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的夏天,鸟儿在树枝间辗转缠绵,柔和的阳光洋洋洒洒,邻家小院里的树枝带着几朵黄色的小花探出墙外来。小区里很安静,人工湖波光粼粼,荷花一片接一片,莲叶下的鱼游来荡去,红色的蜻蜓不知收敛,四处点水,惹湖光微荡,然后却又不知所踪。
“看来昨晚的雨下得还挺大的,”希笙推着轮椅,用手拨开小路旁的枝叶,胳膊上滑过一层水迹:“路上掉了很多叶子。”
有水滴滴哒哒落在陆沉的头上、衣领里,清清凉凉的。他已经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于是盯着地上曼妙的人影,在疏影间摇曳。
“陆先,陆哥哥,我之前给你写了很多信,谢先生还给我了,我就放在行李箱里,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一下回去我读给你听。”
陆沉在心底里说:好。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很好。”想起什么似的,希笙又连忙说了句:“陆哥哥你不要着急,陈医生说了,你的眼睛就快好了,很快你就能恢复以前的视力了。”
陆沉笑了笑:好。
阳光是很好,即使是他,如今掉落在深渊中的他,也能感受到这种温暖。
希笙温柔笑道:“陆哥哥,我昨天来的时候,莲花都还没开。昨晚下了一夜雨,我睡觉的时候还怕被打坏,没想到今天竟然都开好了,真好看啊。”
陆沉:傻瓜。
希笙停下脚步,陆沉安静地等她开口说话。
她微弯下腰,似乎在认真看着他,声音清甜柔软:“白色的莲花真好看啊,就像是透明的玉。”
被她这样认真看着,仿佛全世界的呼吸都停止在这一刻。陆沉就在这秒钟看到流星划破长空,从宇宙时空穿梭而过,在钟声响起时,于最高处千星绽放,耀眼绚丽。他的心,不会再像此刻这样柔软。
于是陆沉也忍不住笑了笑。
陆哥哥终于笑了,周遭的夏光都变得明朗起来。
希笙以为他喜欢荷花,高兴道:“陆哥哥,这里有一片草地,我们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陆沉点点头。
草地边缘有一个矮小的台阶,希笙咬着嘴唇,用力把轮椅把往下压,想把前面的两个轮子先抬起来。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轮子似乎一动不动。
陆沉忽地心一沉,皱着眉头转过头来:“是有台阶吗?”
希笙舔舔嘴唇,顿了下,颤着嗓音小声道:“陆哥哥,我看到一只青蛙,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陆沉这才眉头舒展,点点头,低声道:“走吧,别怕。”
希笙温柔笑道:“好。”
正要转身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阿笙!阿笙!”
“咦?”希笙疑惑地转过头,看到来人,摆手打招呼:“师兄好。”
杜师兄气喘吁吁跑过来,笑得见眉不见眼:“阿笙,太有缘分了吧,你也在这里住吗?”
希笙笑道:“最近在这里住。”
杜师兄看着轮椅上的陆沉,试探道:“这是……”
希笙:“这是我哥哥。”
杜师兄忙弯下腰,殷勤道:“哥哥你好,我是阿笙的师兄,我叫杜泽,也住在这里。”
陆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应声,只礼貌性点点头。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这个师兄对希笙的喜欢。但他看不清这人的样貌,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蒙着纱布,像个怪人一样看着他冲身前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得的姑娘献殷勤。嫉妒、不安、绝望扑面而来,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的理智和周遭的温暖,他没有力气回应杜泽的话。又或者,他真的没办法回应,以这幅在他看来是“怪物”的模样。
陆沉坐在轮椅上,可不声不响时的气势却高高在上,狠狠压着杜泽。杜泽尴尬地摸摸头,觉得突然有点冷。
希笙抱歉道:“师兄,不好意思,我出来了很久,有点累了,就先回去了。”
杜泽着急道:“阿笙,你刚才是想去草地上坐吧,我来帮你吧!”
希笙摇摇头:“不用了,刚才有只青蛙在那里,我不想去了。”
“嗨,没事儿,”杜泽就伸手去抬轮椅:“等一下我帮你赶走它!”
“我说了不用了!”“啪”一声,希笙把杜泽的手打下来。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希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师兄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怕青蛙……”
“哈哈哈,没事儿!”杜师兄摆摆手,又道:“去哪儿?我陪你去吧,这轮椅挺重的,有些地方……”
“不重。”希笙皱眉冷声打断他的话:“不重,我们可以的。师兄再见。”
希笙推着陆沉走了,剩杜泽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
他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是“我们”,就都可以办到。
陆沉能感觉到希笙不开心了,她一声不响地推着他,不像刚才那样,用他喜欢的音色,跟他分享一路的风景。陆沉心下一紧,忧伤像一根刺缓缓刺入他的心脏,应该是被喜欢的人看到,觉得丢脸又无法辩解吧,所以才草草说了再见。
酸涩从心底弥漫,心脏跳动的地方冒着一个一个名叫“难过”的泡泡,陆沉按住轮椅,手微微颤抖。
“嗯?”希笙张大眼睛探过身去看轮子:“怎么不动了?”
陆沉:“你是不是生气了?”
希笙:“什么?”
陆沉:“因为被喜欢的师兄看到自己推着一个‘怪物’走在路上,所以生气了?”
希笙眉头微蹙,她只是讨厌别人觉得坐在轮椅上的陆沉是个累赘,不想他竟然误会了。听了他的话,希笙有些生气,更有些难过,他怎么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呢??但她没有开口,这两天,陆沉虽然没有再赶她走,但他的心门还是紧紧关着,不肯应声。她想听听看,他心底深处的声音。
希笙没有反驳,陆沉在绝望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耳边“嗡嗡”作响,像是要爆炸了,双手紧紧握住扶手,青筋暴起:“不用你可怜我!或者希小姐面对着我只觉得恶心!你走!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你不用担心!钱也不用你还了!你快走!”
希笙没忍住哭出声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陆沉喘着粗气,侧头听了听,确认眼前的女孩儿在哭。心尖儿作痛,陆沉想,原来心疼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啊。即使自己再难过绝望,只要听到她哭泣,便只得放下所有情绪,带着积攒万千的力量,奔向她、拥住她。
但世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你爱她,但你清楚地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可能属于你。
这一点,没有人比陆沉更清楚。
他突然就泄了气,靠在椅背上,被火燎过的声音还很沙哑,却带着无法被人察觉的温柔:“别哭了,我错了。”
听了这话,希笙抬起手抹眼泪,可啜泣声却止也止不住。
陆沉把轮椅转过来,伸出手,在要触碰到她的时候,顿了下,往回缩了缩,随即又不经意似的拂过她衣角,带着莫名的怜惜。
他抬起头,轻声道:“你想怎样便怎样,只不要哭了,好吗?”
“别哭了,笙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