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月华,渺渺星光,婆娑树影伴着寒夜水雾,与湿滑的青石路板相融成画,为夜行的人们描绘了别样的景致。
告别了近乎烂醉如泥的郦道元,苏酉寻推辞了张小六护送自己的要求,独自一人向那归家路途走去。一切都如往日醉酒之后,独自一人归家时的场景一样,只不过今日心境格外亢奋,期间,还不断加快着那因饮醉酒而飘忽不定的步伐,从乡镇石道奔向了田野土路,入眼之物从那黛瓦楼院变成了片片嫩青苗田,而这田野,在汲取了大雨甘霖之后,似乎更加神采昂扬。
忽而,一阵大风从那明月青田相交之处扫荡而来,似海浪一般,越滚越大,仿佛将整个田野化作浪涛,苏酉寻孤身一人立于这风起浪淘的中心,忽觉自己仿佛身处浩瀚海洋,纵然自己未曾见过真正的大海,可想来与眼前之景定无所差!
“大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奔涌始于澜,化归桑田之间!”
苏酉寻似心有所感,格外兴奋,一边吟唱,一边以手做扇,扫过路边盛开的野生芍药花瓣,无数的花露沾满手指,带走一路芳香。
就这样,月华下,田野间,沉醉于诗酒的少年奔涌向前,好似脱缰野马,驰骋草原。待其即将跨过入家门前的最后一座石拱小桥时,忽然停下了步伐,看着家门前这条从陉山山涧流下来的青溢河水,只感一阵清凉,让他刚刚奔涌的热血平复了些许,是而凭栏眺望,远观满天繁星与青河相融,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竟是无从分辨。只听他以一腔醉意开言,断断续续地吟道:
“夜阑雨静水纹平,家门灯偃复天明;
醉后不识星光月,满身花露绕梦萦。”
吟罢,醉眼环顾,却不见人影,只听门前的的绿竹篱笆内,传来那好似单声弦乐的促织狂鸣声。若此时有人路过,定会觉得这促织的急促鸣声,必是催促着醉酒少年赶快归家,莫在此地打扰众人之休憩。可这虫鸣在苏酉寻听来,竟似与自己所吟之诗的韵律相互匹配,若是少了这鸣叫之声,怕是就像那孤掌难鸣一般,虽有意却无声。
原是促织乘雅兴,以诗为弦吐妙音。
“哈,看来又遇到了一知己,想不到今日除结识新友外,竟还有你这小小促织为我赋诗配曲!秒极!”
不知是酒兴上头,还是心兴畅快,素衣少年竟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将那似通人言的促织抓回家中豢养。想来,每日夜半鸣歌,有酒有诗有声弦,也是颇为欢乐的,至少能为这一人居住多年的苏家老宅增添不少生气。
苏酉寻虽是酒后醺醉,但想到此处,兴奋之极的神志却是异常清醒。只见他屏气凝神,寻着虫鸣声,缓缓靠近野草丛,将目标定位在了杂草残垣间一破旧瓦片内,遂猫腰轻踏,若踩莲花,待离那瓦片还有一步之遥时,他便不再行动,静静等待着瓮中之虫再次鸣叫。
谁知,苏酉寻以这极其困难的姿势保持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任何虫鸣响起。以至于他下意识的以为,之前自己听到的鸣响不过是醉酒后的幻听罢了。当他正觉扫兴,想要放弃之时,忽听一铿锵有力的“吱吱”声,如同静夜里划过天空的狂雷,震得双耳一颤,还未反应过来,一只紫金色的大头促织,宛如耀武扬威的大将军一般,挥舞着宽大的金翅,一个扑棱就腾飞出数丈开外,将那原本用于藏身的破旧瓦砾掀了个底朝天。
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苏酉寻一个踉跄蹲在了地上,醉意似是退去大半,待其回过神来,再定眼一瞧,那只紫金大将军正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忽而远离,忽而跳近,似乎是不相信这醉酒少年有斗抓自己之能,显现出无尽的挑衅之意。
借着雨后净空的皎白月光,少年这下可算是彻底看清了,原来,今日遇到这促织,倒还是个厉害货色!
这正是:
眼如赤金遍身紫,腿脚若刀胡须赤;
昂首鸣雷不怯懦,千秋难遇此虫只!
遥想童稚时,苏酉寻就时常与小伙伴们跑到那田间地头抓捕促织,末了,放置于娄笼中,待到炎炎夏日的傍晚时刻,大大小小的孩童们便会以手中促织为法宝,用随意折断的树枝作法力驱动,蹲在那街头巷尾,阴凉小径,挑逗着不同的促织,相互比试。期间那场面,堪比南北两朝每十二年举办一次的“争鸣大会”,斗心斗智斗法道,当真是其乐无穷。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别看这促织都是稚童玩乐之项目,里面大大小小的门道可是十分之多。就单说促织的抓捕,寻常人只知此物生于荒野,却不知,那豌豆苗疯长的地段,甚至还有一些坟头残垣处,正是促织大量栖息之地。为此,苏酉寻当年还专程研究了一番,得出的结论便是,此地一有清净无扰之境,二有土壤润物之繁,是以促织生存的绝佳处了。
而这促织仅是抓到还不足以有资格加入那斗法大会,定要看其生长的品相如何,但凡品相极佳的促织,其钳牙凌厉的程度,翅膀摩擦的力度,遇人鸣叫的响度,甚至寿命长度,都各不相同。有些个顽主自小便是浸润此道,待成人及冠之后,却依旧保持着这个爱好,逐渐形成了一定的圈子。圈内人对这不同的促织划分了三六九等,宛如士族与平民之间的品级沟壑,上下之间必是碾压之势。
对此,苏酉寻倒是不甚赞同。虽说品级越低的促织,其寿命越短,有的甚至仅有那两三月之长,可若根据其习性,辅佐以荤素搭配的食材,每日训导,活过数年之久也时常有之。这些促织但凡豢养时间一长,必通人性,在缠斗时,不需外物辅助,只需主人呐喊助威,便可达到驱动斗气之功效。在他看来,纵然是所谓最下品的促织,经自己一番训养,不说斩杀上品,却也足以越过鸿沟,缠斗对方而不输阵势!
小酉寻就是以此为术,在自己童年玩乐时培养了数个得力“悍将”,虽然在初次上阵露面时总会被他人嘲笑品相低下,但结果往往令对方惊掉下巴,这品相一般的促织竟将对方上品缠斗的筋疲力尽,有的甚至直逼对方自断钳牙,甘拜下风。这也时常让小酉寻在促织争斗中雄霸一方,得来无数小伙伴的崇拜追随,甚至还收了不少“徒弟”,以至于现在酉寻虽已成翩翩少年,走在乡镇街头、田野乡村内,却时常有那稚童男女追随上去,开口闭口一个“师傅”喊来喊去。不明就里的人们全当是苏酉寻这个钟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在此广结善缘,无偿教导这那些黄口小儿们读书识字方才获取的尊称,却不知竟是从这玩乐童趣中得来!
不过,虽然苏酉寻于内心深处看不上人为的品级划分,但他也无法否认,天资的确很重要。这就好比那起于田间地头的青芽,长于较高处,位于最前端,往往是率先受到农户的浇灌洗礼,待其汲取甘霖之水后,方才会将多余的水份透过土壤传递给下方的青芽。
然而,那位于下方田野的嫩芽也并非没有好处,若适逢天降大雨,下方之田地必然汇聚成池,一次的汲取量便会超过上位的数次浇灌。只是,这本就为不确定之机缘,不是每次都能等到老天爷眷顾的罢了。
纵是到了如今已读书有成,再过一年便要从妙趣斋走出进而独当一面的年龄,每当想到这些,苏酉寻便会从心底生出颓然之感。想这神州寰宇之浩瀚,自己所学的儒家圣法中,常有道,生而为人,应为天地立心。可道家玄学常说,道法自然,万物本应归其根本,纵然立心于天地,却也跳不出五行,依旧要遵循天道。
可人生苦短,就如那促织,生于春夏,衰于秋冬。那人生于天地,不就是如一叶枯木般渺小,能久旱逢甘霖便是不可多得的机缘,顶多再得些天道补助,续些存活的时日,却又如何能破除禁锢,永久的站立天地之间?苦思冥想,只觉世间万千之法门,端的是一众深奥玄妙,不得其解。
再回到当下,且看这醉酒少年心中傲气一升,开口豪言道:“遇到我‘促织大师’,还能容你跑掉不成?”
苏酉寻像是回到了孩童时期,当即脱下素衣,以衣作网,信心满满地挥向这只紫金色的大促织。饶是又这宽衣辅助,却也是被那虫王数次躲过,每次都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一人一虫,繁星满月,不知是虫醉还是人醉,苏酉寻追赶着那虫王,循着其的足迹跳来蹦去,从自家后墙到荒野小径,一路沿山而上,穿林飞过,踩踏穿梭,紧随鸣叫之声。待到路径越发荆棘之处,听闻潺潺流水之声作响,逐渐增大,渐渐掩盖了那虫王的鸣叫。
那赤膊少年,不见了虫鸣声,只得在密林中转圈寻找,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竟是再也不见那紫金大促织。一时间,苏酉寻心中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无奈的往地上一座,似有抓不到它就不回家的赌气之意。谁料,这一蹲坐,竟走了个空,径直顺着那湿滑的斜坡后倾,带着少年整个人落了下去,好在这并不是什么悬崖峭壁,还未待少年喊出“啊”的叫声,整个身板就已落在了地上,触身只觉软绵绵的,好似上好的棉麻编制的床垫,这可远比躺在那夏粮收获时的麦垛中舒服的多。
早已筋疲力尽的少年,这一番折腾下来,加之酒晕入头,只知自己所在之处暂无危险后,便就此酣睡了过去。
忽然,他发现自己竟置身于月华之下,身披紫金彩光的坚硬壳甲,想要挥动手脚,却见那摆动之中长而有力的须尾,可不就是那只紫金色大促织?惊骇之余,竟以一己鸣叫,惊来了丛草中万朵水露,每粒凝珠皆汇聚着漫天星芒,在月华的映射下,沁入自己金色的眼珠,顺着身躯脉络,直通脏腑,一股不明来由的心念驱使着自己用尽全力一跃,身影径直化作了一只蝴蝶,蝶飞花舞间接通了天地,时而腾空三丈,时而贴地滑翔,往来之间,竟觉逍遥无限,方感怡然自得。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白茫,好似漫天大雪附着身遭,折射的白光让他不敢直视。自觉适应了当前的光亮,苏酉寻缓缓睁开了眼睛,却见这片白色早已化作万顷大雪,裹住了整个世界,唯有一白发苍苍的垂老背影站立在了雪山云麓之巅,只见那身影纵身一跃,幻化成一巨大鱼躯俯冲而去,划入山下冰川银海之中。待苏酉寻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之时,却见那海中巨影竟又腾身一跃而起,化出一双能够划破天地的翅膀,奋力一挥,伴随着一声如数万只促织虫王合鸣般的吼声,成一紫金色大鹏直奔天际翱翔!
遥望尾迹而去的少年,忽见一巨大鳞片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落下,待那鳞片离自己越近,便越发觉得巨大,等自己即将看清其纹路之时,却已将天际遮蔽,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虚空。
苏酉寻慌忙中想挡开那即将覆盖自己的巨鳞,随手一抓,便将其紧握手中,顿时,无数的光源照射了进来,他缓缓睁开双眸,心有余悸的看着手中,竟是无数片树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呼,原来,竟是场怪梦……”
环顾四周,入眼便是无数类似扇子形的树叶,有翠绿色,也有金黄色,更有紫色,墨色,不同色彩,不同大小,层层叠加,在旭日东升的光霞照射下,好似五彩云朵般错落有致。
“银杏叶?”苏酉寻起身一瞧,只见自己昨夜所躺之处,便是一颗宛如天柱般的银杏巨树的根基之下,树根盘踞在一大而平整的岩石之内,翘得那石台面微向前翘,竟形成一悬而未落的山崖角斗,崖角边草木繁茂,沿下恰有溪水流过,于遮天的银杏叶间的缝隙透露的光影,洒落在斑驳的水面,加之当下清明雨前之季,本就浓郁的雾水,此刻竟莹莹环绕于空气之中,折射出多彩斑斓的祥瑞之光,端的是一片世外玄妙之境。
不觉抬头,看那如心型般的银杏叶挂满错落复杂的枝头,被婆娑的风声拉动,散落在那水云之中,湍湍而动。少年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双手做瓢伸入崖边溪水,刚想要捧起清泉畅饮,却听“咕咚”一声,伴随着无数水花砸落全身,这冰冷清水激的他一个激灵,不由打了个喷嚏。
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苏酉寻连忙将脸上的水珠抹擦掉,好似本能般的跨步踏入溪水,下意识的截住了一只即将漂走的白色圆球状物体,从那水中拿起一看,竟是个拳头大小的银杏果儿,散发着淡淡香气,细闻,顿觉心腹甘甜,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目细细感受,那一瞬间,竟察觉到了一丝似有似无却十分熟悉的清凉之气,仅在其身游离了一番,便淡然散去了,是以,苏酉寻也未做他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这巨大果实身上。
“这……这么大的银杏果?”
看看手中奇异的果实,在瞅瞅那似天柱般的超大树干,似乎这么大的树结出这么大的果儿,似乎也是有可能的。要说起这种大型银杏树,小镇中心的雕像广场前便有一棵,虽然已是千年树龄,却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也未曾见过有果实结出。
要知道,每年中秋前后,但凡四十年以上树龄的野生银杏树,多少都会便会结出一些黄中透白的果子的,如同葡萄一般簇拥成团。每当这个时节,少年都会受崇安阁掌柜女儿的邀约,去那陉山密林当中采摘。据那丫头说,这果实有敛肺气、定喘嗽、稳心脉的功效,是配置丹药的常用药材之一。
可是这么大的银杏树结出的巨型银杏果儿,倒还是头一次见到。惊奇之余,少年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时而如同敲西瓜一般听听响声,时而如同挑柚子一般掂量水份,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最终只是断定这果实是个宝贝,若将它卖掉,必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带着这奇特的想法,苏酉寻也没整理衣裳,就这样火速下山,直奔那乡镇中心的药店崇安阁而去。
下山途中,诸多早起耕作的农家均是瞧见了他全身湿透的模样,还于怀中抱着个圆鼓鼓物体,只因衣物遮挡,瞧不到是何物,唯有少年脸上止不住的“嘿嘿”傻笑看了个清楚。
“唉……这小子八成又是喝酒喝到了现在!”
“哈!那怀里定是喝剩下的酒坛!”
“就是啊,你说这苏家娃儿,既有才华,又生得清秀……唉,可惜是个酒迷瞪!否则,我早就上门说亲去了……”
“嘿,怕也是轮不到你闺女,以我观察,崇安阁的葛掌柜可是瞧他顺眼的紧呢!”
……
且不论一众农户的田间闲谈,再瞧那少年,除了面像,哪里像个醉酒之人?看那奔走在晨光中的身影,宛若昨夜月华下翻腾奔跃的紫金促织,步步稳健,虎虎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