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钟是队里的“鞭把儿”,是专门执鞭赶牲口给生产队犁地的。
初冬的一天,苏小钟犁地,他的女人雪玉梅撒化肥。他犁一墒,雪玉梅就把化肥撒进新犁的墒沟里,然后又犁一墒,赶紧把化肥盖起来,若是盖的晚了,化肥便会挥发掉许多,失去它的效力。
那块儿地就在村东“黑眼儿沟”的上方。“黑眼儿”沟的意思是,人在沟顶往下看,或者在沟底往上看,因为沟太深,眼睛会立刻变黑,确切数据有八十多米,若一层楼按三米算,共三十层楼的高度。
撒化肥需弯腰,不然冬天的风会把化肥刮跑。雪玉梅撒化肥到沟边,因为太专注,完全没意识到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沟里,便一头栽了下去。待苏小钟把牲口停住,她早跌到了沟底。
从沟顶到沟底还有三里的路程,苏小钟在沟底见雪玉梅昏迷在一堆乱石上,他连忙把她背了起来。
这苏家算是完了,那个年代人们穷的吃不饱饭,女人怀孕是非常艰难的。此时雪玉梅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了。
路上,雪玉梅醒了过来,苏小钟问她:“磕住哪里了”?
雪玉梅说:“不知道”。
苏小钟把她背到村卫生所,村医看后吃惊地说:“掉下那样深的沟为什么就没有事呢”?
··········
雪玉梅就那样自已回了家。真的无法解释,那沟底全是裸露的岩石,她重重地摔在上面竟然是毫发无损。
雪玉梅在家歇了两天,又去地干活了。
第三章,冰天寒窑生老二。
“金岭”处,沿山脉往西八里有个缺口,传说是当年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过时,猪八戒逢山开路,一耙子把那山脉挖开的,因此附近那村取名叫“口子”。
当时社会百废待兴,政府决定在这一“口子”处建一大坝,把每年夏季的山水蓄起来成一水库,天旱时开闸放水,灌溉良田,造福子民。
因水库蓄的是八条山谷里的山水,每一条山谷就象一条蜿蜒的巨“龙”,人们便把这个水库取名“八龙”水库,那条大坝就叫“八龙”大坝。
建设大坝都是在每年冬季农闲时候进行的。届时,公社一声令下,各村便一呼百应。全县男女劳力吃住在工地上日夜苦干,苏小钟是年年都在抽调之列的。
1961年的冬天刚到,康大功在社员会上宣布了参加“八龙”大坝会战的劳力,有雪玉梅。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苏家祠堂台子上那张苏家的条几,上面放着一盏马灯在“嗞嗞”地响着,勉强地发着红光。康大功铁青着脸宣布了参战人员名单,台下一阵的骚动,他在黑暗中搜索着台下可疑的目标。他清楚,年年去参加“八龙”大坝会战的人按照上级规定是要轮流的,一部分人年年去是不合上级要求和情理的。但在决定人员的过程中,总是有一些人需要照顾,例如自己家里的媳妇们,还有和他要好的人家里的媳妇们,她们都不愿意去挨饿受冻。这样就需要有人一年连着一年去,例如苏小钟和雪玉梅。
康大功清楚,一年一年连着去的人,他们尽管不敢明里表示自己的怨言,但心里总是有意见的,自己的家人和亲戚不去的理由总是牵强地站不住脚。
康大功心里也害怕那些有意见的人当场提出异议,心里一时的不踏实,所以他一定的等到人都散尽时才能安心回转。
“谁”?康大功似乎看见黑暗中有一个黑影朝他晃来。
“我”。
康大功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马灯的角度,灯光立刻照在那人的脸上。
“啊,钟叔啊,你有事?”康大功松了一口气,问。
“功”,苏小钟胆怯地说:“你婶子再有半个月都要添了,你看能不能明年再去?”
“我以为是啥呢?原来是这呀,不是还有半个月吗?到时候再回来不中了?公社里决定了的事不会改了”,康大功边说边转身进了苏家祠堂的后上房。
·········
天上还布满着星星,刺骨的北风虽然不很强劲,但穿透力极强,刺的人们都缩头缩脑的。去八龙大坝参加会战的劳力们,都早早地提着自己简单的铺盖卷儿,集中在村西头的小庙门前,薛老喜点了名儿,看人已到齐了,就宣布朝工地出发。
长长的一支队伍,除了偶尔听到不知是谁在呢喃一声,薛老喜那催命似的赶人声,凄厉地回荡在冬日的凌晨。
苏小钟和雪玉梅开始还走在队伍中间,后来越走越靠后了。
“小钟,你冷不冷?”雪玉梅觉察出苏小钟拉自己的手在颤抖。
“只要你不冷,我也不冷”。
“你把你的棉坎肩儿叫我穿着,你会不冷?”
“我是男人,比女人受冻”。
“你脊梁上还背着两个铺盖嘞”,雪玉梅又说。
“我沒事,我担心你受不住,你身子要是不得劲儿了可不敢撑着啊,趁早给我说,我……”,苏小钟似乎要当一次男子汉,似乎要在这一刻保护他待要添孩子的女人,但他的话没说下去。
“我存着没啥事儿,队长承当,我生的时候让我回来?”
苏小钟“嗯”了一声。
“咱俩歇会儿吧,腿设劲儿了”,雪玉梅说。
苏小钟把两个铺卷儿重叠着放在地上,他小心地抬着雪玉梅胳膊让她坐在那铺盖卷儿的上面。
风,好象不允许他俩坐下,这时“嗷嗷·····”地叫了起来,无情地撕裂着雪玉梅的乱发。
“今儿这风咋真冷呢?看你冻的清鼻子都流出来了……”,这时天已大亮,雪玉梅看着苏小钟的脸说。
“你那颧骨不也冻的乌蓝青?”苏小钟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手掌捂上雪玉梅的两个脸,他恨不能把她的两个耳朵都捂严实。
雪玉梅用两只明亮的眼睛看着苏小钟,她不由自主的,艰难地挪了挪身子,然后伸出那两只嶙峋的胳膊,想用同样的方法去捂苏小钟的脸,也许她是想擦去他脸上的那一道清鼻涕,但她伸出的两条干枯的胳膊终于沒有够得着。
“咋还沒走一半路都开始歇了?快走快走!前响都得赶到工地上干活”,这时,薛老喜发现他俩掉队了,又匆匆赶回来催促。
“俺俩一会儿就走,一定赶上,一定赶上……”,苏小钟先是一惊,立刻又讨好般的对薛老喜说。
“那你俩可快点啊,不能迟到了”,薛老喜边说边朝前赶去。
苏小钟又拉起雪玉梅迎着北风往前走,那一刻,雪玉梅真地迈不动脚步了,苏小钟干脆架起她的胳膊。薛老喜在前面还一步一回头地吆喝着。
正无奈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两人赶紧让开路,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面前。
“都这样了还来干什么”?那赶车的人跳下车来问苏小钟。
“到生的时候再回来,工地上的人总是不够”苏小钟说。
原来是一辆邻村往“八龙大坝”上拉灶具的马车。
“这样吧,把你们的行李放车上,让这妹子坐上去,要不,黑了你们也到不了工地”,那赶车人又说。
苏小钟和那赶车的人将马车上的灶具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把两个铺盖卷儿重叠放在车上,他扶雪玉梅上了车,因为车上放着满满的灶具,她只好让身子坐在车里,把两条腿耷拉在车外。
公社干部早已在西山安排好了一切,苏家屯有三孔土窑,男女各一孔,另一孔做饭用。
那赶车的人可怜雪玉梅的无奈,一直把车赶到苏家屯女人住的土窑门前,待人们将雪玉梅从车上扶下来,站在地上的时候,发现她的两只棉鞋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晃丢了,因为她的脚已冻的麻木,她没有发现。
·········
腊月的八龙大坝上,顺山沟的北风刀子一样逼人,滴水成冰。筑大坝所需的土石都是在大坝东一端的山上取得的,那架本平缓的山脉,因为前几年取石早已形成了一个高高的陡崖。
苏小钟是拉架子车的,薛老喜把雪玉梅分给他推车。
那天,苏小钟把架子车拉到陡崖下的取石场,便双手扶住车杆使之平衡,让装车的人往车上装土石。只有这个时间,雪玉梅才能站上一会儿,但又因为天太冷,她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她只有在原地转来转去以增加身上的热量。
那一刻,雪玉梅刚刚离开架子车,只听”哗啦“一声闷响,待她扭过头去看,那个地方便塌下了一堆铺天盖地的土石料,原来地上的一切都被那堆土石料盖的严严实实。
“小钟……”,雪玉梅一声凄惨的呼叫,重重的倒在冰凉的石渣上。
雪玉梅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那个女人住的窑洞里,几个女劳力围着她,见她醒来都一个劲儿地劝她,让她自己保重自已。
“小钟,小钟……小钟咋样了……”,话未完,她又失去了知觉。
当雪玉梅第二次醒来,她不再说话了,她呆呆地望着那窑顶,她知道那个可怜的苏小钟已经被那山上塌下来的石头砸死了,砸得死死的。
这时一个邻居婶儿抚摸着她的额头说:“他婶子,你不敢这样啊,人死了是不会再活的,你还要拉扯你的孩子”。
“啊”,雪玉梅一惊,就要坐起来。
那邻居婶儿一下子按住她,对她说:“你甭动,孩子可好,今天巳时生的”。
那天是1961年1月13日。
因为苏小钟的姐姐家早几年已经生了一个闺女,按照乡下人的习俗,这个孩子就取名苏老二。
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无论怎样讲,人,都不是单一地活在这个世上的。苏小钟被砸死了,雪玉梅在这个世界活着都沒啥意思了,但那个叫“苏老二”的孩子又牵上了她的衣角,她的孩子不叫她死,她又为了孩子而不能去死,那风风雨雨的日日夜夜还等着她去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