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冷得发昏发涨的深夜,那月亮毛茸茸的,仿佛雏鸡的茸毛般高高挂在天上。他,一个28岁的男人,和妻子刚刚吵了架逃出来的男人,在公园里一根接一根抽着烟的男人,他不记得这夜是怎么突然变得冷起来的,只记得他是怎么从那吵闹喧天的屋子中逃出来的狼狈模样,他迅速地披了一件藏蓝色的长款风衣就从家里出来了。
他想到妻子不知停休的嘴巴,从褶皱的嘴唇到进裂的嘴角,从喷射的唾液到参差的牙床,他曾赞美过亲吻过的嘴,如今在他面前组合成了越来越奇怪可怖的形状,遏制了他,吓住了他,她怎么这样了呢?他想。
这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他应该早就习惯了的,可这争吵怎么好似没完没了了呢,他妻子是个常胜将军,每次吵架的时候他都感觉他妻子站在他的头顶上,他于是想到最初爱着的那个女人,24岁刚刚大学毕业的他,因为家里的关系找了一份银行职员的稳定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一位贤淑稳重的漂亮女人,打第一次见面她坐在他的面前,听他讲着他在大学中发生的趣事,他就萌发了和她在一起的想法,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多次都被他逗乐了,还有一次乐得前仰后合的。
他们都是独生子女,学历同等,也有一些共同的爱好,他们不断发掘和好奇彼此之间的情愫越来越浓厚了,认识了不到一个月就办了结婚手续,一切都遵循法律的程序和谐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开始了憧憬已久的新生活。
许多婚姻都是从好奇和误会开始的。
他们第一次争吵是从蜜月期的旅行上发生的,为了一件小事,他忘记带手机的充电器了,他妻子知道后一路上抱怨起他的“没记性”。他开始并不在意。
然而生活中的摩擦又引起了几次无端的争吵,他还了口,他妻子也不甘示弱,而且充满了斗志,互不相让,两个人从热战到冷战,再从冷战到和好如初,时间也渐渐久了,直到有些疲倦的时候,他们有了孩子,孩子是他们的希望,是传承,是礼物,更是他们俩的结晶,孩子也给生活赋予无限的动力和活力。
她妻子自从有了孩子对他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即便有了孩子的调和,生活中的琐碎事情还是引发了“战争”,争吵未曾停止过,反而愈演愈烈,他甚至感到了厌倦,也不太记得今天是因为什么争吵了,他只记得出来时听到“嘭”的一声——门被紧紧关上的声音,妻子的嗓音也在那紧紧关闭的大门内发出呜鸣的喊叫,这一切让他觉得厌倦,于是他来到公园用一根根香烟排解那不堪的愁绪。
他沿着公园的小路走出去,走到已不是白日喧哗的大街上,现在已是深夜了,色彩斑斓的霓虹灯也减去了一些华彩,平日里拥挤的马路,如今看起来也好似平坦与宽阔,只有几辆不甘寂寞的汽车呼啸而过,沿街店铺零星地开着几家,但多数已经关门休息了,整座城市仿佛沉睡中的松鼠。远处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店里白炽灯的光线照在所及的路面上,幽幽地泛出一层奶油色的光,一阵忽远忽近的莺歌伴着他口中呼出的丝薄的雾气从店里传出来,那是邓丽君的声音,是他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甚至能找到那段光景,把记忆的画卷打开,他带着一种时空的怀旧之情走了进去……
店里的温度一下子解除了他刚才的寒冷,映入眼帘的柜台上放着一台小小的金属银色的CD机,邓丽君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女店员趴在玻璃柜子上打着酣睡,脸蛋微微泛着粉红,她枕在邓丽君甜美温柔的莺声里,沉沉地入梦,这幅画面令他想起美好的往昔。
这是八十年代的声音,他那个时候还是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小学生,他身边坐着他们班的女班长,女班长和女店员一样扎着一只马尾,经常是下课十分钟的时候趴在书桌上睡觉,脸蛋微微泛着粉红,他下课哪里也不去,厕所也不去,也趴在书桌上,看着她的睡脸。可他们从未说过话,只要他的胳膊超过女班长在书桌上画的印记,她就用铅笔头戳他的手臂。
他是早熟的,他那个时候就开始看《少年维特的烦恼》、《包法利夫人》、《漂亮朋友》、《麦田里的守望者》,他看着她,有了维特的烦恼,偶尔也像维特一样写一写日记,日记本里记得满满的都是他对她的倾慕之词。他喜欢过包法利夫人,福楼拜冷静的文笔与包法利夫人的热情形成的强烈反差让他难以适应,然而他更爱杜洛华一些,他喜欢他的狡猾,偶尔有点虚荣也不足为过,他甚至学会了一些杜洛华身上的某些小聪明,他小时候曾想完成霍尔顿的梦想,成为“麦田里的守望者”。他长大后也一直这么想的,他在上大学的第一年就参加了吉他社,他像“垮掉的一代”一样玩起了摇滚。除了对鲍勃·迪伦、披头士的敬畏,他还爱上了爵士乐。
但对于文学和音乐的热爱没有坚持下去,他做事情总是有些三心二意,这完全在于他太过随意的性格所致,在他生命中最有活力的那段年龄里他遇到过一些姑娘,各式各样的,却一直没忘记女班长,他现在想,女班长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呢?嫁给了什么样的人?生活得是否幸福?也许翻小学纪念册的时候会想起他?也许根本不知道他了吧,他突然想起老狼的那首《同桌的你》。他身陷在对往昔的回顾中,力图躲开现实中的不美好,生活在他渐渐长大的时间里,把他消磨得不再激情,却愈加脆弱和伤感了。
耳畔一直传来邓丽君的歌声,像嘹亮的夜莺又像柔软的丝绸,这堪比天籁的嗓音把他带回到他的小时候。玻璃柜台上放着一摞高高的CD,其中有许多邓丽君的专辑,她声音带出的时代感和怀旧感令他有些悲伤,尤其是在这个干冷干冷的深夜听上去多了些许的温情,他又一次爱上了这个声音,想把它带走,带回家。他用力地掏了掏裤兜儿,里面只剩下一百七十多块钱,他这时才想起,出来之前和他妻子争吵的缘由了,是为了给孩子买奶粉的事,恍然的,在音乐声愕然停止的CD机里,那沉淀在记忆里的美好消散了,散去如一团旧黄色的烟雾,把他拉回了现实,此时,他握着手里的一百七十多块钱,走向了奶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