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二出生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那里只有四五户人家。它们被一群小小的山包围着，山脚有小小的羊群，山腰有小小的果树，山顶还飘着小小的彩色的云朵。
所以村庄就叫小小村。
小小村的村长住在村头，那里紧挨着一潭小小的湖水。村长与言二的父亲是好朋友，所以村长的女儿言小晴与言二也是好朋友。在言二的记忆里，他打出生便认识了言小晴。她比他大了几个月，可言小晴总爱叫他言哥哥。“言哥哥，言哥哥”，他好喜欢这三个字。
在他们都穿着开裆裤的日子，言二经常带着言小晴去小小的潭边，去小小的山旁，放小小的羊。在每天的清晨，太阳刚从小小的彩色的云朵里露出半角，言二便吃过了早饭。他一路小跑着去言小晴家，而言小晴还坐在饭桌上。她看到言二来了，便紧忙扒拉剩下的饭菜，然后一抹嘴就溜了出来。他俩一起奔跑在小小的道路上，身后的房屋，麦子，树木，都被撇得远远的。最后他俩在青绿的草上躺下，还喘着粗气。他们一躺就一个时辰，先看会天上小小的彩色的云朵，再呼喊远处小小的悠然的羊群。躺够了，就起来和小羊玩，追蝴蝶，捉蚂蚱。有一次，言小晴喊着“言哥哥，言哥哥，你看这是什么？”在一旁逗蛐蛐的言二便扭过头去，看到了一只小小的黑色的虫子。他对言小晴说“这是屎壳郎。”言小晴又问“屎壳郎是什么呀？”言二说“是铲屎的虫子。”言小晴就躲很远。言二便拿起虫子，边追言小晴边说“小晴，我是屎壳郎，我要消灭你。你到哪我追到哪。”言小晴说“你是屎壳郎，你是臭虫子。”脸上充满了笑容。
临近中午，二人赶回来，坐在谭边，赤脚泡在潭水里。这是他俩唠嗑的时候，言小晴总说她母亲做饭没有言二母亲做的好吃，她要搬到言二家，一直吃言二母亲做的饭。言二总说，村长老爱拧他的耳朵，为了复仇，他决定抢走村长的女儿。言小晴便说“你去抢啊，我让你爸爸打烂你的屁股。”言二说“我的屁股没有耳朵金贵，我的耳朵没有村长的女儿金贵。”这时言小晴的母亲要到潭水边洗菜了，他俩便很快提起鞋跑到村头，郑重的告别后各回各家。
在小小村，有种很美丽的生物，可它只出现在深夜那潭小小的湖水中央。有一年，言二想在言小晴生日时送给她这种生物作生日礼物。于是他选了一个宁静的夜晚，村庄很安静，有微微的风发着轻轻的声音。那是冬天，言二蹑手蹑脚地走在硬邦邦的路上，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树枝的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他走近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的湖水，湖水就像面冰凉透彻的镜子。他看到中央有不同于月光的、就像彩色云朵的光。于是他按捺住内心的欣喜与害怕，小心翼翼的走近那里。
湖中央像座没有根的花园，这里聚集着很多各种各样的像花一样的虫子，它们长着会发光的彩色的翅膀在飞来飞去。言二走到那里已经看呆了，像做着一场美妙的梦。他伸手去触碰那些虫子，一些虫子飞离，一些虫子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掌便开满了鲜活的花朵。他想，一定要给小晴带一只回去，不，他应该和小晴一同分享这神奇的时刻。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父亲与母亲的呼喊声。这些美的花虫子闻声飞离。言二快要哭了，花虫子群起而飞，一瞬间美的惊艳，又一瞬间全部消散。世界恢复平常白月光，言二沮丧地低下头去，却看到停留在左手手背的花虫子，它的翅膀在发着迷人的光彩。
回去后言二被父母教训了通宵，可他依旧神采奕奕。天一亮，他便冲出家门，来到了村长家里，拉着刚起来的言小晴跑到了湖水边。他向着言小晴伸出手掌，一只像小小的彩色的云朵的虫子便展现出来。言二对目瞪口呆的言小晴说“小晴，生日快乐。”
花虫子飞到了言小晴的手掌上，言小晴的眼泪便涌了出来，仿佛看到了昨夜的美景和一张灿烂的笑脸。
他们最期待的事情是去小小山。这小小山上有很多美丽又奇特的生物，他们第一次去山上看到一种奇怪的树，老人们习惯称它为“灯笼鬼树”。树很矮，树冠像柳树般垂下来，一簇一簇的树枝倒卷在一起，上面只有细小的叶子，在末端，有一个凸起的半球。听老人们讲，这种半球在夜晚会散发香气，吸引发着光的虫子，然后吃掉它们。在远处看，这种树像挂满了灯笼，但却暗藏危机，所以称它为“灯笼鬼树”。
小小山上还有蝴蝶树，它的叶子全都像绿蝴蝶；彩虹树，从上到下有四五种颜色的叶子；吓人草，那种草只要有人经过就胡乱摇摆，还发出奇怪的声音；太阳花，这种花会发光，黄黄的像一盏盏小太阳……小小山还有新奇的动物，比如长了毛茸茸尾巴的猪，比如腿很软却跑的极快的狗，比如眼睛蓝色四只耳朵的兔子……不过这些新奇的动物在言二和言小晴眼里已经不新奇了，最吸引他们的是山顶那一团团小小的彩色云朵。
那是可以吃的云朵。记得某个夏天，言二和言小晴一同登上了山顶，山顶有一块很平整的地方，那里长满了很高的草，可以没过他俩。言小晴先钻了进去，言二紧紧跟着，两人像在绿色的海洋里游泳。几分钟后，言小晴突然喊“言哥哥，你快托起我！”言二不明所以，但还是用力将言小晴驼了起来。原来言小晴看到了一块云朵正往他们那里飘，她刚直起身伸手抓了一小块，那云朵就飞快地往上飘走了。
“言哥哥，你看！”言小晴伸开手掌，言二十分惊奇的看着言小晴手上那一小块漂浮着的彩色云朵。
“可以吃哦。”言小晴把云朵轻轻掰成两半，言二接过一半，两人都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嘴里。
甜甜的，软软绵绵，又有酸酸的凉气。它们在口中化开，仿佛千万粒云融入身体，和血液一起涌动。
言二和言小晴满足的仰望天空，看着那一朵又一朵的彩色云朵，它们就像油画里的云朵那样，静止而又美丽。
呆立了许久，言小晴拉着言二说“言哥哥，你给我唱首歌吧，好久没给晴儿唱歌了。”
言二说“好”就折返到草丛旁的一块大石头边，他爬了上去，看着下面满脸期待的言小晴，清了清嗓子，就唱到
在小小的山上?有小小的云朵
小小的云朵?是你的模样
在小小的村里?有小小的姑娘
小小的姑娘?在我的心上
…………
在言二十六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言二很伤心，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一直牵着的手，突然凭空消失。你的手还在空中张着，手掌依旧残留着温暖，可另一只再也不会把你的手紧握着了。
言小晴一天几次来找言二，拉着他去山脚，去山上，去潭边，可言二眼中再也没有那份精彩。他总无精打采，有时强作振奋，却总与情绪败下阵来。一个月后，言二发了高烧，父亲与言小晴一家围在言二身边。可无论用什么方法，高烧不退。
言二躺在床上，满脸通红，他已神志不清，感觉不到身旁焦急的父亲与言小晴。他只是感觉脑子里有一个东西在扎根，它有无数的触角从上往下不断延伸，然后结成一团，让脑子有撕裂的疼痛。
他还感受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在夏天拿着蒲扇，她边给言二扇风边讲关于小小村的传说。母亲讲，在言二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小小山起了山火，山火烧了几天几夜才停息。在村口望去，小小山只剩下骇人的黑色，连山头的小小的彩色云朵都变成了黑色的碳一般的东西。人们都以为小小山再也不复往日，可没过几天，山上就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植物，它们长得很大，像一顶顶的蘑菇。有胆大的人采下来一块小的下菜吃，几个星期后脑子里突然长出一顶蘑菇来。村里的人都很害怕，但是一个月后，下起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雨后蘑菇全都不见了，开始有草和树木发芽……
言二彻底清醒是在五天后，他醒来只记得那个传说了，就仿佛是几天前母亲亲自给他讲述的那般清晰。
打那以后，言二的情绪逐渐走了出来。他开始学做饭，洗衣服，干活。他还会有时间就去找言小晴，可话变得少了，更多的时候盯着某个地方一直看。言小晴也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女生，她不再拉着言二玩这玩那。更多的时候，她就静静地看着言二，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像风一样淡然笑笑。
过了一年多，言二长成了大小伙子，言小晴也越发出落。他们开始为家里操劳，尤其是言二，已经开始在农活上给父亲帮忙。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时间愈少便愈发显得珍贵。在他们各自的心灵深处，那都生长着一个东西，它们隔着时空互相交缠，又一同努力向辽阔的天空伸出触角。
这几天言二有些心不在焉，他总感觉心里有什么要窜出来，要穿过这群小小山，到别的地方去。他抬头，看向前方的父亲，父亲的身影还是很高大，可越高大越显得落寞。自打母亲去世，父亲就把爱全给了言二，在他面前也更加坚强。可言二总觉得父亲很像一个孩子，这个大孩子从来不哭，但为什么就觉得他可怜呢？言二轻声喊父亲“爸，你和妈，是怎么认识的？”父亲闻言转过身，他看着言二，这个在他身旁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有了男人的气息。以后的日子里，他会慢慢老去，而孩子慢慢长大，长成他的模样，再转换身份照顾他。
父亲说“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和你妈一起在这小小村长大，就像你和小晴那般。等到了比你再大几岁的时候，你爷爷到你外公家提亲，你妈妈就嫁到了我们家来。”
一起长大，媒妁之言，相约白头。
言二忽然觉得美好，说起来很简单很自然的事情，过程一定很美丽吧。就好像有人说花开了，花开的很好，可最让人羡慕的，是花一瓣一瓣开放的过程。对于花来说，花盛开是圆满，花在开是妙不可言。
然而让言二意外的是，言小晴要离开了。他们一家要搬离小小村，去一个只有村长才去过的城市。
言二很难过，这种难过在把他往深渊里推。他不舍得言小晴走，可他却无能为力。他是多喜欢她啊，无可救药的喜欢，拼尽全力的喜欢，潜移默化的喜欢。这种喜欢，早已在他心头扎根，早已流入他的血液，刻入他的骨髓。可如今，老天铁心要他抽血刮骨了。
言小晴也悲伤不已，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离开小小村，离开日日相伴的那个少年。可她无能为力，父亲得病，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治好，她有什么办法呢？
离别前夜，这世界像往常那般静了下来。父亲与母亲在收拾好行李后回到了房间，言小晴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夜空布满了闪亮的星星，她忽然想到一个画面，有一个稚嫩的男孩站在冰洁如镜的湖中央，在男孩身旁，是无数的有着彩色的会发光的翅膀的飞虫。那是她的言哥哥啊。她把装有彩色虫子的玻璃瓶放在掌心，默声说到“小晴，生日快乐。”那是她的言哥哥对她说的话啊。言哥哥，言哥哥，你的小晴明天就要离开了。言小晴不禁埋下脸去，哽咽起来。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言二的声音“小晴，你出来一下。”
言小晴抹了眼泪，跑出家门。她的言哥哥站在一棵树下，眼里是冰洁的星星。这样的画面在以前的日子里经常出现，言二到言小晴家喊她，言小晴就不顾一切的跑出来。可今夜，这样的画面却弥足珍贵，让人羡慕，又让人叹息，就连上天都有种让时间定格的冲动。
言二同言小晴来到了潭边，潭水泛着星光，依旧美的惊人。
言二说“小晴，小小山上的尤人花要开了。”言小晴说“言哥哥，我们明天一起去看吧。”言二说“好。”言小晴又说“言哥哥，过几个月你要过生日了，我却不知道要送你什么。”言小晴把头低了下去，像在思考什么。她把垂下去的头发拨了又拨，最后突然背过手抬起头踮起脚尖在言二唇上吻了一下，然后飞也似的跑回了家。
呆在那里的言二天旋地转，仿佛一切都在开花，又仿佛一切都在凋零。他眼里含着泪水，唇上残留着温度，他突然很感激这个姑娘。
言小晴一家在天微亮时便离开了小小村，言二也起得很早，他跑到了开满尤人花的地方。那里真美啊，粉红的花朵上涂着柔黄。言二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对着南方唱起了他的歌——
在小小的山上?有小小的云朵
小小的云朵?是你的模样
在小小的村里?有小小的姑娘
小小的姑娘?在我的心上
……
……
言二发了高烧，可他没有告诉父亲，父亲还在田地里操劳。他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觉得脑子里长了顶蘑菇，蘑菇撒了种，于是脑子里全是蘑菇。
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天，这次言二觉得脑子里下起了雨，雨一落在蘑菇上，蘑菇就变小，直至消失。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决定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