四年过去,面容和身材都长开了,加之一身西疆装扮,刻意收敛的精神气,香兰没能认出我。

从死门关打转回来的香兰温顺极了,但目光却是空洞的。两日后,我问她:“想不想从良,往后嫁人生子?”

她茫然道:“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又有谁要?”

我又问:“那么给你些银两,寻个地方独自生活如何?”

她叹道:“多谢姑娘,姑娘的大恩大德,香兰只有来世结草衔环再报了!”

我沉吟道:“不用来世,我只要你过一阵帮我做件事即可。做完后,你就走吧!”

她的眸色更黯,“姑娘请说。”

“不是什么麻烦事,只需你坐在船上,坐几晚即可。”

她应下。我读出她的心思,也正是我的想法。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没有无偿的恩德。只是香兰不知,以她的能力和姿色,我就没指望过能派上大用场。

距离西日昌给我的三年之限只剩九个月,我没有时间静待香兰自己复原。每隔三日我便输她一些气劲,这样一个月过去后,她基本康复,只是眼神依然一片死寂。

我给她换了身素衣,不加修饰的香兰倒添了分楚楚动人。当我把一把琵琶放她面前时,她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这……你怎么得来?”

我淡漠道:“自然是从倾城苑要来。”我给她的琵琶还有我口袋里的银钱,都取自倾城苑。做贼也不是一回两回,早惯手了,何况还是个熟地儿。

“这原本就是你的。”

香兰抱着琵琶,潸然泪落。我能理解,大多倾城苑的姑娘从小就习一样乐器,而香兰与我一般,练的是琵琶。琵琶凝聚了我一生的仇恨和抱负,同样也浸泡了香兰二十年的血泪。

香兰忽然丢弃琵琶,我手一伸,钩入怀中。

“我是绝不会再弹它了!”香兰坚定地道。

“没叫你弹。”我信手拨了一弦,很清脆的音色,“我弹。”

西秦是个崇尚歌舞乐音的国度,西秦的京都更是声色犬马之地。当年我入倾城苑之所以选择琵琶这种乐器,另有一个重要原因,我的仇人他喜欢琵琶曲乐。

西秦国师葛仲逊。

西秦人说起葛仲逊都带着敬意,可以说西秦能有今日,与葛仲逊脱不了干系。他辅佐了两代西秦帝皇,以卓绝的智慧率西秦人挡住了大杲西进的步伐,而他本身也早入武圣境界,七十古稀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唯一所好便是闲暇时分听上一曲琵琶。

但就是这个人,双脚踏在我黎族的血泊上,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日他白发白眉下的狰狞面容。

我奔回家中,房宇坍塌,肢体散落,空气中四处飘荡着血腥。我喊不出一个字,除了惊恐就只有天崩地裂的感受。我披散的长发救了我一命。

“跑来个女娃!”葛仲逊的手下道。

我的父母亲人惨死,我的兄长在葛仲逊手中。我那可怜的哥哥正在代我遭罪,他微合的双目睁开一线,没有任何言语也无法任何动作,他已失去了手足。

“杀!”

“是的,国师!”

我瞪大双眼,一股强大的力量袭上我胸膛,我倒弹了出去。在空中,我看见西秦人尊崇的国师白眉打结,唇线歪斜,我听见我兄长眼眸中迸出的字。

黎!

我收手,即便没用一丝气劲,但在我手中的乐音是不同的。香兰惊骇地瞪着我。

四 妆曲旧恨

京都以北,淼珍湖,弦月如钩。画舫人家张灯结彩,夹杂几声侬语莺笑。一叶有些单薄寒酸的轻舟,幽静地穿过明丽的几艘画舫。画舫上的人只鄙夷地投了它一眼,便又对岸上的来客挤眉言笑。

我在轻舟上卷落窗帘,点燃一盏油灯,递上我的“妃子血”。

“你抱着即可,它不是你能弹的。”

香兰被“妃子血”夸张的形色惊呆。我抱起香兰的琵琶,坐于荫蔽。

香兰回过神来,她原本就不蠢,此刻不用我吩咐也知她该做什么,她颤巍巍地抱起“妃子血”端坐灯下。

雇用的艄公竹竿一点,轻舟平滑地驶入淼珍湖中心。

香兰的琵琶与倾城苑绝大多数的琵琶一样,品质中上,虽远不能比“傲霜”的音色,但也比我的“妃子血”好了不知多少,寻常的乐音自然用寻常的琵琶。

在香兰的惊诧中,我按弦拨弹,一曲《蓼花汀畔》不疾不徐、曲正音圆地响起。临风对月,烟水秋寒,诉不尽的千江有水,唱不完的万里多舛。

天南地北,乾坤朗朗,何处寄乡思?西疆地域冢累累,京都湖上声靡靡。

香兰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的手,我知她震惊的并非我没有用假甲,而是我拨弹的手法,和几乎完美无瑕的曲音。

精准的振弦,无分毫偏移的杂音,即便再繁复的曲调也处理得干净利落。一手按琴头一手拨五弦,同样的琵琶在我手中奏响的是天籁。我一眼都没看琵琶,我的目光穿越香兰的身形,飘到舟外的淼珍湖。湖水泛着墨色的绿光,倒映出繁星点点,一泓白斑。

湖面上一片宁幽,只有《蓼花汀畔》的旋律萦绕。

轻舟停了片刻,在琵琶的尾曲中悠然北上。我缓指慢捻,乐曲收于漫漫长夜中。香兰抱紧“妃子血”,她的眼底盈盈泪光。

“你太软弱了。”我抽出她怀中的“妃子血”,还了她的琵琶,“位于最底层的姬人,没有自暴自弃的资格,一旦放开自己,就只有跌入深渊。”

“姝黎!”她于泪眼中呼喊我曾经的名字,她终究还是认出了我。

“姝黎已死,不,她根本不存在过。”我正襟危坐,漠然道,“如果你不想再死一次,就牢记我的话。”

“为什么?”她压抑着声问。

我默了很久,而后开始编织谎言。我暗示她我离开倾城苑的日子一点都不比她强,我同样被迫生活于痛苦的地狱。我并没有完全欺骗她,我和她的区别不过是一个男人和许多男人罢了,而我这一个男人抵得过她所有的男人。

“我恨。”香兰道,“起先我恨你,后来我恨他,而现在我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什么我们身为女子的就这么命苦?即便不是姬人,还不是一样活在男人身下?”香兰口中的他,是李雍。李雍无情地抛弃了她,自我入李府后,他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她一眼,更别说重续鸳梦了。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不!你可以。”她断然道,“你会武!”

望着她明亮的目光,我反问:“若你身具修为,你当如何?”

她不假思索地道:“杀尽天下所有负我之人!”

我冷冷问:“如果负你的人是西秦国师,大杲昌帝,全天下人负你,你待如何?”

香兰语塞。

轻舟划向彼岸,我叹道:“你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吧!等这事一了,你远远地离开这繁华之地,找个边远的小镇了却后半生。”

“不,你教我习武!”香兰扯着我的衣袖,哀然道,“我不想任人欺凌,我不想再做一个柔弱女子!我求你,教我武艺!我不指望练就绝世武功,我只想自己能保护自己。”

我失笑,教她武艺?要知我的武学乃全天下武者都觊觎的天一诀,而匿气、手速都非入门之术,无法传授一个毫无修为的人。

“我能帮你!哪怕我力量低微!”香兰毅然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已经白捡了一条命!只要你需要,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生无所恋,只想往后再不强颜欢笑,任人鱼肉。”香兰的眼泪终于滑落,“姝黎!我求你!”

“叫我黎!”我当即道,“而从今往后,你再不叫香兰。”

蓼花,这是香兰自己取的新名字。二十岁的蓼花早已错过习武的最佳年龄,按常理她即便修行也只得强身健体的效果,但我传授蓼花的是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天一诀,神奇的绝世武学无视她的根基,加之她本身对乐音的领悟,短短月余时间,她已掌握了经我简化侧重乐音的天一诀初步心法。

蓼花没有多问,为什么我授的心法都与乐音有关,她只管学。在武学上她就像一张白纸,我画上什么她就是什么。我相信如果让她从小自学天一诀,修炼出来的绝不会是乐音的路子。但是没有如果,她已年方二十,除了琵琶只会与男人行房。

说起来真正可笑,我死不肯给西日昌的武学,最后没办法给了一部分的天一诀,只要蓼花想要,我就给了。可惜我肯给,蓼花也收不了全部,这就是笑话。

每个白日我一点一滴地教导着蓼花,而每个静夜我隐在她的身后,于淼珍湖上弹拨琵琶。经过了一日日细梳整理天一诀,和一夜夜不用气劲地弹奏感悟,秋深的时候,我发现我停滞不前的乘气中期终于获得了突破。

当我再次于淼珍湖上清弹琵琶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乐音更深厚了。琵琶本是嘈杂的乐器,但音色一旦变得厚重,它的穿透力是任何乐器不可比拟的。我每个夜晚弹奏的曲子都不重,但像今夜这一曲《虞美人》,本是幽怨的乐色却多了份岁月沧桑的豁达。

一曲终了,蓼花看我的目光更加执著。我没有如往常一般,弹完曲后与她说其中的微妙,因为有人来了。

“月静夜明临波镜,人坐秋风醉。隔着画舫听姑娘琵琶音曲,觉着今夜又有不同,仰慕之余,欲求姑娘一曲合奏。”

我听着声有几分熟,往船外一望,竟是那日七重溪的绯衣男子。他依然一袭艳服,手抱古琴,傲然伫立船梢头。

蓼花眼光询我,我压低声道:“夜已深,公子好意心领。”

我才道完,一道厉风就横划湖面,绯衣男子竟踏水而来,将艄公唬得后退一步。

绯衣男子轻盈落在船头,船身纹丝不动,“出来。”

我心一惊,我已压低了声,他如何认出我来?

“我侯熙元求曲,就从来没被人拒过!”

我定下心,这人只是素来骄纵惯了。

“侯……公子!”蓼花低呼一声,看她神情,这侯熙元应该有些虚名,估摸是我离开西秦的这段时间闯出的名号。

“你既然知道我是何人,就不要再推搪了。”侯熙元语音虽缓,但语气依然咄咄。

见我斜眼,蓼花自知失态,深吸一口气道:“一夜只奏一曲,公子若……”

侯熙元没等她把话说完,掀开帘子闯了进来。他瞥了我一眼,眼光便停留在“妃子血”上。

“这是什么琵琶?”

不由分说,这厮一手夺了“妃子血”。

我庆幸前几日换了身蓝白相间的西疆服,这会儿又在避光处垂首坐着,“妃子血”替我吸引了侯熙元的注意。

蓼花弱弱道:“公子请还我琵琶。”

侯熙元一试“妃子血”音,哑然失笑,抛还给蓼花,蓼花急忙抱住。

“这也叫琵琶?”

我暗自冷笑,就是这把琵琶令你气急败坏到呕血!

“取那把来!”侯熙元指着我手中的琵琶道,“本公子今次有兴致,就合奏一曲《煮海谣》。”

蓼花犹豫地望我,我递上琵琶,微一垂眉。

侯熙元抱琴而坐,古琴声响,冠绝五湖。蓼花咬一口银牙等着,《煮海谣》若合奏,合奏者只做辅音。而她和我都清楚,侯熙元的琴力只在蓼花之上。

琴音浩然,裹挟雷霆声势,我想侯熙元内伤应该痊愈了。琴曲佼佼,力透傲睨方物之意,我依旧认为侯熙元有这个资格。如此近的距离,我能判断出他的修为与我一般达到了乘气后期,对一位二十出头一表人才的贵族男子而言,他的前途是锦绣的。

蓼花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连我也不知道一会儿她该如何跟上琴曲,合奏这一曲《煮海谣》。天际月色蒙蒙,有乌云横移,但我不指望天能救场,来个暴雨断曲。

琴曲转婉,终于到了合奏的地方。蓼花直了身子,按上琴头。一声悠长的啸音划断琴曲,侯熙元一怔,蓼花也是一惊,而我却是一喜,有高人莅临。

“劣徒打搅姑娘了!”一老者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心猛地一跳,这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葛仲逊!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从不敢遗忘,何况葛仲逊的声音气劲十足,于苍老中带着寻常老者少有的锐利。

“以姑娘的琵琶曲音,即便琵琶大师王灵运犹在,也要欷歔三分,熙元你好生狂妄,竟要姑娘与你合奏《煮海谣》,还不快向姑娘赔罪。”

敢情他是怕他的徒儿丢丑,这才在琴曲转折时拦下了侯熙元。我冷静地想着,却不能冷静地控制心跳、呼吸。我知道以我目前的修为绝不是葛仲逊的敌手,就算没有侯熙元,就算天一诀能短时间内提升武阶,我依然杀不了他。乘气期与武圣之间的差距太远,而葛仲逊早在我未诞生前就已身为武圣。

我坐于一隅一手抱着“妃子血”,一手捂着自己狂跳的胸口,看着侯熙元面色怪异地向蓼花简单一礼。

葛仲逊又道:“夜确实已深,秋意凉。不多扰二位姑娘,来日有缘愿能当面倾听姑娘绝世音曲。”

会有这一日的!我暗道,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

侯熙元转身远去。我长长吁了口气,蓼花惊恐未定地道:“这侯公子的业师是……是……”

“西秦国师葛仲逊。”我替她说了。

蓼花默了许久转了感叹:“连国师都说王灵运都不及你……”但凡弹琵琶者,无一不知王灵运大名。西秦王灵运天下第一琵琶,只是她已仙逝。

轻舟悠悠往北,乌云蔽月。

船泊淼珍湖北岸,辞别艄公,我与蓼花分抱琵琶移步上岸。岸旁秋风阵阵,我止步回望。绯影一道于浓重的夜幕下拉出一片暗红,红凝固为卓尔不群的男子,侯熙元抱琴对我冷冷道:“差点被你瞒了过去!七里溪内,淼珍湖上,西疆女,你已两次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也是有几分眼力的。我轻笑一声,他终于认出我来了。

红影一闪,瞬间侯熙元到了我面前。我不为所动,被他近身又如何,一者他不知那日七重溪伤他的人是我,二是他不过与我两面之缘并无仇恨,但我还是被他惊住了,他一手抬起我的下巴。

“芙蓉如面剪水双瞳,若不是你一笑,我还真看不出来。西疆女,你果然藏得很深!”

我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他却紧跟一步。蓼花旁呼:“侯公子,你想做什么?”

“你住哪里跑?”

我嘴角一抽,再退,他再进,直到我退无可退,踮脚于岸边。我蹙眉,他再轻薄于我,就算冒上一点风险我都要他好看。

“不要怕,我并无恶意。”侯熙元笑了起来,“告诉我你的住址,改日我来讨教你与你姐妹的乐音。”

我心下转过一个念头,侯熙元既然师从葛仲逊,那我只要搭上他这条线,还怕葛仲逊跑了不成?

“不说的话,我怕你要失足落水了!”侯熙元慢慢抬脚。

我摇头暗叹,葛仲逊果然教不出什么好弟子。自此,我对侯熙元的看法完全改变。强者虽有其骄傲的资格,但真正的强者不屑恃强凌弱,而且他还是我仇人的弟子。

“京都城北,泰石巷底。”我一字字道。

“好!”他连退三步,转身离去翩若惊鸿,上乘的轻功身法令蓼花炫目。

五 流水之意

次日午后,泰石巷深处,我与蓼花租借的一进民宅内。蓼花正在井边汲水,侯熙元不请自入,从墙外飞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蓼花习了一阵天一诀,定力还算不错,没有失声惊叫。

“侯公子。”

“哦,你呀?西疆那个在吗?”

“侯公子里面请。”

我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以侯熙元的修为还能不知宅子里有几个人吗?他那是明知故问。

“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

“我叫蓼花。”蓼花的声音平平。

“西疆那个呢?”

“侯公子还是自己去问吧!”蓼花掀开了厚重的布帘。

我端坐屋内,又见他绯色身影,微一吃惊。今次的侯熙元没有怀抱古琴,却捧着一只礼盒。他将盒子放我桌上,径自坐我对首,道一句:“你都知道我名了,我却至今还不知你名,这可说不过去,你叫什么?总不济我开口闭口管你叫西疆女吧?”

“黎。”

“名字呢?”

“黎。”我还未说只一个字,他已接口,自以为是地道:“黎黎?还算顺口。”

“侯公子来访,有何见教?”我按下愠怒,冷冷问他。

侯熙元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套粉色的西疆冬服,另配几样银光闪亮的饰物。

我不禁起身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手选的,初次登门造访,总不能空着手来吧!”侯熙元解释完,也站起身来,嗤鼻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抱上盒子就走了。

“莫名其妙!”我坐回椅子,蓼花瞟了我一眼。

当晚我们没有上淼珍湖,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侯熙元又来了。幸而我与蓼花自租借到泰石巷每日都习惯早起,不然被侯熙元破门而入就尴尬了。

“怎么你又来了?”连蓼花都省了侯公子的称谓。

“你们昨晚为何没去?”

“我们一定要去吗?”

侯熙元抱着琴横眉道:“害本公子空等了一宿!”

我与蓼花面面相觑,那意思是,谁信?

侯熙元就像一个从小被宠坏的纨绔公子,三两句话不对盘,又气鼓鼓地跑了,乘气期的轻功被他飞上蹿下倒使得利索。

“这人有病!”蓼花下结论,“生得俊俏,脑子却是坏的。”

午后侯熙元又提着一包东西飞来,我赞同了蓼花的说法。

侯熙元兴致勃勃在桌上打开紫红锦包,“这个你肯定喜欢了吧?!”

“不知侯公子为何一定要送礼给黎?”

侯熙元将包内那物托到我眼前,“名器赠佳人!”

我被他手上古朴光华的琵琶吸引,光看成色卖相便知这把琵琶就在“傲霜”之上。

侯熙元盯着我的眼,徐徐道:“这可是王灵运大师用过的乐器,名字想必黎黎也猜到了,它正是‘中正九天’。”

蓼花倒吸一声。

我被“中正九天”深锁视线,淡黄色历经岁月磨砺的琴身,散发出华彩润泽的光芒,晶莹银白的天蚕丝弦更是所有乐师梦寐以求的。

这就是传说中真正的天下第一琵琶,即便它只是一件乐器,也仿佛带着怀柔天下的王者之气。当年王灵运曾说过,如果没有“中正九天”,就没有她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琵琶,天下第一的琵琶不是她而是它。

“喜欢吗?”侯熙元目光灼灼。

我凝望着“中正九天”,叹道:“礼太重,恐难承受。”

侯熙元将“中正九天”又递上一分,再次问:“喜欢吗?”

我遗憾地抚了下“中正九天”,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但我不能接受仇人门生的馈赠。

侯熙元另一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正色道:“嫁给我,它就是聘礼。”

我一惊后,嘴角慢慢浮现嘲笑,“侯公子,你我只见过几面,并不太熟悉,更何况我已经成亲了。”

侯熙元面色不变,“南越叶叠?”

下一刻他暴跳起来,“没有我侯熙元得不到的,我去杀了叶叠。你身为我西秦女,如何嫁了那南蛮子?”

我冷冷道:“不是他。”

“那是何人?”

我不答,他死活扣着我的手不放。我厌恶地道:“放手!”

“我知道每晚淼珍湖上弹琵琶的不是蓼花,其实是你。”他手上加力,剑眉一扬,“能同叶叠一起走到七重溪,能用把烂琵琶弹出曲曲清音,如果我没猜错,那日用气劲弹琵琶伤我的也是你!”

我斜睨他,他脑子是坏了,但聪明的时候也有。

“不知你用什么法子藏匿了气劲,但我一抓到你的手就知道,你身具修为!”

我另一手一推,正中他胸膛,没想到他强得很,硬受一掌,既不肯松手也不退让。

侯熙元将冲涌的血气压回,厉声道:“我已经被你伤了两次,黎黎,你要付出代价!”

他突然疯狂地拥我入怀,反手将“中正九天”抵在我后背,任凭我出手如风,也要将我箍在怀中。跟着,他俯身一个火热的吻令我也气血翻涌。我一口咬破他的唇,终于脱出了他的怀抱。

侯熙元连带“中正九天”被我击退到门旁,他靠着墙壁,面色苍白,嘴角溢血。顿了片刻,他手捂胸口,道一句:“我喜欢!就你这样的!”

“滚!”我强忍住杀意,双手微颤。

侯熙元笑着跌撞而去。蓼花怪异地看着我,我冷冷道:“他是疯子。”

侯熙元,西秦宰相侯吉甫幼子,西秦国师葛仲逊的关门弟子,出生母亡得侯吉甫溺爱,天赋出群,破格被葛仲逊收为门下。其人桀骜难驯,眼高于顶,两年前结束封闭修炼后凭一手高超琴艺和一身高强武功横行京都,人送绰号京都一霸。

蓼花简单地说了这个登徒子的背景身世,“看似这位豪门公子对你有意。我估摸着,对他投怀送抱的多了,撞上你这个狠的,反倒新鲜了!”

我的指节握出声声脆响,若非惦记着他背后的老的,我早取了他性命。

可能把侯熙元揍狠了,当日夜间我便察觉宅子外有人潜伏,我只当不知,要是这时候跑了,反倒叫葛仲逊疑心,我正巴不得他找上门来。

接连几日,我与蓼花足不出户,每日里自修或拨几下琵琶。我一直在想,接近葛仲逊后是找机会下药,还是出其不备近距离爆音结果了他。葛仲逊杀了我全家,我却没办法灭他满门,他无妻无儿,唯一亲近的只有几名弟子,并且我还觉得,以葛仲逊的心肠不会因门下惨死而伤心欲绝。

冬季转眼到来,我手头所剩银钱不多,又不便再往倾城苑或别的地方行窃,宅子外的暗哨始终未撤。蓼花出门将她的琵琶当了,换了两件冬衣。我越来越焦虑不安,撑到来年开春若还不能接近葛仲逊,我就只得回大杲委身去了。事隔两年半,我仍心有凄凄,往日种种哪怕温如煦风都似诅咒的烙印,只要一想起,身体就会自发战栗。

也许,西日昌待我是有那么丁点儿好的,但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我记忆中更多的是不堪。

一日蓼花买米回来后,面色难看地告诉我,她被人当街叫破了香兰的名字。我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她,“你到时候离开这里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可能的话,日后到大杲南屏山岱涧潭那里等我,不过,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那儿。”虽然蓼花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在侯熙元道破弹琵琶的人是我的时候,她已经没必要留下。

蓼花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因何事羁绊?”

我道:“家事。”

“你那男人呢?他能不能帮你?”

我沉默许久,然后道:“能,但他只帮他自己。”

蓼花断然道:“要他何用?休了他!”

我轻轻笑了起来,笑到无奈笑到发苦。

蓼花叹道:“黎,你知道吗,你很美,美得叫人痛惜。”

我收了笑,冷冷道:“你赶紧收拾下走吧!”

蓼花离开的当晚,多日不见的侯熙元来了。他依旧飞墙而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依旧绯衣鲜丽,只是面色看来伤未痊愈。

“你要断炊了?!”

“不劳侯公子挂记。”

“蓼花走了,你也要走吗?”

我想了想道:“春天就走。”

他仿似定下心,又径自找椅子坐下,“我老父把你这看得紧实,生怕你跑了。他等我自己来解决这事。”

“哦。”不是葛仲逊的人就好。

“我养伤的期间仔细想了,我终于想透彻了,你是个骗子,从开始骗到现在。以前把自己藏在西疆那号难看的衣服下,后来又找个姬人充幌子,自己却躲在后面弹曲。你说你成亲了,又说不出男人是谁,所以你肯定还在骗我。”侯熙元正色道,“我以前一直练琴练功,很少跟人交往,可能我性子不好得罪了你,但黎黎,我认定的事绝不会改的!我要娶你,我父已经答应我了。”

我冷笑。侯熙元立马变脸,“我活到今天还从来没求过人,也没这么低三下四地说过话,更没被人揍到躺在床上那么久!”

啪一声脆响,我刮了他一记耳光。

“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我也曾想过虚与委蛇,佯装顺了侯熙元更容易接近葛仲逊,但我不愿欺骗自己,勉强自己和一个厌恶的男子在一起的滋味我已饱尝。而侯熙元欠缺人情礼仪的言行,总能轻易引动我的肝火。

谁惯出的狂妄阔少?谁教出的恶劣弟子?不能杀他,至少也让我打个痛快,出口恶气!

我们在狭小的屋内游斗,同样身为乘气后期的侯熙元拳脚功夫练得不错,猝不及防吃了记耳光后,再没被我甩到脸面。他的腾挪身法亦是轻灵诡谲,如翻飞的大红蝴蝶,百伶百俐应变无方。

我们都没有使出真正的手段,他多在防守,而我也没有结手印。我吃亏在多年自修少有切磋对象,每每得手之际却被侯熙元以精妙身法避开。只是侯熙元想不到的是,我的手速早臻收发自如境地,匿气更一直掩盖着我的真实修为。

“黎黎,别打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几十回合后,侯熙元架住我的手道。他不知是伤势还是别的缘故,始终对我手下留情,以他的判断,我自然已黔驴技穷。

我冷冷一笑,被架住的手,手腕一旋,以逆常理的转手幅度,从他双手底下穿出,击向他前胸。侯熙元脸色骤变,身子急往后倒,同时双脚飞踢。我双手拍飞他的两脚,他也乘势闪到了门前。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我猱身上前,他赫然散出气劲,双手横封,沉闷的连击声后,我将他打退到门墙上,整座宅子跟着颤动起来,灰尘纷纷而落。

侯熙元双掌抵着我双掌,惊诧地望我道:“黎黎,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子!”

“废话少说!”

我双掌微移,他却以气劲粘住我的手,而后反握我的双手,眼光发亮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真要打死我不成?”

我皱起鼻翼,与我拼气劲?原本我只想痛打他一顿,但气劲之较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掌心迅速传来排山倒海的力量,而我体内气劲也迎头而上,刹那间,侯熙元白了脸色。气劲之较,二者相差越大越能早见分晓,无疑是强者震撼弱者的最快途径,但我与他二人修为接近,气劲一缠,侯熙元便知坏了。他说不上话,只怔怔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我们周围的空间仿佛被巨大的外压扭曲,无形的波纹一条条一层层化映房内的门窗,模糊了对方的身形,到后来我只看到一团绯红,如同火一般,暗暗燃烧在光影朦胧中。

我感到体内压抑的力量蜂拥而起,它们强大而迅速,它们齐齐汇聚,前赴后继地冲出我的手掌,抽离我的生命。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出奇的神秘,在流失大量气劲的同时,一点都没变虚弱,甚至更加强韧。这同我听来的高手相较气劲截然不同,莫非因我所学的是天一诀?

正在我疑想之时,侯熙元发出一声惨呼,接着他的气劲消散,双手离了我,整个人顺着墙壁慢慢瘫坐在地。

我收了气劲,震惊地望着他。这人竟在气劲纠缠之中硬性撤手,难道他不知强脱会反噬,会令他元气大伤,轻者修为倒退,重则性命堪忧?

气若游丝的侯熙元嘴唇翕动,看口形仿佛在说:“第三次!”鲜血从他口鼻溢出,微睁的眼线却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仇人弟子,这个狂妄之徒,第三次折伤于我手,却在我心头硬生生抹上了他的鲜血。我暗自感叹,弯腰低身,封点了他几处命穴。他伤成这样,再不能移动他半分。

简单处理了他的内伤,我站起身,他勉力仰头望我。我推开门,运起一分气劲道:“找个大夫过来,他受伤了!”

关上门,我冷冷骂一声:“蠢货!”正常气劲较量完,不过是一方胜一方虚脱,他最多不过失了气力被我丢出房外,现在倒好,丢不出去了。

侯府的应对不可谓不快,医师先至,稳了侯熙元伤势后,面色凝重地开下药方,医师未走,侯吉甫就赶了来。一听大夫说侯熙元伤势重到半月内不能动分毫,西秦名相的老脸就变得比苦瓜还难看。

我冷冷在边上瞅着,侯熙元落到这个地步,他老子也有责任,是他老子将他养成这德行。伤他的人虽是我,但他若跟叶少游一般温文尔雅,即便是仇人门下,我也不会痛扁他。

侯吉甫心痛之余,目光沉沉地盯上了我。我自不畏他,他的属下虽多,但我要跑,无人能拦。

侯熙元合目呻吟一声,侯吉甫便收回目光。“孽障,你的事我管不了了!”侯吉甫丢下两个手脚轻快的小厮服侍儿子,带着一干人走了。

晚些时候,房东惶惶造访,说是泰石巷除了我租借的宅子,侯家又买了相邻两家,请我移居隔壁。我正愁葛仲逊还未出现,侯熙元又赖我房中,房东的提议正合我心意。我抱着“妃子血”转到邻宅,门前一侍卫冷冷告诫:“姑娘这一阵若有所需,吩咐在下即可。”那意思是我被软禁了。

我无声而笑,已身无分文的我大约找到金主了。恶念重生,若我要求个倾城苑的派头,吃穿用度一切都依着姬人的身份来,抑或按着大杲宫廷一品皇妃的尺度,不知侯家父子是否会青黄了面孔?恶心人先得会恶心自己,可惜我还不想恶心我自己。时日无多,葛仲逊再次出现前,我打算先过上一段平静日子。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闭门静思的我距离突破乘气期只一线之遥,与侯熙元的气劲相较获得的好处不言而喻。我终于明白南屏山的两年光阴我并没有虚度,京都的两个月时间不可能提升我的修为,而与侯熙元的较量以及指点蓼花都只是诱因。乘气顶峰的五条气脉内劲充沛,仿似要鼓破经脉,只要一鼓破,我便晋级了。

平静生活里唯一的不和谐音来自每日午后,这个时候侯熙元都会遣人请我一曲。我应下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我就不信了,以我在琵琶上的造诣,就引不来葛仲逊。

侯熙元确实爱极了红色,每次他都紧盯“妃子血”,这把他曾经不屑现在惊奇的琵琶。

“它为什么是红的?”

“你该问它为什么而红?”

“为什么?”

我淡淡道:“鲜血染就。”

“你又骗我,分明是漆。”

我一抚琴面,沉吟道:“红的是漆,红的也是血。它的漆色下掩盖着我的斑斑血迹,也沾染了曾经追杀我的人的血。”

侯熙元靠在墙上,笼在锦被中,炭火彤彤映他眸色。

“它红得不吉利。”

我冷眼瞟他,“你红得吉利?”

侯熙元一笑,不知牵动了哪根经,笑了一半又皱起剑眉。

琵琶弦响,沉沉混混,古曲本雅,却生生被我搅浊。雅到极致才落俗套,标榜梅菊的真能脱了泥味吗?不过摘花插枝自诩袜白如雪,笑酸我牙。

侯熙元凝神细听,初不以为然,逐渐转思,而后若有所悟,二指微动。

水至清而无鱼,用在乐音上有些不适,但用在音境上却恰如其分。若一位乐师只能弹奏风花雪月,那他只是音匠,正如一位文人若只会悦目娱心,就只配当个字奴。

侯熙元的眼眸闪过一丝挫败的不甘。从我繁复不乱的弹奏手法上,他能看出,气劲之前的较量中,我胜他并非侥幸,而以他的琴力,也能感受到“妃子血”粗糙乐音背后的音境。音境之大未必是磅礴,音境之高并非在重山。

不过这人骄狂的本质太过坚定,一曲终了,他道一句:“黎黎,你不愧我西秦人!”

我与他是没话了,每日不重曲弹着就是了。

时光一日日在走,新年即将来临,依然不见葛仲逊,倒将侯府的奴仆见着了一圈。无论侍卫还是小厮丫鬟,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半带敬畏。一日夜间,却有个收餐具的人面无表情,堂堂正正地站在了我面前。

陈风装扮成侯府的小厮,拱背弯腰地入门,挺腰直背于我房内。

“见过大人!”

我惊诧地问:“你怎么来了?”

陈风行礼后道:“爷的期限将至,命我前来提醒大人。”

“知道了。”心情焦虑的我语气不善。

陈风收拾完碗筷在桌上留下一物,“若事出紧急,爷命你找他。”

陈风走了,桌面上那小小的闪着暗光的一枚银元凝缩了我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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