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十一假期,亲戚朋友闻讯而来,许西西白天接待,晚上一步不离的跟着母亲,许妈妈精神有些崩溃,每天拉着许西西和许西泽念叨:“你爸还没死,一定是他们诊错了!”半夜惊醒,会摇许西西:“西西,你跟我去看看吧,我梦到你爸向我求救,让我救救他,他还有气,他被封在一个柜子里,只要打开他就能活过来,你快带我去!”
许西西安抚着:“妈,你做梦了,爸爸走了我也伤心,但是那天我们亲眼看过的,爸爸真的没气了。”
许妈妈甩开她下床,穿衣服:“你不去,我去。我要去救他。”
许西西赶紧喊许西泽,许西泽在隔壁,穿着大短裤跑过来:“妈,怎么了?”
许妈妈拉着许西泽的胳膊:“儿子,我梦到你爸爸了,他让我去救他,说只要天亮前把他从盒子里救出来他就能活过来,你跟我去好不好?”
许西泽看着姐姐,许西西上来扶着妈妈另一边胳膊:“妈,我不是不陪你去,你看现在才三点,停尸间管理员肯定没上班,我们去了也进不去呀,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去好不好?我们早点起床去那儿等着行吗?”
许妈妈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呜咽:“他让我救他,让我去救他!”
至亲至疏夫妻,果然是吧?!许西西一直认为,血缘才是最为可靠的保证,比如父母、子女,别的人谁也无法替代,剪不断扯不开,具有唯一性,而夫妻却不是。
本身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因一纸(结)婚约变成最为亲密,或因一纸(离)婚约走向八方再无交集,有了新欢可能旧爱慢慢模糊,也可能新欢被天长日久的岁月消磨,只剩旧爱在心中永恒,一切无定数。
许西西最喜欢民国时期结婚证上的文字:“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而不是如今婚礼上按着程序道一声:“我愿意”。
在所有认识的人眼里,许爸和许妈一直是感情不合,为了孩子凑合过的一组。许西西如今想来,反而糊涂了,出事当天在去医院的路上,许西西那种亲人间离世的感应一丝都没有,反而许妈很是笃定有了冥冥中的感知。而父亲的离世许西西也没想到,最难过最无法接受的会是母亲,那个争吵不休、打起来拼命、骂起来恨不得对方去死的父亲的妻子。
许西西还是在天亮后带着母亲去了停尸间,打开了停尸柜,当然,死而复生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许西西的胆子不大,她从不敢看鬼片,然而看着父亲的尸体她竟然没想起来有害怕这种情绪,只有悲伤漫延。
虽然是放假期间,但事故结果出来的很快,对方全责,司机也没有推诿责任,私下和解了几次赔钱的数目,达成一致后干脆俐落的转到许妈妈的银行卡上,至于以后是判刑还是如何,许西西已经不关心了。
这只是个意外,恨对方司机吗?看着对方以及妻儿那百般愧疚的面孔、一句一个对不起的小心翼翼,许西西说不清楚。
一条人命,告一段落。
扶灵柩回老家,按风俗摆了三天接受亲戚街坊悼念,期间订遗体美容师、买棺材、孝服、请帐房等等琐事无数,许西西三天来一直跪在冰棺前的青砖上逢人吊唁给人回礼、许西泽则守在院里跪谢男客。许妈妈情绪波动还是很大,姨家表哥段恺和表姐段桂芸三天眼都不眨的看着许妈妈,以防她出什么意外。许爷爷在自己屋里压抑着哭了几场,人前表现的很是坚强,只能从红肿的眼睛里窥见一斑,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滋味非亲历而不可知,看着许爷爷平时清瘦但健朗的身体在掀开许爸头上蒙的蓝布时手指的颤抖,以及转身离开时脚步的踉跄,许妈妈才明白了这个一家之主的公爹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冷漠。最后一天入殓前,许西西才真切的有了失去父亲的感觉,盖上棺材盖,下钉,从此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他和母亲的争吵、不会再和她一起下棋谈天下;那个随他一起去的手机号码将深埋地下,再也不能联系到那端的人;也再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和她站在人前,不用言语,别人就知是父女。
不论好坏,从此,她的生命里,没有了父亲这个角色。
而一场家庭战争,才刚刚开始。
从墓地回来,表哥段恺把许西西拉到一边,悄悄嘱咐:“你爷爷姑姑们如果找你说什么事,你千万别答应,该示弱时示弱。你妈脾气暴,别让她靠前,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
许西西心思急转,表哥这是看出什么苗头不方便说?正要细问,五姑家表妹过来叫她:“姐,我姥爷叫你过北院一趟。”
表姐段桂芸过来捏了捏她的手,贴在耳边悄悄说:“别怕,去吧。”转向许妈妈:“小姨,我们先走了。”许妈妈和顾西泽送她们出门。
许西西一瘸一拐的走向爷爷家,刚才从墓地回来悄悄看了下,膝盖青青紫紫肿起老高,有几处已发黑,看电视剧中灵前都会摆几个蒲团,给跪拜的人使用,在她们这里是没有这一项的。几日下来筋疲力尽不说,两条腿似乎已不是自己的,许爷爷老宅和她们家隔着两户,几步路就到了。进得院来,几个姑父和弟弟妹妹围在窗前的木槿树下聊天,许西西一一打过招呼,略过几人眼中的同情和漠视,手扶着大腿挪上台阶进了正厅。
七八年从国家手里领了一半的砖建起的老房子经过三十多年的风吹雨打还依然亮堂着,北方人喜欢的土炕在老人的坚持下保留着,正对门口的八仙桌上一个瓷盘,上面摆满茶具,两旁的高背椅上此时一左一右的坐着长辈,炕沿上则坐满了女眷,地下的板凳、小椅子上同辈的兄弟们互相观望着,倚着门口站着的、靠着八仙桌站着的那几位,若不是此时,想必没人在老宅里敢以这副仪态出现。
伴随着许西西的关门声,后奶奶迎上来拉她挤上炕沿,尚未等她坐稳,二姑许依首先发难:“西西,你爸的事儿也完了,咱来说一下家产的事儿吧。”
许西西一愣:“二姑,什么家产?”
“就是你爸的赔偿金,还有家里的房子,你可别糊涂。”二姑撇了撇嘴。
“怎么了?”许西西仍是不解。
二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你爸的赔偿金不只是你们的,我们几个姑姑看你们可怜就不要了,你爷爷奶奶的可不能不给,咱们现在算算,应该给多少。另外,家里这两处院子怎么算,你爸已经没了,趁着大家都在说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许西西一瞬间悲从中来,这一刻不为失去父亲而痛,只为父亲有这样的亲人觉得甚是痛心。耳旁霍然想起表哥段恺嘱咐的话来,原来一切等在这里,也许这三天来几个姑姑已是商量妥当,只等这一刻发难,让久经世事的表哥提前察觉。
望着这一屋子的亲人,个个都和她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除了后奶奶,此刻却都盯着她,等着她表态。许西西突然想笑,刚牵起的嘴角勉力忍住,对着满屋的人跪了下去,几日的跪谢如今她已经麻木,抬起头望着大家:“在这屋里的,你们都是我在世的亲人,都是我爸的亲人。在我爸入土的今天,刚从墓地回来,大家围坐在一起,不是伤心难过,不是互相安慰,而是迫不及待的争家产吗?”许西西盯着站在屋子中央的二姑,问道:“二姑,你是我爸最大的姐姐,在他尸骨未寒时,你难道没有想过你失去了这辈子唯一的兄弟,你兄弟的孩子失去了他们的父亲,而只是想着怎么分你弟弟的钱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许西西仍旧倔强的不肯低头。
二姑厉声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能这么说。”许西西梗着脖子直直的望着她,二姑冷哼一声,推门去了院子里。
三姑向来不善言辞,从身后的炕沿上站起来,“孩子,你二姑不是这意思,只是明天我们就都走了,走之前把家分清楚。”
许西西转过来,仍旧跪着,“三姑,明天是我爸的圆坟之日,你们有事等不了一天我不怪你们,相信我爸也不会怪你们。可这是你们在他入土这一日来分家的理由吗?”
三姑坐了回去,四姑嘴快:“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平时看着挺懂事的,怎么一说到钱就犯轴了呢?这钱也不是我们要的,你爷爷奶奶本身就有份儿。你爸已经死了,家早晚要分,今儿个大家都在,一次说清楚了事儿。”
“四姑,我爸是我爷爷的儿子,我失去了父亲,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样的痛苦,我如今能想的除了思念就是伤心,别的什么都想不到,我相信爷爷也是。今天这一场,是我爷爷的意思吗?”许西西定定的望着她。
四姑愤愤的站起身,出去院里找二姑商量去了。许西西转向八仙桌,跪着向前挪了挪,时间打磨的高低不平的青砖实在硌的高高肿起的膝盖疼,望着坐在上首的老人,重复:“爷爷,今天,这是您的意思吗?”
许爷爷一言不发,低头沉默。
另一侧的老太太插话:“妮儿啊,你别逼你爷爷了,他这几天夜夜都睡不着,比你们都难过。”叹了口气,“不过,该说的事儿还是要说清楚呀,本来就有我们的,不是说难过就不用给了的。”
呵,许西西此时才恍然大悟:此事从头至尾,原来最大的领头羊在这儿呢!
“奶奶,”许西西凄凄的叫了一声,“虽然你不是我亲奶奶,但自从你来到我们家,我爸妈待你如亲人,你来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可我自问没忤逆过你一句。我爸并不是你抚养长大,他娶妻生子,你并没有尽一丝母亲的责任,我代我今天入土的爸爸问一声:他有赡养你的义务吗?如果没有,那你要分他的什么?你来说说清楚,我洗耳恭听。”
老太太嘴角抽搐几下,看了许爷爷仍没有说话的打算,气乎乎的站起身:“我在这里哪儿有说话的余地,我说话谁听啊。”扭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