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时候,陆小果无比期待上初中,因为可以每天骑车去远一点的地方,尽管只是离家远了一点点,尽管每天都要回家,但是还是期待。
初中的时候,陆小果又无比期待上高中,因为可以远离家了,可以一个人生活(在她看来,住校的集体生活至少她一个人的生活起点),尽管也只是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但是至少不用每天回家了啊。
但是到了2016年,真正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小镇的时候,她的恐惧和迷茫远远大于期待。
八月底的夏天还是热得慌,陆小果戴着耳机,坐在行李箱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她并没有进去汽车站休息的地方等,因为里面比外面更加闷热,而且还充斥着刺鼻的汗味。
看天的时候,她都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和迷茫,敬畏天之大,迷茫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若是可以,她宁愿是天上的一朵白云,柔软而自在,或者什么都不是也可以,那样子也就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上天看看,但不是坐飞机,而是整个人暴露在天空之下,像小鸟一样,但是要比小鸟飞得都高,高到伸手就可以碰到白云,低头看到的也只有白云的那种。但是她知道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在她有生之年可以等到科学家发明出哆啦A梦的竹蜻蜓。不过比起竹蜻蜓,她更希望科学家先把任意门发明出来,她想去离太阳最远的海王星看看,悄咪咪地,种下一棵树、一朵花,一棵孤独的树,一朵灿烂的花,都是她创造出来的……
陆小果脑海中不断闪现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最终都化为虚无,因为她等的人来了。
“好讨厌这鬼天气,那么热,回校后还要军训,真的是要死了啊。”林雁推着行李箱来到陆小果身边,脸上不断留着汗,脸色很差,特别是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陆小果笑着帮她轻轻拧开了矿泉水的盖子,递给她:“反正就一周的时间,很快的。”
林雁接过水,只是轻轻抿了一口:“一周的时间也够呛了好吧?我本来就黑了,再晒一天,我觉得我可以去拍黑人牙膏了。”
“想多了,你牙齿没有那么白,人家不要。”
“……你会不会听重点?”
“重点就是我们快开始检票了,走吧。”陆小果拉着两个行李箱走向检票口。
林雁则恹恹地跟在陆小果身边,在检完她们两个的票的时候,林雁就径直走上车了,陆小果就在车旁边排着队放行李。
林雁晕车,而且还很严重,所以每次都是陆小果放行李,林雁去占大巴最后的座位——因为只有那里能开窗。
陆小果上车的时候,林捂着嘴雁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旁边的位置则放着她的书包。
林雁见到陆小果后才拿走自己的书包,然后把乱成一团的耳机递给她,顺手把解了锁的手机也扔给了她。
“大雁你就不能在上车前把耳机弄好然后直接戴着耳机上车吗?干嘛还要我上来之后再帮你那么麻烦呢?”陆小果一边叨叨一边帮林雁解耳机线,然后插好手机,放了歌才把手机和耳机递给她。
林雁戴上耳机,捂着嘴巴的手还是没有放下来,就这样对陆小果说:“江中是分重点班的你知道吗?而且今年还设了一个实验班。”
陆小果愣了愣:“不知道。但是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吧?你哪听说的这些事?”
“中考完没多久江中的校长就去我们学校了,但是还说让学校前十的人回去一趟。大概就是他会对选择到江中就读的高分学生好一点的待遇之类的。但是当时你没有回去,我是后来听大朝说的,你没有关注班群消息吗?”
“没有。”陆小果摇头,当时江中校长去她们学校的时候她正在她爸那打暑假工,回不去,至于后来的事,她也没有注意。
“那算了,去到江中就知道分班的情况了。”林雁说完后就闭眼靠在了座位上。
陆小果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感受着窗户外吹来的热风,看着大巴一点点驶离车站,一点点驶离她熟悉的小镇,最终只能看到和村里的田野相差无几的绿油油的水田。
水稻已经种下半个多月了,陆小果看得到它们绿色的身体生机勃勃的迎风招摇,远的近的,都展现着无限生机。现在是早上十点多,田野上有不少人正在辛勤地劳动,很多人都在背着喷雾器在喷射着稻田,喷射器里面的农药可能是除草的,或者除虫的,又或者是养根的,什么甘草磷、丁草胺,陆小果只是听奶奶说过,但是她对那些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知道它们的名字。
田野的尽头是连绵的山,青葱翠绿,看着不高,但是她知道爬那些山是没有办法登顶的。因为她小学的和几个朋友试过,不过是她村里的山,比现在看到的高。她有一天就心血来潮,斥巨资从小卖铺买了一毛钱的饼干五毛钱的面包和五毛钱的水,兴冲冲地登高去了。上午去下午才回,她爬了好久的山,眼看着要登上山顶了,上去之后才发现还有更高的山顶在等着自己。如此反复,她不知道走了哪里,最后差点没能找到路下山,终于下了山的那一刻她决定以后爬山一定要和小伙伴一起,不然死了都没人知道,但其实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上山的时候有想过越过一座座高山去找爸爸的。因为她姑姑对她说过,如果能够翻越高山,你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很近。她不想离其他地方很近,只要能很快去到爸爸身边就好,为此,她愿意每周周末的时候都爬很久很久的山,能见爸爸一面就好。但是爬不上山顶的经历告诉她——不可能。
陆小果看到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忽然就想到了她小时候的一件事。在家里人看来,她是乖孩子,不吵不闹不捣乱,做过最出格的事应该就是在七八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不想吃晚餐,但是家里人强迫她吃,她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走了不到四百米就自己灰溜溜走回来了,精神上的硬气终究敌不过胆子怂。
小时候离家出走只敢出走几百米的人现在竟然要离家一百公里了,陆小果仿佛再次感受到了当年离家出走的感觉——小小的一个人面对着黑暗,隐隐约约看到的奇怪的大石头、高大无比的树、整齐规划的围墙、别人家中暗淡的灯光,听到的凶残的狗吠声、晚风吹动树叶或吹过自己头发留下的轻微声音,仿佛都是来自地狱深渊的魔鬼,下一秒,她就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被他们带走,没有人能解救她……
现在,她感受着夏天的热风,看着车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色,本应觉得舒适,但是她却有点发冷,身体上、思想上,都冷。仿佛掉入了结冰的湖水中,看不见光,唯一的感知就是冰冷的水。
陆小果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但是她却不能控制自己不要想那么多。最后,她把自己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单曲循环着那首歌。
蜿蜒的沿途一路曲折
有时候相信的未必开花结果
小路旁堆积太多叶落
风吹动你和我剩下沙丘荒漠
小声地唱着我们的歌
歌词像本小说渺小到失措
……
两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结束了,林雁下车的后就跑去吐了。陆小果拿出行李后走到林雁身边,坐在自己行李箱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你现在就像是飞了三天三夜不停歇不吃喝的大雁,下一秒就可能嗝屁。”
林雁没空搭理她,依旧弓着腰,有一下没一下地呕吐着。陆小果拿过她手中的矿泉水,拧开瓶子后递给她:“漱漱口,冲冲那个味道,然后再喝几口水,应该能好一点。”
林雁又缓了好一会才恢复过来,两人还没有走出车站大门,就看到门口那里有很多摩的,大概有十几二十。
前脚才踏出门口,就有人上来拉她们两个的行李箱:“来来来,去江中是吧?我可以载两个人,一起吧。”
但是那个人海没有拉动,又有几个人上来抢着拉行李箱,好像她们的行李箱不是行李箱,而是价值千金的宝贝。
两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在那一瞬间实在是被吓到了,唯二的依靠大概就是手下的行李箱和彼此握着的手。
“你想走路还是坐摩托车?”陆小果紧紧地拉着行李箱,看着林雁,没有理会那些拉客的人。
“坐摩托车啊,又不是很贵,去江中一个人一辆车只要五块钱就行,两个人的话我就收八块!”
“就是啊,坐车坐那么久也该累了,而且那么热的天,干嘛要受那个累呢?”
林雁还没有回答,就有好几个摩的司机抢答了,陆小果只是对着他们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
“走路吧,反正现在才十二点,我们够时间的,不急。”林雁说道。
听到林雁的回答,陆小果就强硬地拉着两人的行李箱杀出了重围,后来又围上来了几个摩的司机,陆小果就礼貌性地弯弯嘴角:“不坐摩的,谢谢。”
直到真的没有人围上来了,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林雁也把自己的行李箱拿了过来。
“你知道江中在哪吗?”陆小果问。
“不知道啊。”
“巧了,我也不知道,那我们走哪边?”
“跟着人流走吧?今天是江中高一新生报道的日子,带着行李箱的应该都是江中的学生,我们就跟着他们走就行。要不找导航也可以。”
“我爸说导航都是不准的,不让我跟着导航走,怕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丢了。”
“我觉得可能是你爸看不懂手机导航而已。”林雁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不过,你自己把自己丢了这种事情还是很有可能的。”
最后,她们决定结合两种方法,双管齐下。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钟,她们终于达到了江中——她们要待三年的地方。
江中的门口堵满了人,拉着行李箱往里走的、买了席子、桶、衣架各种东西艰难地往里挤的、刚从学校里走出来打算去买东西的,还有送孩子来上学的父母。熙熙攘攘,陆小果注意到那块贴着红纸,写着“热烈欢迎高一新生”的立牌已经被搬到了大门的一边,孤零零的。
走入校门后人群终于没有在门口那么拥挤了。
一进入校门就是一条长长的校道,不是很宽,大概能让两辆小车并行,再来一辆小车可能就会挤在一起。校道的两边种的是高大的紫荆花,紫荆花后面是翠绿的草地和两条鹅卵石小路,通往的是几栋高楼,楼下还有三三两两的摩托车,如无意外,那就是教师宿舍楼了。
走了大概三分钟,两人就到了第二饭堂。第二饭堂前的空地已经放满了各色各样的行李箱,行李箱的最边边都拉了一条红丝带把行李箱围了起来,最前面靠近校道的地方撑起了三个遮阳棚,放了五六张桌子,坐着十来个志愿者。
陆小果和林雁走到桌子前,陆小果上前问道:“学姐你好,我们的行李箱是可以暂时放在这里吗?”
“是的,你们可以去旁边那个学长那里拿个号码牌,然后拿好号码牌再把行李箱给你们学长就行。你们现在先把行李箱放在这里,然后去左边那几块立牌看看自己的分班情况。”学姐指了指左边,那里的树荫下放着好几块立牌,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围着看,“然后往前走,从右边那条校道上去,一直走,遇到岔路就继续往右走,高一教学楼那里会有详细的指示牌,引领你们到对应的班级报道的,然后你们班主任会告诉你们住哪个宿舍,然后你们再回来行李箱就行。如果一下子记不住怎么去教学楼也没关系,路上会有指示牌的。”
“好的,谢谢学姐。”
两人把行李箱安置好后就去看自己的分班情况。
因为是按照学校分的类,两人找到自己初中的学校和班级,很快就知道自己分到了哪个班。
陆小果在11班,林雁在9班。前者是实验班,后者是重点班。
“大朝和李见也在11班诶,还有宋青枝,不过你好像和他们都不太熟,不对,你和李见应该挺熟的。”林雁笑道。
陆小果翻了个白眼:“并不,都不熟谢谢。”
陆小果的交友很有限,她初中的同学基本就只有两类:一是交心类,不多,算上林雁也就五个,在他们面前陆小果会笑得放肆,玩得开怀,像个傻子、疯子。二是泛泛之交类,除了交心的几个,其他人都是比陌生人好一点的关系,在他们面前陆小果就是一个特别文静、爱笑、讲礼貌的女孩。
而李见是一个例外,他是夹在中间的一类人。陆小果既没有办法和他交心,但和他也不至于是泛泛之交。
两人离开立牌,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把校道分成了两边,那棵大榕树大概要三个人手拉手合抱才行。而两条路一条是上坡,另一条是平地,她们要走的是上坡的那边。
右校道的左边种了一排高大的紫荆花,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坡。陆小果朝右边看到,就能清楚地看到那条仅仅和她们相隔了三个篮球场宽的校道,篮球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挥霍着汗水,另外一条校道上偶尔也会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从教学楼那边走下来。
“我觉得那些人好像是高三的。”陆小果笃定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万一是高一报道的新生呢?而且高三时间那么紧迫,又那么累,哪来的时间打篮球?”林雁不以为然。
“你不觉得他们的气场或者说气质不一样吗?”陆小果试图说服林雁。
“哪里不一样?”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仔细感受一下嘛!”
林雁回头看了几秒篮球场上的少年,然后……放弃了。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林雁耸耸肩。
“……你好敷衍啊。”
“也就我还敷衍一下你,要是换成另外两个,理都不理你。”
“唉,说到她们两个,我好想她们啊,等我们聚到一起之后我们以后要好好玩一玩,我想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林雁口中的另外两个人是宋秋月和夏雨,是她们两个初中三年的死党,但是她们没有一起来报道,宋秋月是因为还在打暑假工,没有时间,夏雨是因为和她哥哥一起。
“我觉得你最后八个字才是重点。”
两人插科打诨,很快就到了高一教学楼,一到九班的注册地点在一楼,十到十九的在二楼,剩下的则是在三楼,所以两人就在楼梯口分开了。
陆小果双手抓着书包带,心中隐隐有点不安。
陆小果到了指定教室,敲了敲门才进去。教室里面有两个老师,陆小果看到其中一个前面放着十一班的字样,就抬脚走了过去,但是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因为两个老师正聊得开心。
“你们十一班就好了,全校前五十都在你们班了,到时候就不用担心成绩了。”这是另外一个老师。
“你以为名单上的全校前五十都会来吗?很多成绩好一点的都选择去一中或者二中了,我们也就是县重点而已,怎么比得过人家市重点?现在都中午了,来注册的只有十个不到,别的班人数都来了五分之三四了。”十一班班主任语气中明显的烦躁,还有莫名其妙的不屑。
“就算是这样,留下来的也是很好的苗子了,你就知足吧,不然我们换一下?”
“那还是算了,不管怎么样她们应该都比普通学生好带一点。”十一班班主任说完这句话后才正眼看着陆小果。
“老师好。”陆小果礼貌地问好,朝老师微微鞠了个躬。
老师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微眯着眼审视了她几秒,脸上不带一点笑意,眼神冷漠而冰冷。
陆小果觉得非常的不适,老师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看到的石头,怪诞、阴冷。而她在老师眼中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价值有待衡量的货物。
在陆小果几乎想夺门而出的时候,老师终于开口了,语气冷漠:“你是哪里人?”
“宁水的。”
老师皱着眉,好像很不满,语气越发不善:“说清楚点。”
“南朗镇宁水村。”陆小果抿抿唇,放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着,脚尖不安地抵着脚尖。
“农村来的啊?我都没听过这个地方,离学校远吗?”老师脸上有着明显的嫌弃。
但陆小果却不知道这嫌弃从何而来。
“不算很远,坐大巴慢的话就两个小时多一点,快的话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那还不远?”老师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吓得陆小果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老师没有注意到,又不满地开口,“两个小时的路程,来回就是四个小时,中秋国庆元旦,五一清明端午,还有寒假暑假,你知道加起来要了多少时间吗?放这些小假的时候我是觉得你们不要回家,留在学校自习就行。现在你这种情况怎么办?而且农村的教育始终和我们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不一样,更何况你那什么水我听都没听过。”
陆小果现在知道老师在嫌弃什么了。
“有带智能手机吗?”老师根本就没有打算听陆小果说话,再次暴躁地开口。
“带了。”
“你知道高中代表了什么吗?多少人担心三年的时间不够,只把自己埋在书海里,恨不得三年的每分每秒都在学校学习,什么娱乐的东西都不敢碰,你倒好,还把手机带回学校,你说你这样子怎么能好好学习?”老师厉声道。
陆小果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身体又燥热得不行,就好像她被一根绳子悬空在处于沸腾喷溅的岩浆上方,绳子摇摇欲坠,可能下一刻她就会掉入岩浆里面,变成灰烬。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在受着煎熬。
然而老师并没有在乎她的窘迫和不适,继续开口:“你下次回家就把智能手机放在家,然后你要么拿一个老人机回校,要么就直接不要拿手机。好了,把这张纸上面的资料填一下。然后就走吧,今晚七点到四楼十一班开班会。你的宿舍是2栋512.”
陆小果没有说话,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拿起笔开始填资料,看到母亲那一栏的时候,她顿了顿,抬头问道:“老师,我是单亲家庭,我妈妈不是我监护人,还要填吗?”
老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一双细小的眼再次扫了陆小果几秒,心中的不满都写在脸上了,嫌恶地开口:“不用填。”
陆小果心中难受,但是面上不显,只是笔下的速度更快了,填完后她快速说了一声谢谢就走了。
走到楼梯口,陆小果停了几秒,恢复了一会自己的心情然后才往楼下走。
下了楼,陆小果看到林雁已经靠着墙,低头看着手机在等着她。
陆小果觉得有点难受有点委屈,她想抱抱大雁,然后跟她说说那个离谱的班主任——那个她上学多年来都没有遇到过那么恶劣的、离谱的、无理的老师。
但是看到大雁抬起头时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所以想做的想说的只是化为带笑的一句:“捡到宝了?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