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川伦子放下汗水沾湿的话筒,瞥了一眼柜台的年轻办事员。高中刚毕业、圆脸的川上君子额头上渗着大粒汗珠,正神情专注地整理学生的学杂费减免申请表。
伦子确认川上君子没有在偷听自己与野本敬太的电话,便上前对她说:“天气真热,你工作那么卖力,去买两客冰淇淋,我们解一下暑吧。”说完,回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是本学期授课最后一天,坪田胜美和大木富枝以及年轻助理都去上课了。教职员室空无一人,银四郎的座位也空着,只见阳光斜照在桌子上。院长式子为了避暑,五天前已住进六甲山的东方饭店,伦子因而必须代替院长拟订暑假讲课课程表。有些学员很用功,暑假仍来补习。暑假讲课就是为她们办的,因此必须把实质上只有十天的课程安排出来。伦子把直格型的课程表放在面前,拿出铅笔,刚填上余下的空白,又马上放下铅笔。
刚才与野本敬太通完电话后,伦子总觉得莫名憋闷。野本在电话中说,一个月前他约院长前去挑选秋季服装的布料样式,若不尽快决定,就来不及印制花纹了,请伦子代为催促一下。接着,野本又低声问伦子,今天是否有空?伦子回答说,现在正忙着编排暑假课程表,而且今天还得跟人在六甲的院长联络,野本似乎看出伦子的心境,表示‘最近你好像变得非常忙碌呢’。伦子正要解释自己多忙碌的时候,野本便说,那么你去六甲山之前,至少在咖啡厅碰个面吧。伦子无法推托,只好答应下午五点在六甲车站前的“六甲花园”咖啡厅和他见面。
距离约定时间尚有三个小时,伦子想到要和野本见面就心情沉重。自从时装发布会结束后,伦子尽可能避免野本到寓所约会,纵使野本过来,她也不像以前那样硬是劝他留下。吃完饭后野本要回去时,她直送到门口也不挽留。这样的冷漠举动反而激发野本的春心,当他来到房门口时,突然转身抱住伦子。伦子越是挣脱,他抱得越紧,直用宽厚的胸膛压住伦子,关上灯光尽情扭抱。
办事员川上君子用托盘盛着冰淇淋回来了。
“津川老师,久等了,那我就不客气地品尝啰。”说着,她将一客冰淇淋放在伦子面前,自己则高兴地拿走另一客。
舌头舔着冰淇淋,一股化学添加物的微甜滋味渗入喉头,出汗的身体受到舌上凉爽的刺激,立即得到消暑的感觉。
稍事休息后,伦子又开始寻思编排暑假讲课的课程表。她觉得,现在与其耽溺于与野本之间的情事,不如尽快编好课程表。自从为参展时装发布会做试样以来,坪田胜美突然对伦子产生强烈的竞争意识,她若下课后回到教职员室,看伦子还没排定课程表,八成会不屑地说:“哎呀,课程表还没编好啊,这样可会赶不上进度呀。”伦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便又急忙动起笔来。
暑假讲课课程表排定以后,下课铃声同时响起。忽然间,楼上楼下喧闹起来,椅子磨擦地板的声音和学生的脚步声从教室涌了出来。伦子放下课程表站起身,站在窗边吸着香烟,假装课程表已经编定了。
这时候,教职员室的门急忙地被推开,胜美劈头就喊道:“哎呀,热死了,冰水!冰水!”
紧跟其后的助理也喊着“冰水、冰水”,催促着办事员川上君子赶快送上。院长式子和经理银四郎不在,教职员室里便失控地乱成一团。
胜美喝过冰水润喉后,探看放在伦子桌上的课程表,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找茬似的说道:“哎呀,你几乎都没排院长的课嘛,太奇怪了吧。”
伦子吐出刚叼在嘴上的香烟,说道:“自从时装发布会结束以后,院长每天操心劳累,所以顶多请她在暑假讲课开幕式时上台致辞,便可以让她到六甲山休养了。”
“噢,我以为六甲山离学校比较近,一个小时就可赶回学校上课,院长因而特意选在六甲山休养,原来不是这样啊?”
“院长是不是这样盘算我不清楚,可是十几天的讲课会,只要我们三人加上助理即可应付。而且只上半天的课,无论是授课内容、教材和时间分配等,我大致做好了安排,你们的课都很轻松呢。”
“你倒很会唱高调嘛!为那次时装发布会付出努力的不只是院长和你,我跟富枝也出了力。你缝制的那件白底碎花的服装得到好评,完全是运气使然,并不表示你多有才情。”
在伦子看来,胜美那出言不逊的态度,简直像孩子般单纯和好胜。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时间的分配吗?”伦子不以为意地说。
“没错,可是你的态度太过高傲了,我请你弄清楚我们现在的状况。自从时装发布会结束以来,常有客户拿着刊登在妇女杂志上的时装要我们订做,但教课又不能马虎,现在又得负责暑假讲课,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富枝,你说是不是?”胜美说着转身看向富枝。
富枝似乎不为暑热所苦,照样享受着下课后的热茶。她对胜美激昂的语调,仅表现出短暂的惊讶,随即暧昧地笑了笑。
“你不要笑得那么暧昧不清!不准时上课和对学生缺乏管教的都是你!”胜美斥责道。
“噢,为什么把矛头指向我呢?”富枝以慵懒的大阪话反问道。
“因为你班上发生过奇怪的盗窃案,最后你也不了了之。所以……”
胜美正要说下去时,伦子急忙打断她的话:“好啦,现在还提这些事干什么呢……而且我还得赶去六甲山呢。”
“噢,你外出还蛮注意时间的嘛。”胜美意有所指地说。
阵阵凉风从敞开的玻璃窗吹进电车,大概是因为急忙赶到艳阳高照的甲子园车站,伦子浑身是汗水。
幸好电车里没什么乘客,伦子边解开衬衫的领口让凉风灌进来,边想起胜美刚才的那番话。
当伦子拿着提包刚要出门的时候,胜美那句拐弯抹角的“噢,你外出还蛮注意时间的嘛”,让她不由得心头一惊。照理说,胜美应该没听见野本敬太打来的电话,因此她才大胆地回答“嗯,今天有急事要办”便出门了。事实上,今天她并不急着与院长联络,应该和胜美多谈几句再离开才是上策。
自从在S会馆举行时装发布会以来,胜美突然对伦子产生敌对意识,因为伦子缝制的那件服装得到报刊杂志的好评。虽说她们缝制的三件作品都是院长式子设计,不过受到好评的展品,其缝制者是最佳受惠者。换句话说,缝制者技术再好,若因展品设计欠佳也无计可施;但承接优秀设计的缝制,即便是在一件小小的领口上做适度发挥,也会得到赞赏。想不到原本性格开朗的胜美居然会对伦子的成功表现耿耿于怀。
伦子向来以为胜美是个性格豁达、带着某种程度稚气的女孩。这是她的误判吗?还是学校的规模越大,胜美也想在教职员室另立山头?要是果真如此,伦子今后恐难在教职员室安稳立足了。以后她不仅在工作上要特别注意,还得不让胜美发现她和野本的关系。一想到拜访院长的途中还要跟野本见面,伦子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
伦子在西宫北口车站换乘阪急神户线电车。车内乘客拥挤,她的左腋下夹着阳伞,右手提着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暑假讲课的课程表、讲义和教材等资料。提包很重,她的右手提放了几次,想换到左手,但左腋下那把阳伞的长柄刚好夹在拥挤的人群中,怎么也抽不出来。轻轻摇晃还是无动于衷。伦子无奈之余用力一扯,阳伞顿时发出撕裂声,伞骨的缝线断了,一块布片垂了下来。
这把阳伞是半个月前野本带来伦子住处的。自从伦子有意回避野本之后,野本突然改变做法,比如说买些阳伞或围巾等不值钱的东西来。伦子露出不悦的脸色,野本便随口答应说:“下次我绝对会买套装送你。”可是,他答应没几天,这把不值钱的阳伞就坏成这样,伦子觉得好像被敷衍了。
走出六甲车站,距离约定的时间迟了二十分钟。为了遮掩这把破败的阳伞,伦子将它夹在左腋下,推开车站前的咖啡厅门。
野本似乎很早就已到达,放在他面前加奶精的金牌咖啡已经变浊了。
伦子将破损的阳伞藏在桌下,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出门的时候我还顺便……”
说到这里,野本便一反常态不悦地说:“又是顺便,你真是忙碌呢。”他那浓眉下柔和的眼睛散发出热切的目光,穿着白色开襟衬衫的宽厚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野本这半个月来没与心爱女人见面的焦虑,正步步逼向伦子。
“哎呀,不要这样啦,半个月不见,一见面就气呼呼的……”伦子故作娇嗔地说,试图转移话题。
“我当然要生气,半个多月也没……所以……”野本的眼里倏然射出亢奋的目光。
伦子觉得刚才自己那些话颇有试探的意味,想就此打住,可是没等伦子开口,野本宽厚的肩膀已探了过来,“你到底怎么了?时装发布会结束以后,你对我未免太冷淡了吧?虽说在交涉期间有些不尽如意的地方,但后来我们双方都有不错的成绩,你何必突然这么冷淡呢?难不成……”
野本正要往下说时,伦子技巧性地岔开话题:“哎呀,今天我们约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谈那些令人烦心的事嘛。你不是要我催式子院长赶快到你们公司挑选秋季布料的花纹,不然就来不及印了吗?”
经伦子这么一说,野本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但仍含着怒气说:“这件事当然很重要。不过,说也奇怪,之前你和我联络得那么勤,但最近光是为了选个布料花纹,我不三催四请,你就没有积极的动作。”
“哎呀,我们院长太忙了嘛。发布会结束以后,院长的工作量突然暴增,不仅要回应你们公司,其他的厂商和贸易公司也提出同样的要求。”
“其他贸易公司?是哪一家?”野本追问道。
“比如钟纺啦,东洋人造纤维啦;贸易公司有丸红和名声公司,而且……”伦子故意语带暧昧地说,只见野本的眼睛掠过一丝慌张。
“你们能接到更多订单当然是值得庆贺,但发布会结束以后,我们公司即马上请你们来挑选布料花纹,希望你们能明确答应下来。坦白说,专门销售流行服饰的公司,若没及时推出当季流行款式,一旦错过时机就晚了。说得严重一点,必须在季节一开始便推出新颖款式拔得头筹,就算拿到第二名也谈不上‘流行’了。哪家公司能最快推出并大肆宣传就是决胜的关键。所以,要请你们多多帮忙啊!”
伦子带着嘲讽的目光看着野本。在这之前,都是伦子她们向三和纺织公司低头求助,现在野本他们却主客易位,不得不拜托她们了。
野本敬太被默默望着自己的伦子看得有些不安,于是从提包里拿出一本配色本,连忙打开用纸片做标记的地方:“浅棕色和粉红色是今年巴黎流行的色调,我们公司希望用这两种颜色作为今年秋季的基本色,接下来请院长选料自由发挥。这样应该没问题吧,一切拜托你了。”野本再次确认似的叮嘱道,指着摊在桌上的配色本。
“嗯,我会仔细转告院长这件事……”伦子略显慵懒地看着野本所指的颜色。
“你不要答得有气无力嘛。秋冬两季的毛料花样,若没在夏季定下来就来不及了。这关系到我的业务,你多少替我想想嘛!”野本露出不悦的表情。
伦子立刻解释道:“哎呀,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我很专心地在听呢。正因为态度慎重,才不能信口答应。现在我正在思考,用什么方式请院长尽快跟你们公司谈定合作事宜呢。”
伦子这么一说,野本不悦的眼神终于露出安心。
“好吧,一切就交给你处理了。”说完,他喝了口回温的冰水,透过咖啡厅的窗户,往绵延至车站附近的六甲山麓望去。
“不知那座山有多高,我还没上去过呢。”野本悠哉地说。
“大概有九百米吧。虽说叫六甲山,但是坐公交车到缆车升降口,再搭缆车上去,十分钟即可到达,山上很平坦,和高原一样,有点像轻井泽[6]。”
“气温如何?”
“听我们院长说,仲夏平均温度为二十四五度,早晚冷的时候还得穿上毛衣。”伦子仿佛受那凉意吸引似的,抬头望向窗外广阔的群山。
“你现在去山上,几点左右可以回公寓呢?”野本声音里充满热切的期待,看样子他打算到伦子的公寓等她归来。伦子旋即回答:“今晚我要留宿山上工作呢。”
“噢,洋裁学校的教师得忙到过夜吗?”野本不以为然地问道。
“糟了,都六点了,我得跟院长联络才行呢。”
说着,她慌张地站了起来。由于起身用力过大,立放在桌子底下的阳伞应声而倒。当她正要捡起来的时候,野本已抢先伸手过去。野本认出这把伞骨断线、布片下垂的阳伞正是自己半个月前送给伦子的礼物时,不由得板起脸孔。
“你不能像刚买来时那样妥善使用吗?”说完,他将阳伞递给伦子,气呼呼地径自推门而去。
伦子来到开往六甲山缆车口的公交车站时,刚才没付账就走出咖啡厅的野本敬太已在排队等候公交车了。
“你不要这样赌气好不好?”伦子责备着。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三十分钟就可以坐缆车到山上去,我先送你上去,再立刻下山。”
“可是在这傍晚时分,我们俩坐缆车上山被别人看见就不妙了。而且今天是周末,外出的人多,恐怕会被谁撞见的。”伦子低声说着,生怕前后排的乘客听见。
“我送你到中途就好,不必担心嘛。”野本反而故意大声说话,惹得前后的乘客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俩。伦子不由得脸色羞红,但又不便在人群中与他争论,只好沉默以对。
开往缆车口的公交车十分拥挤,每到转弯处就摇晃得厉害,满载的乘客和行李仿佛要从窗口掉出去。伦子约莫站在公交车中间,抱着大提包和阳伞,面向车子行进的方向。每当车子一摇晃,她的身体便随之左右晃动,这时野本的双手便趁机从背后抱住她。她扭身试图挣脱野本的搂抱,但越是挣扎野本就抱得越紧,一股汗臭的气息吹到她的脖颈上。在这充满汗湿的臭味中,她直觉自己受到难以言喻的羞辱。男人时常趁机在客满的车内以碰触女人身体为乐,这种情欲实在是低俗又可悲。身体健壮的野本单纯而粗野的示爱举动,同样令人无法忍受!
下了公交车等缆车时,伦子坐在站内的长椅上,表情僵硬,始终不跟野本说话。野本似乎感受到伦子的沉默是因为刚才在车内发生的插曲,因而有点不好意思,兀自吸起烟来。山上吹来阵阵凉风,伦子顿觉浑身清爽,但是体格壮硕的野本坐在身旁,又令她沉闷难耐。缆车从山上滑下来时,站内随之骚动,乘客们纷纷排队准备上车。野本扔掉烟蒂站了起来。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伦子突然这样要求道。
野本先是愣了一下,但不理会伦子,朝检票口走去。
“你不要跟着我嘛。你若执意跟去,我就不去,纵使院长怪我失约,我也要回去。”伦子一想到待会儿在客满的缆车内很可能被野本趁机拥抱,心里就很不舒服。
也许是被伦子强势的态度所震慑住,野本转身过来,口气温和地说:“那么,就送你到在这里,我回去了。”
伦子登上缆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她被人群推入车内,站在车尾的窗边看着野本。野本提着提包,倚在检票口的铁栅栏旁,望着客满的缆车。缆车发车的同时,绞盘的钢索不停发出嗄嗄声,缆车微晃着徐徐上升,视野随之明亮开阔起来。山上的冷空气流荡着,野本的身影逐渐远去了。伦子远远望去,野本如豆子般逐渐消失的身影,正道出她有意疏远野本的心情。
大庭式子望着几座蜿蜒起伏、轮廓模糊的山峦。刚才还郁郁葱葱的六甲山在夕阳的余晖下笼罩上淡淡的暮色,只有伸展到山脚下如衣带般的市街没有蒙上暮色,显得格外光亮,眼前的海面也如镜子般折射着亮光。
式子坐在饭店露台的椅子上,眺望着黄昏时刻的景色,等候津川伦子的到来。前天打电话回学校的时候,伦子非常兴奋地答应说:“后天傍晚,我会带着暑假讲课课程表和教材来请院长过目。”式子放下话筒后,伦子充满活力的声音仍在她耳中留下美好的余音。最近伦子的工作表现让式子有些困惑。时装发布会结束之后,她无论在教职员室或上课态度,以及为下星期起的暑假讲课所做的各项准备,都非常细心周到,不像以前那样松懈,看得出颇有让杂事繁忙的式子暂时得以休息的考量。
从这点来看,胜美和富枝表现得并不是那么积极。发布会结束后,胜美在工作上显得任性消极,由式子设计,准备刊登在全彩妇女杂志的服装,虽说由胜美花了工夫缝制,但仍可看到许多没妥善处理的绗线。富枝依旧像牛车般慢吞吞,尽管对交代的任务认真执行,但在工作上总是缺乏主动判断的精神,于是重担便落在行事积极的伦子肩上。不过,伦子之所以没有面露难色、毫无怨言,也许是想通过积极工作的方式,对当初与三和纺织公司洽谈一事受阻、造成式子困扰,表示歉意与寻求谅解。伦子温和谦卑的态度也使得式子心软了,这时式子却感到银四郎投来冷漠的目光,示意她拒绝伦子的示好,为此式子的表情更谨慎平静了。
不知不觉间,横亘在眼下的模糊山影笼罩在暮色中,山脚下细长的市街和广阔的海面也抹上一层墨色。山边的街道闪着稀疏的夜灯。式子感到夜晚的寒气,正要拿起披在椅背上的毛衣时,发现背后似乎有人走来。
“院长,我来迟了,对不起!”
来者是伦子。伦子把毛衣披在式子肩上,走到她面前,再次为迟到致歉,并将手上的大提包和阳伞搁在桌旁。伦子似乎是询问柜台人员得知式子在露台,便径自走来。
“没关系啦。我又没跟你约时间,而且我不在的期间,你难免有急事外出,或遇到不期然的事要办……”式子慰劳似的说。
“不,我倒没有急事要办。因为碰上星期六,神户线的电车非常拥挤,夹在腋下的阳伞又被乘客卡得无法动弹,到六甲山缆车口的公交车又挤得像沙丁鱼,缆车上也是人挤人,我从甲子园口花了将近一个半钟头才到这里,所以就来迟了。您看,阳伞都被挤成这样了……”说完,伦子将破损的阳伞高举,自得其乐地笑出声来,但式子并没有跟着笑,而是像在思忖着什么,这让急于辩解的伦子有些不快。
星期六夜晚的餐厅里洋溢着欢乐喧闹的气氛。来客中,除了像式子她们这种两个女人一桌安静用餐的客人外,几乎都是四五人相伴的家族成员或年轻情侣。自从去年年末以来,这是式子初次单独与伦子用餐。以前她们经常在周末夜上饭馆享受美食,有时也在鱼崎的家里共同享用喜代的拿手好菜。不过今年式子忙着兴建校舍和新学校的经营,与银四郎商讨的时间增多,和伦子一同用餐的机会自然就减少了。
“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式子品尝着法式清汤说道。
“是啊,已经有八个月之久了。”伦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触。
“不过,依旧是我们两个单身女郎呢。”式子微笑地说。
“听说服装设计师、女明星和女作家等等,时常和女伴相约用餐。”伦子有点答非所问地回答,突然,她正色说,“院长,有件事情让我很为难……”
“噢,什么事情?”
“是三和纺织公司的事……”伦子只贸然说出三和纺织公司的名称,然后难以启齿似的支吾着说,“就是……他们希望院长在八月底以前能决定秋冬衣料的花色样式。可是,我想到院长平日繁忙又辛劳,便回答有所困难,他们却催个不停……”
“这当然是很赶,但话说回来,上次三和纺织公司确实帮过我们的大忙……”式子思索着解决办法。
“院长,三和纺织公司就是冲着这点人情而来的。不过,想到院长您在时装发布会以前,尚未在服饰界崭露头角之际,他们也曾好意提供校内学生作品展的布料,我们就更不好拒绝了。”伦子一语道出式子的为难之处。
“所以,我们很难拒绝嘛,看来妇女杂志的事只得先暂缓一下,多留点时间下来。”
“那么,院长您会在八月底前决定吗?”伦子再次确认道。
式子深深地点了点头:“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以前关照过我们。”
说到这里,式子突然停顿下来,凝视着伦子明亮的大眼,以极严肃的口吻问道:“这是野本个人拜托你的吗?”
伦子稍微眨了眨眼睛,丝毫不见怯色:“哎呀,院长您不要胡猜嘛。野本只是代替他们营销部经理来信催促,和打电话关心而已。”伦子反而责斥式子胡乱猜想。
当她们气氛尴尬地用叉子叉着冷虾时,服务生穿过桌隙,来到式子面前。
“对不起,打扰两位用餐,有位叫八代银四郎的客人找您……”服务生仪态端正地等候式子回复。
“咦?怎么这时间来呢……我又没有约他……”式子犹豫地说。
“该不会是学校发生什么急事吧?我先告辞了,联络方面的事,明天我再和您讨论。”伦子深知事情的轻重,急忙站起身来。
“明天起就放暑假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你也认识银四郎,一起听听他怎么说吧。”式子试图留住伦子,转身对服务生说,“请带客人到这里。”
银四郎看见津川伦子在场,面露惊讶。
“啊,晚上好。山下现在是三十八度,是今年以来最高温。我闷得头昏脑胀,于是开车出来兜风,刚巧伦子也在,回程刚好有伴。”银四郎说着坐了下来,喝了口冰啤酒润喉后,审慎地望着式子。
“你又忙起工作来了,好不容易请你在这凉爽的地方休养一下,但工作似乎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嗯,是蛮累的,只好一件件解决。只是三和纺织公司那件事情,得尽快处理才行,伦子,是吧?”
伦子顿时愣了一下,想说什么之际,银四郎吃惊地问式子:“什么?三和纺织公司……是哪方面的事?”
“之前他们曾拜托我,希望我在这个月底前替他们选出羊毛料的花样来。这跟时装的设计不同,布料的图样设计很不容易,而且他们打算织出五万码的布料。”
“你为什么在短时间内接下这种费事的工作呢?之前谈的时候没有这么急迫啊。”
“对方突然联络伦子,希望我无论如何要尽力帮忙。”
“咦?是他们联络伦子的吗?”银四郎半信半疑地问道,擦得晶亮的眼镜闪闪发光。
伦子看着银四郎,神情僵硬地回答:“是啊,他们营销部经理突然要野本打电话联络我,若是没办法,我干脆拒绝他算了。”
“不,这样做不好吧。人难免有需要彼此帮忙或支援的时候,而且院长对你最近的工作也有所期待吧?”
不知银四郎在想些什么。他一改刚才的冷漠态度,口气突然变得温和,并抬头望向窗外。刚才,清澈的夜色开始泛白了,忽隐忽现的街灯也消失在黑暗中,天空中静静地蒙上一层白雾。
“景色好美喔,我们三个人去走走吧。”
“可是六甲山起雾时,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外出会有危险的。”
“我们专程上山来,就去溜达溜达吧,小心一点就没事。”银四郎执拗地说。
式子不想在这容易发生事故的雾夜外出散步,又不好意思当下拒绝银四郎。三人来到外面,树林间已涌起阵阵白雾,绕过饭店旁的小径,旋即是杂树林立的道路。这条路弯度很大,可连接通往天狗岩的散步道,但周遭已被浓雾深锁,几乎看不见三米外的景物。
式子深知这里的地形,走在银四郎和伦子前。白雾不断地飘来,逐渐将整个空间消融在乳白色当中。
“院长,您没关系吧?”浓雾中传来了伦子关切的叫声。
式子回头一看,依稀只看见伦子模糊的身影走在银四郎后头。“天狗岩就在不远处,但我们还是折返吧,雾越来越浓了……”
“我们难得在浓雾中散步,走段路再回去吧。”说完,银四郎径自走去了。
雾越来越浓了,连走在一米前的银四郎身影也遭浓雾所吞没。偶尔传来风声,浓雾便随风消散些,但又立刻卷起阵阵浓雾,再怎么往前走,都觉得像在原地踏步,令人焦虑心慌。
“我看还是折返吧,要是迷路就不好了。”银四郎在雾中说道。
这次换伦子走在前面,回到来时的路上。不知几时,白茫茫的雾中竟掺杂着蒙蒙细雨,隐身在杂树林间稀疏的别墅依稀可见灯影。
“伦子,你不要紧吧?看着脚下直走就行了。”
“嗯,我知道,您放心。”伦子大声地回答。
穿着毛衣的式子仍旧感受到丝绸衬衫的肩部有些湿气,当她双手交叉环抱住肩膀时,一个热乎乎的身体从背后贴了上来。原来是银四郎!式子激烈地扭身反抗,想叫出声音来,但想到伦子就在不远的雾中,只好忍声不出。式子喘着气,极力想推开银四郎,但银四郎那被雾水浸湿的双手反而更执拗地缠住她的身体。
“你不要这样……快住手!”式子低声拒绝道。
尽管式子拼命反抗,银四郎的双手却抱得更紧,冷不防将自己湿润的热唇贴在式子的嘴上。他硬是将式子的脸庞扭向自己,再次亲吻了一下,然后将式子转过身来面向他狂吻个不停。
“待会儿,在阳台……”银四郎嘟囔道。
前方传来伦子叫唤式子的声音:“院长,雾开始散了,可以走快一点了。”
果真,刹那间,迷蒙的白雾逐渐散开,周围出现亮光。式子甩开银四郎的纠缠,在逐渐散去的白雾中快步地向伦子追去。
“哎呀,刚才我真担心呢,心想您就在我身后,想不到却落后这么远……”伦子表情愉悦地回头看了看,然后指着一辆在十几米远的柏油路上,前灯明亮徐徐而行的车辆,“被这团团浓雾困住,没发生事情真是幸运啊。您看,连车子都开得格外小心呢。”
由伦子口中说出“没发生事情”这句话,像尖刀刺进式子的心坎里。式子心想,这算没发生事情吗?她很想回头看看身后的银四郎,但又按捺住这股冲动。银四郎如同来时那样,始终保持间隔,若无其事地走着,当式子急忙追着伦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加快速度。与式子深怕伦子知道这件事相比,银四郎似乎更显得无所畏惧和从容自在了。
式子没有在浴盆里泡澡,仅简单淋浴后就上床了。她觉得自己的肌肤尚残存雾水的湿意,可是此刻并没有以美容皂细细搓洗、悠哉泡澡的心情。散步回来后,她连热茶也没喝便直接进入房间,匆匆洗过澡,关了灯,即上床了。
伦子非常在意式子冷淡的神情,刚才还进来说:“看来我还是回去,不留宿了。我和银四郎不同路,我家位于阪神沿线,他若能开车载我到六甲山口,让我搭电车回去就行了……”
“为什么?房间不是订好了吗?而且已经晚上十点了,银四郎也决定在这里过夜,你就住下来吧。”
刚才,柜台服员打电话来,说已经遵照嘱咐另外安排了两间房间,但由于今天是周末,一间房间有浴室,另一间就在式子的隔壁,没有浴室,并告知两间的房号。
银四郎回到饭店首先走到柜台,为的就是这件事。式子心想,先前她们用餐的时候,银四郎说他只是开车出来兜风,顺便上山乘凉而已,难道这是他的借口吗?还是因为意外地被美丽的夜雾所吸引,一时情不自禁拥抱了自己?
白雾又飘了过来,窗外突然响起下雨似的滴答声。式子硬是闭上眼睛,像是要摆脱刚才那些不快的事似的。隔壁房间已听不到盥洗室的水声,伦子似乎上床睡觉了。尽头的房间方才还开着收音机,现在也关掉,变得安静无声。
这时候,阳台上的玻璃门外传来咚咚的声音。式子竖耳细听,门外果真有轻微的响动。她心想,该不会是风声吧,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待会儿,在阳台……”银四郎在她耳畔低声说的话,猛然袭进了她的耳里。
阳台上的玻璃门又传来微微的声响,敲门的人小心翼翼地间隔一定的时间才敲几声。
式子屏住气息地细听着,一种微弱的人声夹杂在敲门的响声里,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深怕隔壁房间的伦子察觉。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窗前,打开门缝往外一看,银四郎竟然站在她跟前。银四郎并没有换上睡衣,还是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式子心想,一个男人在深夜十二点竟然来敲单身女子的房门,未免太不合常理。式子向银四郎投去责备的目光,但银四郎的手早已按住玻璃门,强行推开。式子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银四郎就势无声地闪了进来,前后不到几秒钟。
“伦子……在隔壁,不行啦……”式子低声说道。
银四郎眼镜下那双细长的眼睛濡湿般闪着光,随即紧紧抱住了式子。他如同在雾夜里那样,以温暖湿润的嘴唇亲吻着式子。式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任凭银四郎拥抱,缓缓拉进房间里。在熄灯后的房间里,银四郎细嫩的双手温柔地轻抚着式子的脖颈,最后将式子压在身体下。他那女人般细致的肌肤和温柔的爱抚,慢慢地勾起式子暗藏的情欲。
式子在昏沉慵懒的氛围中,闭上了眼睛。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屈辱和悔恨。
这时,她突然想起船场地区女儿出嫁时的传统习俗:印有家徽的帷幔披在长衣箱、衣橱和梳妆台上,随后是装在轿子上满满的嫁妆和行李,场面豪华盛大。不过,今天她住在饭店的房间里,既无人来帮忙整理行李,也没人前来祝福,甚至得偷偷摸摸地做那种情事,她为此懊悔不已。
式子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不由得哽咽起来,银四郎这才急忙起身抱住式子。不过,当他试图想再次热烈拥抱她时,式子为了闪避他而滑到床下。
式子光着脚朝阳台走去,那里的地板冰冷坚硬,她披着居家长袍站在阳台窗前。窗外是一丛丛昏暗的树影,微弱的街灯在远方山脚下闪烁着。在无尽的黑暗中,像火把般的流动光点,似乎是停泊在神户港的外国轮船所射出的绚丽灯光。
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哀和恐惧,像远方滚滚而来的大浪直扑式子心头。
“你好好休息吧。”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绕在式子的耳畔。
玻璃门映出银四郎的身影,他不知何时来到式子背后,嘴上叼着尚未点燃的香烟,嘴角堆起淡淡的微笑。但他的神情冷漠,仿佛刚才那热烈的爱抚与情欲已完全不存在。
门外传来伦子的声音。
“院长,您醒了吗?要不要一起去用餐?”
昨晚式子已嘱咐伦子今天早上九点在露台占个桌位。
式子只应了声,半晌才回答:“你先去吧……我待会儿就去。”
确认伦子离去以后,式子又坐在梳妆台前望着自己。她浑身疲惫,脸上的皮肤比以前更粗糙了。虽然涂了好几层乳液,又抹上白粉,但肤况与平时不同,以致脸上有些粉块,这正反映出女人敏感的生理现象。她沮丧地停下化妆的手,望着阳台外翠绿的植物。
几簇淡紫色的绣球花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宜人。昨夜,银四郎就是穿过这花丛回去的。当他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往庭院走时,在房间透出的淡淡的亮光中微笑地回望了式子,然后快速转身离去,当时有团白色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原来就是这几簇绣球花啊!
银四郎在黑暗中穿过白色绣球花丛离去的身影,至今仍久久地停留在式子眼里。暗夜里闪动着冰冷苍白的东西,似乎正像他与生俱来不容轻忽的阴险特质。银四郎执拗的爱抚确实令人难以忘怀,可是激情过后,他表现出突然清醒的佯装之态,使得那些情爱已经微乎其微了。
客房部服务生敲门走了进来。
“小姐,两位客人正在露台的餐桌上等您……”
式子连忙换上衣服,穿上有襻带的华丽凉鞋。从阳台穿过中庭来到露台,明亮的阳光照得式子有些目眩。昨夜的浓雾散去,六甲连峰露出鲜明而苍郁的起伏棱线,眼下稀疏树林覆盖的山脊也呈现低缓的波形。
式子眯着眼朝银四郎和伦子对坐的餐桌走去。伦子说了句什么,背对着的银四郎突然回头过来。式子不由得低下头,银四郎马上站起身为式子拉开椅子,说道:“早安,心情觉得怎样?”
式子显得有些犹豫,银四郎却表现得神情愉快,完全看不出昨夜的风流情事。
银四郎喝了口番茄汁,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以平常的口吻问道:“昨夜睡得好吗?”
“嗯,还好……”式子避开银四郎的眼睛说道。
“是吗,那就好。昨晚起了大雾,我硬是要出去散步,真担心害你感冒了呢。”银四郎厚着脸皮说道。
式子心头顿时激动不已。她说什么也不能原谅银四郎在深夜硬是闯进女人的房间,又若无其事的无耻行径。
“院长,您的脸色有些……”伦子的明眸凝视着式子的脸庞。
“看来果真是被昨晚那场大雾给冻着了……”式子这话故意挖苦银四郎。
银四郎瞥了式子一眼,突然转身对着伦子问话,借此改变话题:“伦子,我们来谈谈你刚才提到的暑假课程表吧?”
“好啊,不过现在是用餐时间……”伦子略显犹豫地说。
“伦子,没关系啦,我们早餐吃得很简单……”式子也催促伦子。
伦子弯身探向旁边的椅子,拿出刚才给银四郎看过的暑假课程表和教材摊在桌子上。
“这次我编排的暑假课程表,原本是为暑假讲课而设计的,但基于有些热情学员想来补习,在时间分配上也等于让学生上了补习课。不过,银四郎认为不要当成补习,而是作为为期十天的独立课程,与其在授课方面掺杂制图和缝制等手工艺性课程,不如让课程有一贯性……”伦子寻求式子做出裁决似的说道。
式子吃了口燕麦粥,正苦思着如何做出适当的回答,但是她的脑际一片混沌,只觉得焦急和心烦。
“每人都有各自的想法……至于我……”式子支吾其词的时候,银四郎插嘴道。
“我的意思是先不考虑热情的学员,我们也会办暑假讲课,但不是从补习的角度来看,而是要开办完整而独立的短期裁缝课程,比如说,打出‘十天速成学会裁缝’的口号。在授课内容方面,可分为前后连贯的实习课、设计课、手工艺课。换句话说,经过十天的学习,学员就能大致掌握该课程的基本要领,这样岂不是更有成效?现在,每家洋裁学校都在推广暑假讲课,问题是若不做点具体成果,到时候只会落到双输的局面……”
银四郎看着伦子摊开的课程表,着魔似的滔滔不绝。这时候的银四郎,已看不出昨夜调情圣手的余韵,而是个长得俊俏、擅于经商、极度狂妄自信的男子。
“噢,胜美她们来了呀!”伦子不经意地看向露台的入口,倏然叫出声。
三人的谈话暂时中断,朝露台的方向望去,只见坪田胜美和大木富枝正朝他们的桌子走来。
“她们怎么突然来了……”式子惊讶地说。
“今天还是这么热,据说是十几年来少见的。天气实在热得令人受不了,我才邀富枝上山来,打扰你们了。刚才坐缆车的时候挤得要命呢。”胜美擦着脖颈上的汗珠,转身向伦子问道,“你是顺便在这里过夜的吗?”然后又朝银四郎瞥了一眼。
伦子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嗯,因为昨天我上山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而且又起了大雾……”
说到这里,银四郎顺理成章似的接话:“我也刚好开车上山兜风,凑巧遇见她们,于是我们三人边吃晚餐边商量暑假讲课和学校事务。后来山上起了浓雾,我怕开车下山危险,所以我们俩顺便过夜了。想不到六甲山还蛮高的,大雾来得又快又浓。哎呀,你们别站在那里,到这里坐嘛。”银四郎滔滔不绝,指着伦子旁边的空位,请她们二人就坐。
坐下之后,胜美看着摊在桌上的课程表,故作正经地说:“噢,课程好像变动了?难不成是伦子的好主意?”她挖苦似的问道,认真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很孩子气。
“是啊,不过你的授课时数并没有减少,只是讲课内容有些变动。”伦子不以为意地说。
或许是当着式子面前谈起自己的授课时数,胜美顿时愣了一下,旋即略带讽刺地说:“这倒没什么关系。只是马上就要开课了,居然还变更授课内容,你颇有自信的嘛。”
“这不是我的意见,是银四郎……”伦子朝银四郎看了看。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先不谈工作吧。再说我们难得全员到山上来呢……”银四郎说到这里,自始至终眺望着眼前青山翠岭的富枝接话了:“哇,心情好舒畅啊,仿佛伸手就摸得到眼前的美丽山色!”接着,她旁若无人地抬起浑圆白皙的下颚,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天真的动作使得现场的尴尬气氛缓和下来。
银四郎借机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去山顶兜风啊?”
“好啊,好高兴喔!这次来的真是时候。院长,我们快走吧。”富枝率先表示赞同。
式子实在猜不透银四郎的心思,刚才他还热心地谈着要如何经营学校,但几个年轻女人围上后便提议到山顶兜风,这个举动让式子很不快。不过,她看到她们三人有意跟去,也不便多说什么。
星期日的环山公路尘沙飞扬,每辆汽车都沾着尘埃,一些背着背包的避暑客放慢脚步,沿着道路两侧走着。银四郎坐在汽车后排的正中间,他的两侧坐着式子和伦子,富枝和胜美则坐在司机旁边。
富枝望着窗外宽广翠绿的高尔夫球场、修剪得整齐有致的草坪、两侧倾斜的山坡,以及散居各处或红或绿的美丽屋顶,不由得发出兴奋的赞叹,但胜美和伦子自始至终认真地望着窗外。车子经过乡村小舍前,来到极乐茶屋附近时,明显少了许多上六甲山避暑的人,这里同时也是游览公交车的终点站。据司机说,再往前就没有像样的茶屋了,于是他们决定将车子停在极乐茶屋前,喝杯果汁润喉解渴。
喝了一两口冰凉的果汁后,背脊感到一股凉意,不过这并不是喝了冰果汁,而是来自极乐溪的清风吹过茶屋前,再吹向有马的红叶谷的关系。
极乐茶屋再过去就是蜿蜒的山脊,山脊两侧长着茂盛的赤松、枫树、梫树和杜鹃,偶尔还可以看到树皮长着白斑的山毛榉。接着,茂盛的树林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车子已爬上山脊高处。
车子停妥后,站在山脊一端望去,右侧是水面平静碧蓝、与地平线相连着的纪淡海峡。左侧是拥抱着几个小小盆地的丹波高原,中间有条深深的河谷。高原的尽头连接着起伏的中国山脉群山,山的对面耸立着像是伯耆大山的山峦。
“山脊线好漂亮喔!”式子不由得赞叹起来。
式子虽然在六甲山下榻,可是看到的只是饭店周遭平坦而雅致的风景。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景色充满着日本画里描绘的那种原野情趣。伦子她们站在脚下就是深崖的山脊上,如痴如醉地望着这番景致。崖下的山谷偶尔刮起阵阵凉风,将胜美和富枝多褶的下摆吹得啪嗒作响。
“我们该回去了吧。”银四郎冷然向大家喊道。刚才他和大家一起下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车上,正坐在原来的座位吸着烟。
“噢,要回去了啊?”胜美吃惊地问道。
“再看下去还是一样,我们早点回饭店吃饭吧。”银四郎对景色不感兴趣地说。
“我还想多看一会儿嘛。”式子口气不悦地说。
“是吗,那就多待一会儿吧。”银四郎随即敷衍地说着。他叼着烟,从车里走了出来。
银四郎坐在茂盛的灌木丛处,朝丹波高原的方向眺望,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这时候,式子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气。
“我们回去吧。”这次是式子主动提出的,伦子等人都大感惊讶。于是银四郎催促道:“是啊,再看同样的景致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回去吧。”说着,径自坐上了车。
车子在不远处的草原上的岔路调转车头,沿着来时的路径驶去。当车子穿过人烟稀少的山脊道路,来到山水庄附近时,或绿或红的屋顶蓦然映入了眼帘。
“我想在那乡村小舍吃饭呢。”伦子指着隆起在绿野之上的乡村小屋屋顶说。
“好啊,就在那里吃饭吧。”银四郎也没征询式子的意见,就吩咐司机将车子开往乡村小舍。
银四郎选了可俯瞰草坪的位子,点了五份快餐。过了午餐时间的西式小餐厅,随处可见空位,露台下方的宽阔草坪净是休憩的人影和打小型高尔夫球的人。
式子吃着生菜沙拉,刚才那种寒凉逼人的感觉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急雨欲来的闷热,让她感到有些不适。伦子她们也慵懒地动着刀叉,眼神疲惫地望着草坪。只有银四郎不见倦意,迅速吃着饭,然后微微拉开椅子,悠哉地盘起腿来一边吸烟,一边兴趣盎然地望着小型高尔夫球场,偶尔还堆起莫名的笑容。
服务生端来餐后咖啡,银四郎放下腿,恢复原来的坐姿,以流利的大阪话说:“看来今天早上我们在饭店讨论的暑假讲课内容,来不及在今年印刷了,因此各位在授课的时候,请技巧性地掺进实习课、设计课和手工艺课等这些具有特色的内容。这对听讲者是非常重要的,让她们不只今年想来,明年也想来。学校的经营最注重组织的持续性。两周后就要开始上课了,请各位务必特别注意。”
银四郎这番话宛如泼了大家冷水。伦子她们难得有轻松的心情,这下子一个个表情冷淡地看着银四郎。银四郎眼睛眨也不眨地说:“今天是出外散心的日子,恰巧也成了讨论校务的好机会呢。”说完,为争取同意似的看着式子。
式子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话,但看到态度自若的银四郎和神情冷然的伦子等人,夹在中间实在不好说话,于是默然地回避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蓦然,草坪上的人影急忙走动起来。
“喔,下雨了!”式子像是从窒息的苦闷中被拯救似的叫道。
雨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躲在树荫下休憩的人们慌忙穿过草坪,朝乡村小舍前的停车场奔去。
“雨势变大的话,大家就会抢着开车,我们快走吧。”银四郎说着,突然站了起来。
刚才还滴滴答答的小雨转眼间变成瓢泼大雨。车子经过高山植物园的时候,滂沱大雨和打在柏油路上的飞沫汇流在一起,旋即像白色的水烟,淹没了整个路面。几分钟前看到的山峦和蓊郁的树影霎时被白茫茫的大雨所遮盖,连在车内都听得见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
车内异常安静。原先是银四郎邀大家出来兜风的,后来却突然提起工作上的事,反复不定的言行让伦子等人错愕不已,所以大家上车后都表情冷淡地不发一语。银四郎面对将树林打得摇晃不已的骤雨,发出既非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冷然地看着窗外。大雨越下越大,每次会车的时候,便相互泼溅水花。
“东方饭店就快到了。”富枝心想,车子得在大雨中跑一阵子,但东方饭店的红色屋顶已微微映入眼帘了。
车子驶进饭店的玄关,门童正要打开车门,银四郎便说:“大家搭我的车子回去吧。遇上这种大雨,没车下山可很麻烦呢。我先送式子老师回房……”说着,便随同式子下了车。
伦子她们正要下车向式子道别时,银四郎说:“你们不必下车,否则车子没人就糟了。”并催促着式子赶快进去。
式子带着笑容向在车内与她道别的三人致意后,突然表情僵硬、疾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频频拒绝跟在身后的银四郎,但考虑到两人在走廊站着纠缠有失体面,只好默然地允许银四郎送她回房。
来到房间前,式子将钥匙插进锁孔,回头看了一下。
“好了,改天再见,请你送她们一程吧。”式子向银四郎微微点头,正要推门而入,但银四郎趁这空当按住门把,用力推开房门,快速闪到门后关上弹簧锁。
“啊……”
式子正要开口的瞬间,银四郎冷漠而滑溜的目光逼视而来,微温湿润的嘴唇迅即贴在式子的嘴上。银四郎温柔地抱住式子的身体,低身亲吻以后,轻轻放开式子,然后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条白色手帕,站在镜子前擦拭嘴上的口红印。
“那么,下次再见啰……你慢慢休养吧。”语毕,又将手帕收进口袋里,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
银四郎离去之后,式子倏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感。她疾步跑到阳台的玻璃门前。看见在饭店玄关掉头回转的车子,缓缓朝登山公路驶去。那辆坐着银四郎和伦子三人的黑色大车慢慢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看着身边的人都离去,式子置身在滂沱大雨中的山中饭店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式子除了暑假讲课开学时到学校致辞之外,只下山过两次,为了避暑,她一直住在六甲山上的饭店。下大雨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天,但银四郎始终没有现身。伦子、胜美和富枝她们也许是忙于讲课会,也没有到山上来。上次式子下山到学校致辞的时候,银四郎整天待在学校里仔细观察教员的授课方式和学员的反应,但到了傍晚,便说和洋裁学校联盟有各项事务待商议,比式子还早离开学校。第二次,式子在教职员室遇见银四郎,他说要外出谈公事,没时间与式子细谈,便又匆匆走人。
对式子来说,她不希望自己与银四郎的关系被伦子察觉,比起银四郎和她情态亲昵的交谈,他这样若无其事地匆匆离去反倒好,但这也让她感到突兀和落寞。尽管如此,她还是故作平静,咽下这丝痛苦。犒赏伦子她们吃过晚饭后,独自回到山上。
到了八月下旬,山上的饭店显得冷清许多,尤其是旅客退房后的下午更是静谧无人。式子坐在阳台的藤椅,神情疲倦地望着明亮的庭院。庭院洒满了午后的阳光,干燥发白的地面上,有几簇绣球花丛,每当微风吹过,那淡紫色的花朵便沉甸甸地摇晃起来,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式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随风摇晃、风姿绰约的绣球花,仿佛被什么吸引住似的。接着,她好像发现奇异的东西——在淡紫色花簇的背阴处,有个蜘蛛网似的花冠。花冠早已凋谢成褐色,但看得出它尚保有绣球花的花型。它是今年早开的花冠呢,还是去年迟开凋谢的呢?无论花色和香气都消殒,乍看像蜘蛛网般丑陋。式子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猛然别过脸。为了赶走这令人不快的印象,她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又开始刚才中断的工作。
房间里的办公桌上堆满着妇女杂志彩页用的设计画、纺织贸易公司复印的彩色原画以及彩色画册等。随着截稿日期逼近,办公桌就更凌乱了。式子为后天即将截稿的K杂志设计一套运动服,但画到一半就放弃了。女性的样式很快就设计完成,但因为男士的样式得用同样的布料制作成套,总觉得设计得不理想。每到这时,式子便试图回想银四郎穿的运动服,偏偏就是想不起来。仔细想想,八代银四郎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在衬衫的领口系着深色领带,脸上架着一副擦得光亮的无边眼镜,搭配得非常好。
式子再次停下刚刚拿起的画笔。她觉得领子太过女性化,缺乏绅士般的帅气,很想扔下画笔,但最后还是耐住性子,正准备修改上下领子大小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您好,这里是服务台,有位曾根先生找您……”
“咦?曾根?”
“是的,他说如果方便见客的话,希望与您见上一面。”
“嗯,我知道了,请带他到大厅,我随后就去。”
曾根英生见到式子时,有点尴尬和拘谨。因为他觉得自己贸然造访下榻饭店的单身女性有些不妥。
“好久不见,上次承蒙帮忙,非常感谢,我又久疏问候……”式子为时装发布会结束后久未向曾根问候致歉。
“不,你客气了。这次我是到附近的高山植物园采访,听银四郎说你在这里,便唐突地顺路绕过来看看。你一定非常忙碌吧?”说到这里,曾根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新闻记者一贯的态度。
“没那么忙碌啦……对了,现在是午茶时间,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到露台喝杯饮料?”
“我可以坐个十分钟……”
曾根原以为要去大厅,但得知是去露台,想到待会儿要和式子对视而坐,不由得感到难为情。
“那我们就去吧,露台就在餐厅前面,一到午茶时间,外来的客人也可以自由进出,而且那里的视野很宽阔。”式子说完先站起来,穿过大厅来到餐厅前面的露台。
坐在树荫下的椅子上,曾根仿佛摆脱了刚才的客套和拘谨似的舒展着腰身,心情放松地眺望着远方蔚蓝的天空。东边连绵起伏的山峦上方飘动着几朵浮云。
服务生端来啤酒后,曾根赶紧挺身端正坐姿,慢慢喝光杯中的啤酒。
“这里真安静,让人感到惬意……”曾根喃喃自语地说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以深沉的目光注视式子说:
“四五天前,我在一家啤酒屋遇见银四郎,他说他和洋裁学校联盟的人在一起。他还是老样子,神采奕奕的,看到我一个人喝酒,便来到我身旁口气高傲地说,我现在虽然跟那些鳉鱼交际,但今后只会跟丹凤鱼[7]交往,到时候你可要多多关照啊。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便一笑置之,他却神态认真、豪情万丈地谈起下一个宏伟的计划。他这个人总是爱追求不易实现的目标,凭借着异常的热情将它实现,可以说是一个卓越的经营者。尽管如此,你绝不能被他操控而丧失自我。今天,我以为你又被工作弄得团团转,现在看到你在这里休养,总算放心了。”
曾根这么一说,式子不便说出刚才正忙着妇女杂志和纺织贸易公司的工作,只好含糊地笑着答道:“银四郎始终认为开办洋裁学校就是经营企业,可是我觉得洋裁学校是学习时装设计和授业解惑的地方,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所以我们的理念总是不合……”
“这种想法很好啊。人有时候老是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担心呢。”曾根微微苦笑了一下,但那神色绝不是事不干己的眼神。
曾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脸,再次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他仰着青筋浮现的白皙脖颈,眯着眼睛望着细长的浮云片刻后,突然转身问式子:“怎么样,银四郎常来这里吗?”
“不,嗯……有一次他跟学校的教师一起来,大家还到山上兜风……”式子避开曾根那清澄的目光说。
“他跟大家一起去兜风?”曾根有点不解,“是吗?他这个人来到宁静的山上,不弄得场面热闹是不会甘心的。比如说,跟洋裁学校联盟的人在一起啦,或跟负责私立学校业务的政府机关人员同行啦,或跟学校的教职员在一起。总之,他很少单独出来散步呢。”
“咦?他跟我学校的教职员在一起?”式子不由得反问道。
“就是上次时装发布会的时候,在后台帮忙的那个小姐啊……有一次,我在阪神线车站前的人潮中看见他跟那个小姐走在一起……”
曾根索然无味地说着,式子却感到心情悸动。她想,伦子、胜美和富枝三人都曾在时装发布会的后台帮忙,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她本想问这个人的长相,但看到曾根兴趣索然,便不再多问。总之,无论是三人中的哪一个,当她想到自己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时,银四郎却在大阪的闹市街上畅饮啤酒,还邀年轻女教师外出兜风散步,总有说不出来的不快。
曾根看到式子沉默不语,以为她累了,连忙致歉:“贸然来访,又叨扰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他急忙地站了起来。
“没有,我没关系,请再坐一会儿吧。”式子说道。
“不了,现在我得去高山植物园采访,失陪了。”说完,曾根请服务生帮他叫了车子。
车子抵达后,曾根再次礼貌周到地带着关怀的眼神对式子说:“请多保重……”他拦住盛情相送的式子,快步走过露台。
曾根离去以后,只剩式子留在空无人影的露台上。刚才沐浴在午后艳阳下的山谷,现在已染上夕阳余晖,淡淡的阴影蒙上山麓各处,暮色聚合而来。
式子顿时感到心情慌乱。她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极度后悔,曾告诉自己绝不再接近银四郎,但曾根提到银四郎时,他的一举一动又拨动着她的心绪。曾根的来访好像是为了让她重新接纳银四郎似的。虽说现在还有许多工作尚未做完,但她有股冲动,恨不得明天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