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北方，总是肃杀地有了冬天的模样。一场大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浩浩荡荡地淹没了林城，大片大片的树叶落在了湿润的土地上，一夜之间，林城的树梢就由缤纷的五颜六色变成了单一的枯黄色。时间总是来得如此迅猛，就如同故事来的猝不及防。
在林城医学院的树荫下，一位少年借着林荫路的灯光，悄悄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地本子。本子外表的牛皮纸早已被磨的看不见了纹路，甚至能反射那头顶的灯光，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袖蘸了蘸表面的雨滴，生怕把外表磨破了。他站起来向前望了望，那是一望无际的林海，沉睡在黑暗的襁褓里，风悄悄地掠过树梢，拉出悠扬的琴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万籁俱寂，只剩他和这一盏孤灯。
他拿出一把银灿灿的钥匙，打开了笔记本外面的锁。
本子的扉页，写满了“禾河”两个字。
这两个字，有的歪歪扭扭，就像刚刚走路的孩子，在泥泞里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有的则龙飞凤舞，像一位奔放的舞者，在时间的长河上跳着曼妙的舞姿；有的则迷迷糊糊，就像忧伤的曲调，低沉地诉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写了多少个名字，他喜悦时写过，忧伤时写过，苦恼时写过，小时候写过，两天前，他也写过。不同的笔迹，不同的心境，而多少喜怒哀乐，谁都说不清楚。
一阵风呼啸而过，本子呼哧一声欢快地翻起页来，翻过了一个个故事，在一页上，停了下来。
本子的标题上写着：2009年4月25日，大雨。下面是一段用钢笔写的豆粒大小的小楷——今天，我被班主任罚站在国旗底下。全校的同学都看见了我，太丢人了。禾河，下次你忘了带作业就不要说了，就说了你没有写就是了，你说没有带，只会更糟。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永远记住，永远。
看到这里，他的心里一沉，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忆起那段往事，但是，往事却总强迫自己想它。
那是他初三那年，一向沉默的禾河变得更加沉默了。那个春天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使得本就压抑的环境更加压抑。狭小的教室里，塞满了课桌和板凳，头顶的风扇哐当哐当地转着，发出痛苦的哀嚎。每个人都被课本淹没在书桌里，汗的味道，风油精的味道，清凉油的味道，茶叶的味道，咖啡的味道都混杂在一起，被电风扇急促地搅动着。
“哐当”一声，一个学生摔倒在了地上。禾河写字的手抖了一下，卷子上划上了很深的墨痕。与此同时，全班此起彼伏的写字的沙沙声也停了下来，那一秒钟，仿佛时间停顿了下来。
“是谁?站起来!”数学老师额头上的青筋充盈起来，涂抹星子直接飞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禾河的脸上。
后排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一个男生，他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拳头握的紧紧的，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握住了一根坚固的桅杆，让自己不再害怕。
“你怎么回事!”数学老师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要大闹天宫吗？”
哗的一声，全班同学大笑起来。数学老师吼道：“笑什么笑，再笑滚出去！”班里立即安静了。
“不是，王老师，我太困了，我，我昨晚上学习学到一点多才睡的觉。我这凳子只有三条腿，我刚才打瞌睡就倒了。”男生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哼，学习，我看你是上网吧上到一点多吧！”数学老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咕咚”一声咽了一口茶叶水，继续说道：“拿上你的卷子，去门口站着做吧，正好清醒清醒！”
男生不情愿地拿起卷子，走了出去，班里，又开始响起了沙沙的声音。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平静的氛围再次被数学老师粗哑的声音打破了。
“我刚才清点了一下作业，少了一个人，是谁，站起来！”
班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家还都在低头默默做题。
“我再说一遍，是谁，赶紧站起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数学老师又吼了起来。
班里还是没有人站起来。
“好，不准备起来，我有的是办法，我点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数学老师扔掉手里的红笔，抓起桌子上的作业本开始念。
“王林”伴着哐当的凳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一个男生站了起来。
数学老师看了看，继续念。
“陈淑仪”
一个女生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手里还在写着卷子。
“于洪”
“张玉玉”
······
班里的同学一个一个都站了起来，只有禾河，还坐在凳子上。而这时，数学老师已经把作业本点完了。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禾河身上，禾河的脸一红，紧张地站了起来。
“老师，我没带。”禾河低着头，盯着卷子上的几何图形，几乎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
“现在知道站起来了，早干嘛去了，看来不请你还站不起来啊。”数学老师把本子卷成筒，指着禾河，“把头抬起来！”
禾河吓得抖了一个激灵，他赶紧抬起头，忽然看见数学老师凶狠的眼睛，他赶紧又把目光转移到数学老师的水杯上。
“说，为什么不写作业。”
“我不是没写，我是没有带。”禾河小声嘀咕，这下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呦，大家听听，初三了，十五六该有了吧，还在编小学生的借口。”数学老师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劝你，下次这样就说自己的书包被抢劫的抢走了，这样我还信你。”
“哗”地一声，全班又大笑起来，笑声尖利而刺耳，禾河控制不住自己，一颗颗滚烫的泪水从眼角落到了试卷上，把墨水冲淡成了浅色的小溪。
“呦，还哭了，一个男生，哭了，看来我整不来你了是吧？”数学老师继续挖苦他。
“我真的没有带，我写了。”
“我真的很生气！”数学老师抄起粉笔头就砸到禾河的脸上。“滚出去！”
禾河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握住笔。
“我叫你滚，听见没！”数学老师彻底生气了，直接走下讲台拎起禾河，把他从座位上甩了出去。
禾河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墙上，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外。最后一排那哥们向他做了个鬼脸，禾河没有理他，还在做手上的卷子。
但是数学老师依旧不依不饶，他把气愤都撒在门上，因为，他不敢把这力气撒在禾河身上。门被狠狠地关上了，纤瘦的门板几乎都要震碎了，连同墙都吓的发抖。
班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继续写卷子！”
禾河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实际上，风浪才刚刚开始。
下课后，他还是被数学老师拎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禾河的班主任刘老师翘着二郎腿把凳子倾斜着向后靠，不停地晃着。嘴里咕噜咕噜地嚼着口香糖，时不时地吐个泡泡。手里划着平板电脑。看见禾河跟在数学老师后面，就吐了口香糖。
“王老师，咋回事这孩子？”
“不写作业，还狡辩。”数学老师把书往桌子上摔了一下，哐当一声坐了下来。
“你为啥不写作业？”刘老师盯着禾河，“你又不是差生，怎么，你想堕落啊？”
“我没有不写，我忘了带。”禾河又把这话，说了一遍，然后擦了擦眼泪，目光紧紧地锁在刘老师脸上，希望刘老师能相信他。
数学老师吭哧了一下，没有说话。刘老师平和地和他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实话。”
“我没有不写，我忘了带。”禾河提高了语调。
“好，不承认是吧。给我到国旗杆底下站着去。站一天，我什么时候让你走你才能走。”
禾河知道，没有人相信他，就连他自己现在都怀疑他自己。他转过身去，看见办公室的橱窗里摆满了奖状，上面写着“优秀班主任”“最受学生喜爱的老师”等字眼，底下盖着鲜红的印章。
他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似乎是要把伤痛都要发泄在这个四月。禾河没有戴帽子，他更没有伞，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雨里，在他看来，这个世界都对他充满了恶意。此时他不再感到自卑，也不感到伤心，他只是木讷地，机械地站在那里。
他在那里静听雨声绵绵，他的心灵，从未如此安静。
就连放学了他都不在乎，那么多人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更夹杂着各种嘲讽，可是，谁又在乎这些呢。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这种平静来自他内心的声音。
直到刘老师推着车跟他说，你可以回去了，明天把你家长叫过来。
禾河嗯了嗯，走回了教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