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发源地周边的山势和地形,锁定了滋水向西的流向。那些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在这条清秀的倒淌河面前,常常发生方向性迷乱。
在河堤与流水之间的沙滩上,枯干的茅草上积了一层黄土尘灰,好久好久没有降过雨了。北方早春几乎年年都是这种缺雨多尘的景象。
两架罗筛,用木制三角架撑住,斜立在掏挖出湿漉漉沙石的大坑里。男人一把钁头一把铁锨,女人也使用一把钁头一把铁锨;男人有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和一根水担,女人也配备着两只铁丝编成的铁笼和一根水担。
铁钁用来刨挖沉积的沙石。
铁锨用来铲起刨挖松散的沙石,抛掷到罗网上。石头从罗网的正面“哗啦啦”响着滚落下来,细沙则透过罗网隔离到罗网的背面。
罗网成为男人和女人劳动成果的关键。
铁丝编织的笼筐是用来装石头的。
水担是用来挑担装着石头的铁笼的。
从罗网上筛落下来的石头堆积多了,用铁锨装进铁笼,用水担的铁钩钩住铁笼的木梁,挑在肩上,走出沙坑,倒在十余米外的干沙滩上。
男人重复着这种劳作工序。
女人也重复着这种劳作工序。
他们重复着的劳动已经十六七年了。
他们仍然劲头十足地重复着这种劳动。
从来不说风霜雨雪什么的。
干旱的冬季和早春时节的滋水是水量最稳定的季节,也是水质最清纯的季节,清纯到可以看见水底卵石上悠悠摆动的絮状水草。水流上架着一道歪歪扭扭的木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军大衣在收取过桥费,每人每次五毛。
我常常走过小木桥,走到这一对刨挖着沙石的夫妇跟前。我重新回到乡下的第一天,走到我的滋水河边就发现了河对面的这一对夫妇。就我目力所及,上游和下游的沙滩上,支着罗网埋头这种劳作的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在我的这一岸的右边河湾里,有一家机械采石场,悬空的输送带上倾泻着石头,发出震耳挠心的响声。
沙坑里,有一个大号热水瓶,红色塑料皮已经褪色,一只多处脱落了搪瓷的搪瓷缸子。
二
早春中午的太阳已见热力,晒得人脸上烫烫的,却很舒服。
“你该到城里找个营生干,”我说,“你是高中生,该当……”
“找过。也干过。干不成。”男人说。
“一家干不成,再换一家嘛!”我说。
“换过不下五家主儿,还是干不成。”女人说。
“工作不合适?没找到合适的?”我问。
“有的干了不给钱,白干了。有的把人当狗使,喝来喝去没个正性。受不了啊!”他说。
“那是个硬熊。想挣人家钱,还不受人家白眼。”她说。
“不是硬熊软熊的事。出力挣钱又不是吃舍饭。”他说。
“凭这话,老陈就能听出来你是个硬熊。”女人说,“他爷是个硬熊。他爸是个硬熊。他还是个不会拐弯的硬熊——种系的事。”
“中国现时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说。
“弓硬断弦。人硬了……没好下场。”她说。
“这话倒对。俺爷被土匪绑在明柱上,一刀一刀割,割一刀问一声,直到割死也不说银元在哪面墙缝里藏着。俺爸被斗了三天两夜,不给吃不给喝不准眨眼睡觉直到昏死,还是不承认‘反党’……我不算硬。”
“你已经硬到只能挖石头咧!你再硬就没活路了。硬熊——”“唤!好腰——”
我看见男人停住了劳作,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拄着铁锨木把儿,两眼专注地瞅着河的上方。我转过头,看见木桥上走着一位女子。女子穿一件鲜红的紧身上衣,束腰绷臀,许是恐惧那座窄窄的独板桥,一步一扭,腰扭着,臀也扭着,一个S身段生动地展示在凌水而架的小木桥上。
“腰真好。好腰。”男人欣赏着。
“流氓!”女人骂了一句,又加一句,“流氓!”
那个被男人赞赏着被女人妒忌着的好腰的女子已经走过木桥,坐上男友摩托车的后座,“呜噜噜”响着驰上河堤,眨眼就消失了。
“好腰就是好腰。人家腰好就是腰好。”男人说,“我说人家腰好,咋算流氓?”
“好人就不看女人腰粗腰细腰软腰硬。流氓才贼溜溜眼光看女人腰……”
“哈呀!我当初瞅中你就是你的腰好。”男人嘻嘻哈哈起来,“我当初就是迷上你的好腰才给你写恋爱信的。我先说你是全乡第一腰,后来又说中国第一腰,你当时听得美死了,这会儿却骂我流氓。”
女人羞羞地笑着。
男儿顺着话茬说下去。他首先不是被她的脸蛋儿而是被她的腰迷得无法解脱。他很坦率又不无迷津地悄声对我说,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偏偏注意女人的腰,一定要娶一个腰好的媳妇,脸蛋嘛,倒在其次,能看过去就行了。
他大声慨叹着,不无讨好女人的意思:“农村太苦太累,再好的腰都给糟践了。”
男人把堆积在罗网下的石子铲进笼里,用水担挑起来,走上沙坑的斜坡,木质水担“吱呀吱呀”响着,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堆上。折身返回来,再装再挑。
女人对我说:“他见了你话就多了。嘎杂子话儿也出来了。他跟我在这儿,整晌整晌不说一句话。猛不丁撂出一句,‘日他妈的!’我问他你日谁家妈哩?他说,‘谁家妈咱也不敢日,干乏了干烦了撒口气嘛!’”男人朝我笑笑,不辩白也不搭话。
三
“把县委书记逮了。”
“哪个县的县委书记?”
“我妹子那个县的。”
“你怎么知道?”
“我晌午听广播听见的。”
“犯了啥事?”
“说是卖官得了十万。”
我已不太惊奇,淡淡地问:“就这事?还有其他事没有?”
“广播上只说了卖官得钱的事。”男人说,“过年时我到我妹子家去给外甥送灯笼,听人说这书记被‘双规’了。当时我还没听过‘双规’这名词。我妹家来的亲戚都在说这书记被‘双规’的事,瞎事多多了。广播上只说了受贿卖官一件事。”
“老百姓早都传说他的事了?”
“我给你说一件吧。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讨论落实全县五年发展规划。书记作报告。报告完了分组讨论,让村、乡、县各部门头头脑脑落实五年计划。书记作完报告没吃饭就坐汽车走了,说是要谈‘引资’去了。村上的头头脑脑乡上的头头脑脑县上各部局的头头脑脑都在讨论书记五年计划的报告。谁也没料到,书记钻进城里一家三星宾馆,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后晌回到县里三干会上来作总结报告,眼睛都红了肿了,说是跟外商谈‘引资’急得睡不着觉……”
“有这种事呀?”
“我妹子那个县的人都当笑话说哩。你想想,报告念完饭都不吃就去打麻将。住在三星宾馆,打得乏了还有小姐给搓背洗澡按摩。听说‘双规’时,从他的皮包里搜出来的尽是安全套儿壮阳药。想指望这号书记搞五年计划,能搞个球……”
“你生那个气弄啥?”女人这时开了口。
“我听了生气,说了也生气。我知道生气啥也不顶。”
“那就甭说。”
“广播都说了,我说说怕啥。”
“广播上的人说是挣说的钱哩,你说是白说,没人给你一分钱。”
“你看看这人……”
“书记打麻将,你跟我靠捞石头挣钱;书记不打麻将不搞小姐,咱还是靠淘沙子捞石头过日子。你管人家做啥?”
男人翻翻白眼,一时倒被女人顶得说不上话来。闷了片刻,终于找到一个反驳的话头:“你呀你,我说啥事你都觉得没意思。只有……只有我说哪个女人腰好,你就急了躁了。”
“往后你说谁的腰再好我也不理识你了,”女人说,“我只操心自家的日子。”
“你以为我还指望那号书记领咱‘奔小康’吗?哈!他能把人领到麻将场里去。”男人说,“我从早到黑从年头到年尾都守在这沙滩上掏石头,还不是过日子么!我当然知道,那个书记打麻将与咱球不相干,人家就不打麻将还与咱球不相干喀!他被逮了与咱球不相干,不逮也球不相干喀!”
“咱靠掏挖石头过日子哩!”女人说。
“我早都清白,石头才是咱爷。”男人说。
听着两口子无遮无掩的拌嘴,我心里的感觉真是好极了。男人他妹家所在县的那个浪荡书记,不过是中国反腐风暴中荡除的一片败叶,小巫一个。我更感兴趣的,或者说更令我动心的,或者说最容易引发我心灵深层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的,其实是这两口子的拌嘴儿。
他们两口子拌嘴的话所涉及的内容和范围,我都不大在意。我只是想听一听本世纪第一个春天我的家乡的人怎样说话,一个高考落榜的男人和一个曾经有过好腰的女人组成的近二十年的夫妻现在进行时的拌嘴的话。我也只是到现在终于明白,我频频地走到河滩走过小木桥来到这两口子劳动现场的目的,就在于此,仅在于此。我头一次来到他俩的罗网前是盲目的,两回三回也仍然朦胧含糊,现在变得明白而又单纯了:看这一对中年夫妻日常怎样拌嘴儿。
“呢!这书记而今在劳改窑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男人说。
“你看你这人!老陈你看他这人——就是个这!”女人说。
“刚才还气呼呼地骂人家哩,这会儿又操心人家在劳改窑里受苦哩!”
“享惯了福的人呀!前呼后拥的,提包跟脚的,送钱送礼的,洗澡搓背的,问寒问暖的,拉马神蹬的,这会儿全跑得不见人影了。而今在号子里两个蒸馍一碗熬白菜,背砖拉车可怎么受得了?”男人说。
“你是闲(咸)吃萝卜淡操心。”女人说。
“他这阵儿连我都不如。我在这河滩想多干就多干想少干就少干不想干了就坐下抽烟喝水,运气好时还能碰见一个腰好的女子过河,还能看上两眼。他这阵儿可惨了,干不动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公安警卫拿着电棍在尻子后头伺候着哩!享惯了福的人再去受苦,那可比没享过福只受过苦的人要难熬得多吧?”
没有人回答他的发问。我没有。他的她也没有。他突然自问自答——
“我说嘛人是个贱货!贱——货!”
太阳沉到西原头的这一瞬,即将沉落下去的短暂的这一瞬,真是奇妙无比景象绚烂的一瞬。泛着嫩黄的杨柳林带在这一瞬里染成橘红了。河岸边刚刚现出绿色的草坨子也被染成橘黄色了。小木桥上的男人和女人被这瞬间的霞光涂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了。
四
应办了几件公务,再回到滋水河川的时候,小麦已经吐穗了。
我有点急迫地赶回乡下老家来,就是想感受小麦吐穗扬花这个季节的气象。我前五十年年年都是在乡村度过这个一年中最美好、最动人的季节的。我大约有七八年没有感受小麦吐穗扬花时节滋水河川和白鹿原坡的风姿和韵致了。
太阳又沉下西原的平顶了。河堤和石坝的丁字拐弯的水潭里,有三个半大小子在游泳戏水。我看见对岸的沙滩上支撑着一架罗网。女人正挥动铁锨朝罗网上抛掷着沙石。石头撞击的“刷啦刷啦”的声音时断时续,缺乏热烈,有点单调。
男人呢?
那个尤其喜欢欣赏女人好腰又被嗔骂为流氓兼硬熊的男人呢?
我脱了鞋袜,涉过浅浅的河水。水还是有点凉,河心的石头滑溜溜的。我走到她的罗网前的沙梁上,点燃一支烟。
“那位硬熊呢?”
“没来。”
我便把通常能想到的诸如病啦、走亲戚啦、出门办事啦这些因由一一询问。她只有一个字回答:没。
我就自觉不再发问了。她的脸色不悦。我随即猜想到通常能想到的诸如吵架啦与邻居村人闹仗啦亲戚家里出事啦等等这些令人烦心丧气的事,然而我不敢再问。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决定发问:“咋咧?出什么事了?”
她停住手中的铁锨,重重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女子考试没考好。”
“就为这事?”我也舒了一口气,“这回没考好,下回再争取考好嘛!”
她苦笑一下:“这回考试不是普通考试。是分班考试。考好可进重点班,考得不好就分到普通班里。分到普通班里就没希望咧。”
这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事。
她这时话多了:“女子自个儿不敢给她爸说。
“他听了就浑身都软了,连钁头铁锨都举不起来了。
“他在炕上躺了三天了,只喝水不吃饭,整夜整夜不眨眼不睡觉,光叹气不说话。我劝了千句万句,他还是一句不吭。”
“女子在哪儿念书?高中还是初中?”
“县中。念高一。这学期分出重点班。”
我也经历过孩子念书的事。我也能掂出重点班的分量。但我还是没有估计到这样严重的心理挫败。
她伤心地说:“这娃娃也是……平时学得挺好的,考试分数也总排前头,偏偏到分班的节骨眼上,一考就考……
“直到昨日晚上他才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捞石头做啥!我还捞这石头做啥’……”
“你不是说他是个硬熊吗?这么一点挫折就软塌下来了?”我说。
“他遇见啥事都硬,就是在娃儿们上学念书的事上心太重。他高考考大学差一点分数没上成,指望娃儿们能……
“他常说,只要娃儿们能考大学,他准备把这沙滩翻个个儿……
“他现时说他还捞这石头做啥哩!”
“我去跟他说说话儿能不能行?”我问。
“你甭去,没用。”
我自然知道一个农民家庭一对农民夫妇对儿女的企盼,一个从柴门土炕走进大学门楼的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我的心里也沉沉的了。
“他来了!天哪!他自个儿来了——”
我听见女人的叫声,也看见她随着颤颤的叫声涌出的眼泪。
我瞬即看见他正向这边的沙梁走来。
他的肩头背着罗网,扛着镬头铁锨,另一只肩头挑着担子,两只铁丝编织的笼吊在水担的铁钩上。
他对我淡淡地笑笑。
他开始支撑罗网。
“天都快黑咧,你还来做啥!”她说。“挖一担算一担嘛。”他说。
我想和他说话,尚未张口,被他示意止住。
“不说了。”他对我说。
女人也想对他说什么,同样被他止住了。
“不说了。”他对她说。
“再不说了。”他对所有人也对自己说。
“不说了。”他又说了一遍。
我坐在沙梁上,心里有点酸酸的。
许久,他都不说话。钁头刨挖沙层在石头上撞击出刺耳的噪声,偶尔迸出一粒火星。
许久,他直起腰来,平静地说:
“大不了给女子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喀!”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
我看见女人缓缓地丢弃了铁锨。我看着她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我看见她双手捂住眼睛垂下头。我听见一声压抑着的抽泣。
我的眼睛模糊了。
2001年5月12日于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