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时期的晚上,喝了汤便会清晰地听见村东头的土堆上有人哟喝:“苏家屯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全文播送《人民日报》社论,题目是……”。
尽管是人工活儿,但当时在那偏僻的山村,在那精神生活极度贫乏年代的夜晚,有山风的传送,那声音是传的很远很远的,听起来是很清晰很清晰的。
开始,我们几个小孩子只是听听觉得有点好奇,后来发现,发出声音的小土堆上忽闪忽闪的有灯光,灯光跟前还有人影在晃动。再后来,又发现小街上每个住户的大门前总有人在听。
我们就忍不住走上跟前,发现那土堆上围着一个马灯的有三个人,一个人距马灯最近,手里拿着《***语录》或是《红旗》杂志,或是一张《人民日报》,他趁着灯光在念书上或报上的某篇文章,他小声念一句,前面那个人就大声学一句。前面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本卷成话筒状的杂志,一端对着嘴,一端对着大街,这个话同状的杂志大概起喇叭传送声音的作用。
后面的那人大概是领导,他决定读什么文章,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之类。
马灯跟前那个人是个识字的人,前面那人识不识字都中,但声音需洪亮。
去的回数多了都熟悉了,知道了他们三个人是大队的宣传员,负责宣传广播党的方针政策以及《村规民约》之类。
那天晚上,我喊苏老二和康素贞一块儿去那土堆上观景,去的时候,康素贞的小侄子志安一个劲儿的哭着让康素贞抱,无奈,她又拐回头儿抱上了他。
到土堆上,“广播站”正要开始广播,见我们三人又来了,前面广播那人对苏老二说:“我觉得你的声音可亮,你替我广播可以吗?”那人想偷赖。
苏老二不识拖拖机,老想表现自己,说:“中”,就接过那人用《红旗》杂志卷成的话筒。谁知马灯跟前那人也来了劲儿,他对康素贞说:“贞贞,我觉着你今晚替我念这篇“人民日报”社论会比我念的好”,说着就把那张报纸递给康素贞。
康素贞开始没有接,后来他看见苏老二已经接过了那个话筒,她说:“我抱着俺安嘞,怕他闹人”。
那人说:“你看你安多安生,他不会闹人的”,说着,那人把那张报纸又递过去,康素贞半推半就地接了过来。
那领导模样的人见木已成舟,也没有说什么。
苏老二前腿弓后腿登,身子前倾,居高临下朝着村子,他把那《红旗》杂志卷成的话筒一端扣在嘴上,只等后面的康素贞念什么他就用力对外广播什么。
康素贞一只胳膊把侄子安揽在她的腿上坐着,另一只手拿着报纸开念。
康素贞:“苏家屯广播站”。
苏老二:“苏家屯广播站”,他的声音显然比原来那人的声音洪亮许多。
“现在开始广播”,康素贞的声音。
苏老二跟着吆喝:“现在开始广播”。
就在这时,康素贞腿上的侄子安突然要挣脱她下地玩耍,康素贞正在读报纸,便使劲儿揽着安,安觉得委屈,便“呜、呜·······”地哭起来,康素贞一惊,随口说:“安哭了,不算,不算”。
苏老二:“安哭了,不算,不算”。
灯光下,康素贞的脸立刻成了大红布,她扔下那张报纸,坐到一边的那棵杨槐树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老二:“呜、呜…………”
康素贞站起来走上前,撕住苏老二的嘴狠狠地说:“你死了吧,嘴给你撕岔嘞,你咋恁没成色儿嘞”?
苏老二委屈地说:“你说啥我学啥,你叫我弄啥我弄啥,你是撕住我的嘴弄啥嘞?”
那天晚上,全村社员听到的广播是:“苏家屯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安哭了,不算,不算······”。
后来我老是想着小时候的这件事,开始是一种轻松滑稽的感觉,后来心里便越来越沉重了。
在苏老二的身上,有着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一种“愚忠”迹象,就是他说的那句话:你叫我说啥我说啥,你叫我干啥我干啥。
这种迹象也有人把它叫做“文明”,是维护社会稳定的一剂良药;另一方面这便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权势、人势对最下层人们奴役的结果,它严重地制约着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真正的文明,制约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所以推翻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是我们民族解放的三大标志,把我们的军队叫做“解放军”;把汽车品牌叫做“解放牌”;把鞋子叫做“解放鞋”;在历史的里程碑上刻上“解放前”、“解放后”;鼓舞人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时候时常叫做“解放思想”·····;这“解放”二字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真是名副其实,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