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匆匆赶往饭店，生怕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被人抢先。现在想想这份忧虑是多余的。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饭店，玻璃窗上的红色招工启示，早已被太阳晒得退掉鲜艳。
我轻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我试着拨弄出一丝动静，遂朝着走廊深处喊了两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从走廊出来。她打扮的很朴素，上衣是红色的工作服。这便是玉儿姐了。
她操着很浓厚的东海话说：“不好意思，饭店早晨不营业。”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应聘工作的。昨天晚上我看见窗户上的招工启示。我怕这份工作被人抢了先，所以来的比较早。”
玉儿姐听了，让我坐在前台旁的沙发上等候。她转身去了走廊深处，我猜她的手头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果然。五分钟后，玉儿姐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起出来。她说：“这个男人是给饭店送食材的。”
我猜玉儿姐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玉儿姐坐到我身旁，身子略微倾向我。她拿出手机拨弄一番，然后翘起二郎腿问我：“你真是来应聘的？”
“真的。”
“你多大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是不是瞒着父母离家出走了？”
“我二十一岁，从昌平来的。我退学大半年。我的父母知道我来外地务工。”
“奥，她接着说起工作方面的事，是这样的，我们饭店缺少一个服务员。以前你做过餐饮方面的工作吗？”
“并没有。如果你能同意我在这里工作，这将会成为我的第一份正式工。”
“没有也没关系。你是年轻人，学习起来很快。服务员做起来很简单，只要肯吃苦就行。”
“我很会吃苦的，我说，饭店每天的客人多吗？”
“分时间段的。周末和节假日肯定会很忙。”
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起玉儿姐。虽然她穿的很朴素，但从言语和动作上来看，她一定是个娇媚的女人。我很喜欢这样的女人，她们说起话来会让对方感到舒适，在生活上也不会因为一些小问题而对人不依不饶。在她俯身的一瞬间，我看见她胸前深陷的乳沟。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项链，手腕上有一个翡翠的镯子。玉儿姐开始对我说起工资的事宜：“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千块，另外我们还有满勤奖。每月十九号发工资。第一个月会压你一半的工资。试用期有四天的时间。如果四天之内你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想要辞职，那么我们是不会发给你试用期的工资的。”
玉儿姐引领我看了看饭店的大体样貌。总共有八个包间。包间外面有八张小桌。来到一个包间里，她说：“每个包间的墙角放着三箱不同品牌的啤酒。早上和中午，你要定点检查这些啤酒，发现缺漏要及时补满。客人走后你要迅速来到包间数一数他们喝了多少酒，再报给我，避免有的客人偷偷占了我们的便宜。”
来到包间外的走廊上，她说：“走廊包括包间，每天拖两遍。厕所你不用管，有专人负责打扫。拖把一定记得用洗衣粉涮，不然拖不干净。”
来到后厨，几个厨师怀着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他们问玉儿姐：“这是新招的服务员吗？”
玉儿姐冲他们笑了笑，说：“是啊，咱们饭店终于有个年轻人了。”
我问玉儿姐：“厨房里面有没有我要干的活呢？”
“厨房你不用管，”她说，“每天大概就这么多活。现在没有客人，等中午客人来了，我再教你如何上菜。这是一个饭店最重要的流程。”
接下来我问了一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店里管不管吃住呢？”
不光是玉儿姐，厨房里的几个厨师也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胖子厨师说：“管吃，一天三顿。不过住的问题你要自行解决。”
玉儿姐同情地望向我。她转过头对胖子厨师说：“小伙是外地来的。东海的房租不便宜，我们应该帮他解决住的问题。”
胖子厨师说：“这个好解决，你可以问老张。他自己住在一个房子里。”
玉儿姐问那个叫老张的厨师：“可不可以让小伙和你住在一起？”
老张说：“怎么不能呢？”
老张全名张铁柱。他不老，只是面相木讷，说起话来前言不着后调，还总爱自言自语。
玉儿姐对我说：“你去仓库找一件工作服，然后按我说的去工作吧。”
“能从明天开始正式工作吗？现在我的手头有许多要紧的事急需处理。实不相瞒，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东海的。我要把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他。”
“可以，明天早上八点记得准时来上班，”玉儿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孙，我叫孙二一。你可以把电话留给我，有什么意外的情况，我可以打电话告诉你。”
玉儿姐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后，我便从饭店离开。我重新来到昨夜的网吧，在前台缴了五十块钱。我心想：明天正式工作，今天要做最后的狂欢。
到了晚上，我去了网吧对面的小旅馆，一天一百块钱。旅馆设施简陋，不过可以洗澡。夜里躺在床上，我思来想去睡不着，总觉得遗漏了什么。我想起来自己包里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虽然住的地方已经解决，但我缺少被褥。我拨通了玉儿姐的电话：“请问是玉儿姐吗？”
“你是哪位？”
“我是白天来应聘的孙二一。”
“奥，”她说，“有什么事吗？”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缺少被褥。现在天气寒冷，没有被褥我没法睡觉。”
“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完全可以帮你解决。明天早上我会从家中给你带一床厚实的棉被。褥子不用担心，你可以和老张共用一件。”
“老张会同意吗？”
“他一定会同意的，因为房子里只有一张床。”
“也就是说我需要和他睡在一起？”
“怎么，你不情愿？还是你有洁癖？”
“都没有。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睡在一张床上，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我以为老张的房子里有好几张床呢。”
“那只是一个小屋子，还没饭店里的一个小包间大。我不跟你详细解释了，明天早上你亲自看一看比较好。”
第二天，我准时来到饭店。我看见前台放着一套崭新的棉被。之后玉儿姐从厨房出来，身后跟着老张。老张对我说：“抱着玉儿姐带给你的棉被跟我走。”
我跟着老张从后门出去。我问他：“是要去你住的地方吗？”
“跟我走就是了。他没有好语气地回答。”
从后门出来是一个面积偌大的驾校，规模足足比我在小镇报名的那个大五六倍。学员练车的场地用麻绳围起来。场地中央停着六辆教练车。驾校的学生很多，一个教练要教七八个学生。老张说这个场地非常正规，科目二的考试便在此处考。我不以为然，认为这个驾校早晚会被取缔，因为它没有涂满绿色油漆，骗不了天上的卫星。
过了练车场地，有一个用无数花盆簇拥而成的小径。小径尽头便是老张住的房子。这是一个铁皮屋，大约十几个平方。推开铁皮屋的铝合金门，能看见一张占了屋子一半空间的床。严格来说这是一张双人床，不过是由两张高低不同的小床拼接而成的。老张在床上铺了几层褥子，但床与床之间连接的缝隙处依旧高低不平，夜晚翻身不小心触到这里，会被硌得生疼。
老张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并没有因为独居而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屋里时时刻刻都充满薰衣草洗衣粉的清新味道。老张在床头处用木头造了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柜子，里面有男士面膜，有去油腻的洗面奶。另一个盒子里整齐地摆放着木梳、剃须刀和一面小镜子。虽然他的头发不长，多数时间也并不会打理。他说：要让自己住的地方充满生活的味道。为此，他特地在不大的小铁皮屋里安了一台油烟机。油烟机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未开封的酱油和醋。老张的枕头旁边有个一米大小的粉红顽皮豹，夜里他会把它揽在怀里睡觉。屋顶上有一个小巧的吊扇，还有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幕布。这大概便是小铁皮屋里所有的物件了。
看到老张把小屋打理的井井有条，我忍不住佩服道：“老张，你太厉害了。”
“别喊我老张。”
“旁人不都这样称呼你？我为什么不能？”
“你与我很熟吗？第一次见面喊人的外号很不礼貌。况且，今年我才二十九岁。”
“那我以后喊你张哥好了，”我说，“认识一下，我姓孙，我叫孙二一。我今年二十一岁。以后你称呼我小孙就行。”
我把怀里的被子放到床上，然后和张哥一起回到饭店。玉儿姐早已经帮我准备好工作服，我接过来穿在身上。尺码很合身，只是火红的颜色让我一时无法接受。我开始按照玉儿姐昨天的嘱咐进行工作。先去到包间里查看啤酒的数量。这项工作花了半个小时。我开始拖地，从走廊到八个包间，里里外外除了厕所和厨房。这项工作花了四十分钟。此时是上午九点半，我涮完拖把，坐到小马扎上休息。玉儿姐见我做完了这些工作，她说：“在客人到来之前，需要查看一下各个包间里的餐具和桌椅，一定要确保这些物品的干净整洁。十点半左右要提前备好茶水，以备客人的到来。这些工作全部做完，倘若时间还有余裕，可以去厨房准备面食和海鲜的蘸料。”
我应声答应，随即起身按玉儿姐的话有条不紊地做着。
十一点半，第一桌顾客来到。我奉上茶水，顾客问我：“菜单呢？”
我跑去问玉儿姐：“咱店的菜单在哪？”
“没有菜单。”
我跑去报告给顾客：“没有菜单。”
顾客说：“没有菜单开什么饭店。”
我跑去对玉儿姐说：“顾客问我们没有菜单，为什么还要开饭店。”
“这是咱店的特色。你叫客人来我这里，边看食材边点菜。”
我跑去告诉顾客：“你们跟我来，点菜的地方在厨房那儿。”
顾客说：“我们不去，没见过这样的饭店，连菜单都没有。”
我跑去对玉儿姐说：“顾客不跟我来。”
“甭管他们。”
此时顾客见迟迟没人来招待他们，于是大声喊：“服务员。服务员呢？”
玉儿姐看看我，说：“没听见顾客招呼你吗？”
我跑去招呼顾客。顾客说：“菜单呢？”
我跑去对玉儿姐说：“顾客不依不饶的想要菜单。”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咱店里没有菜单。你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
我跑去对顾客说：“你们跟我来，点菜的地方不在这。”
顾客说：“把你们老板找来。吃顿饭还吃出一肚子气。”
我跑去对玉儿姐说：“顾客想见老板。”
“老板不在。”
我跑去对顾客说：“老板不在。”
顾客生气地说：“是你说老板不在的，那可别怪我们把气撒在你身上。我们来你家饭店吃饭，你们店里连菜单都没有。还让客人去厨房，这叫什么道理？难不成要我们自己做菜吃？麻溜给我滚蛋。”说罢一行人起身离开。
我跑去对玉儿姐说：“客人走了。”
“你把客人气跑了？”
“客人说是咱老板把他们气跑的。他们只是把脾气撒在我身上。”
“胡说八道。老板外出学习了，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把客人气跑？况且餐饮行业最忌讳得罪客人。老板天天去外地学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你甭解释了，扣你工资。”
接着一波接一波的顾客来到饭店。我一一奉上茶水。或许这些客人都是饭店的熟客，他们到了饭店后，很熟悉的来到厨房旁的菜品展示柜进行点菜。
到了上菜时，玉儿姐叮嘱我：“上完一个菜后，一定要把这道菜从配菜单上划掉，不然人多时容易出现纰漏。”
等中午的客人走的差不多时，已经是晌午两点半了。玉儿姐开始给我讲展示柜里的菜品。她说了几个常见的菜品，又指着凉菜缸里所剩无几的菜根说：“这个凉菜是最赚钱的，肉眼可见的利润，卖出一份便实打实赚一份的钱。”
“为什么呢？”
“这是用白菜根、香菜根、芹菜根，再加酱油腌制而成的。白菜可以用来炒香菜，香菜可以拿来炒白菜。芹菜能包饺子用。它们的根原本就是厨余垃圾，我们把它重新利用，一小盘便卖十块钱。”
我由衷地赞叹玉儿姐的聪明才智。
“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店的两道招牌菜。第一个是土灶炖土鸡。第二个是鲅鱼丸子炖猪肉丸子。上这两道菜时，你必须给客人仔细介绍一番。”
“怎么介绍？”
“土灶是真的用土垒起来的，土鸡是真的在山上长起来的。鲅鱼是一拳一拳捣碎做成丸子的，猪肉是......”
“我见玉儿姐编不下去了，于是接过她的话说：猪肉是一脚一脚捣碎做成丸子的。”
“你敢这么说，明天我就解雇你，”她说，“快去收拾包间，然后再去拖地。”
我应声答应着，然后环顾四周。厨房旁边确实有一个土灶。上午十点时，胖厨师会把切好的鸡块放进土灶上的锅中，加入秘制调料烹煮。只是鸡肉从外表看起来充满养殖场的味道。我心想：既然玉儿姐让我在客人面前说鸡是山上养的，那她一定有十足的把握，保证客人尝不出肉鸡和土鸡的差别。换种思考方式，或许是城里人根本没尝过土鸡的味道，所以不会产生怀疑。我之所以想这些东西，是为了避免因为我即将说出的慌话而与顾客发生争执。最起码我得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后来，每到上这道菜时，我都会对客人说：“老板让我告诉你们，鸡是他自己养在山上的。”这样即便出了问题，我也能把自己推脱干净。再后来，想到老板常年外出学习，我索性对客人说：“玉儿姐让我告诉你们，鸡是她自己养在山上的。”不管客人认不认识玉儿姐，话说出来，心里总会舒坦许多。
拖完地回到小铁皮屋，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再过一个小时又要上班。我很珍惜这段休息的时间，进屋后倒床便睡。张哥为了熟络我们之间的感情，开口问我：“第一天上班感觉咋样？”
“还可以。”
“还可以就是不行呗。”
“有点累。”
“这点活你还嫌累，干啥行。”
张哥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