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好,戟户使君宫。白昼锦衣清宴处,铁楹丹榭画图中……”
桂影斑驳,风移影动,夏末秋凉,余热却不消退。此时正午刚过,她收拾好了碗筷,把今天早晨剩下的馒头热了一热,用手绢包好,便赶紧回了疏影阁。
阁前的水池里,几条红鲤像是预料到她的到来一般,纷纷浮于水面,吐着欢腾的泡泡。从膳厅到疏影阁的路并不长,但她走得有些急促了,薄汗亲衣,她不由得慢下脚步,抬头,见那被阳光亲吻后香气仿佛愈加浓郁的淡黄色精灵,做着正午的休憩,有一些桂花已经沉睡,失足坠落在她的头顶、衣领中。
“棠讼悄,池馆北园通。夏夜泉声来枕簟,春来花气透帘栊。行乐兴何穷。”
眼看夏天势焰就要消退,秋的气息浓郁起来,可细想这才是他离开的第二月,她每日都有留意四堂那边是否传出什么消息,也看似无意地扯着杂役们瞎问,可是一无所获。
日光火毒,她头略微发起昏来,加紧脚步来到池边,蹲下身子,取出手绢,铺陈在石头上,拣出馒头,用手捻成细碎的渣滓,轻轻地洒在水面上,池中欢腾起来,水花快要溅在她的脸上,她终于从万千思绪中抽离出来。
“快吃吧,快吃吧,真是抱歉,少爷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们,可早上我实在是太不舒服了,见谅,鱼儿,等少爷回来了你们可不能告状啊。”
喂罢,她满足地笑了,脸上的愁雾消退了,兜起衣袖来擦去脸上的汗珠。
她的脸白如雪梨,这会儿却被晒得通红,看上去却愈加惹人怜惜。她是安棠,疏影阁唯一被留下的丫鬟,二少爷沈忱的婢女。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明眸皓齿,巧笑嫣然,这种漂亮,使她常常被人盯着看不肯移开眼睛,之前在后厨打杂,姑娘们总是故意为难她’,自她到了疏影阁,闲言碎语便开始肆意萌生,她心里似明镜,嘴上却什么也不提,就现在这样生活在疏影阁,对她来讲有特别的意义。
她推开了书房的门。淡淡的古朴书香味沁人心脾,长桌上半展的书卷的主人已经离开多时了。她对他愈发思念了,于是研起墨来,用毛笔在纸上画起他的名字。
“你写得也太丑了吧。”忍不住自嘲起来,于是丢下毛笔去,将头靠在桌子上,闭眼睡去。
朦朦胧胧间,感觉到一丝凉气绕过耳后钻进发隙,心下一惊,睁开眼来。那张淡漠又温和的脸,停留在距离她的面颊不到一尺的地方。她忽然呆住,顷刻,就要起身来。
“别动,”他伸出手来按住她的肩膀,“你坐着便是。”
安棠心下喜极,本来以为还要数月,不承想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回来了!”她正露出甜甜的笑容,目光却不经意被门口的一抹红影牵了去。
那是一个如何漂亮的女子,双目澄澈如夜晚星河,浓眉似墨笔添色,红唇微张,唇角藏笑,一颗泪痣又增些许悲伤颜色,红布巾简单地缠着浓密的长发,再无多余的坠饰,一对鲜红的耳环却格外醒目又不觉突兀,一条及脚踝红色的绫罗长裙称得她越发纤细,恰到好处的脸蛋身形,浑身散发出的清冷气质,恍若隐居桃源饮露水而生,集山竹泉流之灵气。
她愣住了。片刻,觉得喉咙一梗,她有些慌乱地转头看向沈忱,见他虽无太大表情,却觉得他眉里眼里都含着笑,心下忽然感觉一阵酸楚,却只能强撑出笑脸来。
“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是舅母家的千金,祝子衿。”安棠只觉得心里有些低落,觉得今日的他语气好像更加温柔了些。那张仙女一般的面庞,静静地打量着她,似乎要撞击她的心,动摇她的自信。
语气也不稳了,只说“原来是表小姐,是同少爷一起来的吗?想必长途奔波已是乏了,安棠这就去为您准备房间稍作休息,再去安排晚膳。”
“诶,安棠----”沈忱直起身。
“安棠先去忙了。”还没等沈忱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快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安棠诧异,却见十来个姑娘正围在池塘边看鱼儿,见她们伸手去播弄水花,玩得不亦乐乎。想必是祝子衿带来的人,平时安安静静的疏影阁,现在确是不同与往日的喧哗,安棠不敢再去细想祝子衿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心下越发不安,就要快步离开。
“我还以为这疏影阁没人呢,”一个身穿紫衣的打扮与众人不同的姑娘朝她走来,“你们看,好漂亮的姑娘。”十多双眼睛全都向她看过来,安棠简单地行过礼。
“听说疏影阁只她一个人在打理,想必也是二少爷的心腹了,可如今小姐即将与二少爷成婚,”说话之人顿了顿,压低声音在她耳根说“我劝你啊,还是早日离开,以免到时候伤心。”
成婚!安棠心里一凉,果然。
“姐姐说笑了,安棠只是疏影阁的婢女。莫要拿安棠打趣。姐姐来了疏影阁好好玩耍,安棠还有事要办,先走了。”
夜已深了,安棠呆坐在床前,心乱如麻。疏影阁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会恢复往日的平静,今天发生的一切,让她明白她的生活,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她忽然想起了哥哥走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可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不想离开,她不能走,至少,她要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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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又是对谁的交代呢?
门被轻轻扣响,她心下生疑,起身开门。
“你?????????????”
沈忱没有多言,只是直接进了房间,坐在桌旁。只见他拿起安棠桌上的书。他跟她讲话,眉眼都沾上笑意。
“一个小姑娘,总喜欢看些医书,莫不是想做大夫,治病救人?”
她没有回答。
“安棠,”见她并不回应,沈忱也似乎明了了什么,“我有些正事儿想和你说。”
安棠抬起头来看他,这个时候,心里很难不联想到祝子衿。
笑意只是一瞬间,淡淡的忧愁附上他的脸。
“安棠,你要离开疏影阁。”
她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表情也冷淡了下来,她抬眼,仔细看着他的脸,想要看出些什么来,他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还是那副一切都无足轻重的模样。
三年的相处时光,在他让她走这一刻,好像失去了意义一样。
“你要成亲了。”
“是。”
“为什么我要走?”
他不知如何言语,垂下眼睑,只淡淡地说:
“安棠,三年了,你陪我在这个孤零零的院子耗费了三年的时光,你不能再多折上几年青春,不是吗?”
三年时光,这个词倒是戳到了她的心窝,她背过身去,不想使她眼睛呼之欲出的眼泪被看到。
“公子,若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这话未免太不要脸了些,她心里暗暗自嘲道,却想任它从嘴里出来,看看他的反应。
沈忱怔了怔,“当然,我们都要照顾好自己,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安棠,我会给你足够的一切。你我的情分,从来都不是主仆,不是吗?”
“如果你一定要我走,那你告诉我,谁给你下的毒,下的,又是什么毒。”
他心下一大惊,握着她肩膀的手猛地一颤,然后无力地松开。他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雾,整个人都陷入无法言说的迷蒙里。
不自觉地更一步逼近,周围的空气都冷下来,语言也被冻失了温度。
“你是谁?”
她知道这会让他震惊,可是已经三年了,她不想再伪装下去了。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缓缓道:
“鹤雁山下,鸪苏林中,不朽青山,守林老翁。”
仿佛时间停止了转动,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娘,要我来救你。”
好长好长的沉默之后,温润的公子嘴角泛起捉摸不透的笑意,眼角却闪起泪光。
“我和她的缘分已尽了,我早就说过。”
“--------”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你是那老翁的徒儿?还是女儿?难道?”
“别乱想,我也不想管你娘的事,若不是我爹,我是断不会来的。”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那么委屈姑娘了,你回去吧,告诉她,从此以后,各自走自己的路。请她放下执念”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安棠走到他面前。
女孩走到他前面,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
“不错,我是受你娘嘱托而来,但却不肯因她离去。刚来的时候,我也不愿困在这里,可我倾尽所学,也治不好你的病,你要和我去鹤雁山,或许只有我爹才可以救你。可你娘知道你不愿和她再有干系,再三请我隐瞒来意。”
“少爷,我并未诚心隐瞒。安棠既是为你而来,不会走的。”
沈忱没有想到,这个照顾了自己三年,一向少言寡语,喜欢专研医书,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有此般来意,他有些愠怒,他也有些分不清是对他娘的,还是对安棠的,忽而忆起过去的茶水食物中掺的药香。他只感觉心里有块地方塌了,那个他认为干干净净的角落,好像不复存在了,眼前这个女孩子,他只看到了欺骗,隐瞒。好像好多人都骗他,好像没有人不骗他。
“我就不送姑娘了,还望转告。”说罢,踏着风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