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子比往常更早出门上班了。野本敬太没有留宿的时候,隔天早晨,伦子便在难以言喻的愉悦中醒来。简单吃完一个人的早餐后,她走出公寓,比上班时间提早四十分钟抵达学校。
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办事员已在教职员室擦拭老师们的桌子了。她看到伦子进来,圆脸马上露出充满朝气的笑容打招呼。“你总是那么早来,工作好勤快哦。”伦子说完,她把刚擦洗过的烟灰缸递到伦子面前。
伦子从大提包里拿出教材,放在桌上,然后点上一根烟。在其他同事尚未到来的二三十分钟里,是她独自享受吸烟乐趣的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以后,慢慢地吐着白色的烟圈,等这白色烟圈消散后,又再次缓缓地吐着烟圈。
这时,那缕缕白烟的尽头,出现了式子的身影。原来式子正从教职员室门口的玻璃门那边缓缓走来,与伦子对角相望。式子身子微倾,走得很急,突然推开玻璃门。
“噢,伦子,你来得真早啊。”式子吃惊似的说着,接着说道,“我刚好有事找你,所以我也这么早就来了。你来一下。”
式子没有坐下来,直接打开通往会客室的玻璃门。她在沙发落座后,问道:“伦子,你在三和纺织公司里有没有熟识的朋友?”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伦子愣了一下,因为式子应该不知道她和野本之间的关系。
“倒没有什么特别熟识的朋友……上次我只是为了校内学生作品展的事情,代表式子老师您到那儿请求提供赞助布料而已。”伦子若无其事地说。
“事实上,昨天举行了时装发布会的筹备会,会中做出决议,每个服装设计师都得找厂商赞助。问题是,我们学校在这方面并没有特殊关系,所以想请三和纺织公司帮忙。除了三和之外,我们跟其他公司也没往来……”
“那么,老师您刚才问我有没有熟识的朋友,意思是希望找人提供赞助吗?”伦子谨慎地问道。
“是啊,因为这次时装发布会规模很大,每家厂商必须提供三件展品的布料和十万日元的赞助费。”
“三件展品的布料和十万日元……”伦子兀自嘟囔着。她想起前不久野本为了大力促销三和纺织公司的亚米呢,还希望请她代为引荐式子院长,这时她却故意不提起这件事。
“不好意思,你现在就去三和纺织公司接洽好吗?”
式子近乎央求而无助地看着伦子。伦子夸张地垂下眼帘,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以希望别人感恩而又迂回的口气说:“为了式子老师,我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就厚着脸皮去吧。”
野本敬太没喝一口桌上的咖啡,只是安静地听着伦子说话。伦子话毕,他粗眉下柔和的眼睛随即露出亲切的微笑。
“这对我们公司而言是好消息。我们正计划在今年夏天大力促销亚米呢布料呢,当然,提供三件展品的布料和十万日元赞助费是不成问题的。你大清早叫我来咖啡厅,我还以为是发生什么大事,吓了一跳,原来是这件好消息。你马上就回复你们院长吧。”
“不行!这样答应得太干脆了……”
“什么?”野本说得很大声,幸亏早上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
“我是说,在这时候,我要让式子老师心存感激,否则就太笨了。要让她知道若没我们的交情,你们公司根本不可能提供赞助。”
“不,这是两回事,我并不是……”
野本吃惊似的要往下说时,伦子立刻激动地打断他的话:“哎呀,你听我说嘛!自从那个八代银四郎来了以后,什么事情都要管,式子老师也被他弄得团团转,最近还对我颐指气使起来了呢!所以在这时候,我必须先扫除掉眼前的障碍,否则以后我就无立足之地了。难道你能忍受那个讨厌的男人指使我吗?”
野本沉默下来,伦子更不容分辩地说:“本来就是这样嘛。所以,你要照我说的那样,让大家知道和三和纺织公司交涉并不容易。今天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故作为难状才出门。明天,我会跟式子老师来挑选布料,到时候我们要口径一致喔。知道了吧……”说完,伦子向野本抛了个媚眼。
“如果这样做对你有帮助的话,倒没什么关系……”野本含笑地支吾以对,朝手表瞥了一眼。
“噢,你赶时间吗?”
“嗯,我刚到公司签到上班,不能离开太久,而且营销部门非常忙碌。”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不也是在谈生意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事情已经谈妥,再待下去总觉得心里不安。”
“你也太憨厚了吧。这次,我是想跟你谈完正事后至少可以共进午餐,出来的时候心里多么高兴啊。你怎么样都不能破例一下吗?”
“总之,男人工作的场所,可不像你们洋裁学校那么轻松。”
“那么,今天晚上呢?”
“今天晚上有个同事要调往东京,我得参加他的欢送会,明天晚上吧。”
“那我独自去看电影好了,消磨个两三个小时再回去。”伦子略显不满地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
过了中午,伦子还没有回来,式子已等得不耐烦了。她很想说“伦子至少该打个电话回来报告洽谈的进展”,但看到银四郎在场,她又说不出口。昨夜,她把安田兼子在筹备会上出言奚落的事告诉了银四郎。不过,她并没有告诉他早上拜托伦子到三和纺织洽谈提供赞助的事。她不想让协助校务经营的银四郎知道自己是个没有能力和厂商、贸易公司打交道的服装设计师。
银四郎仔细核查着学生出席簿和学费缴纳单,不时抬头看着式子。伦子外出以后,她并没有代为补课,而且是请胜美代课,自己则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银四郎露出诧异的眼神,但她佯装没看见,等候伦子回来。
下午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伦子匆忙地推开教职员室的门。式子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指着由玻璃门隔开的会客室:“伦子,到这边来……”
伦子发现银四郎在旁边,完全无视式子的惊慌之色,直接走到院长的座位前。
“院长,对不起!弄到这么晚才回来,您一定很担心吧。”
在所有老师都去上课而空荡清静的教职员室里,伦子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虽说式子意识到银四郎在场,但现在也无可奈何,只好责备道:“怎么回事呢?太晚了吧!”
伦子借此机会解释起来:“是啊,我猜想院长可能会为此大发脾气,不过事情就是进行得不顺利呀。”
“这么说,事情没谈成啰?”式子不由得焦急万分。
“其实,我们突然找上三和纺织公司,对方感到非常唐突,加上以往交情不深,坦白说他们还在考量当中。幸好,有位野本先生居中协调,上次我们校内学生作品展时他也帮了很大的忙。他久仰院长大名,但您可能和他不熟。他请我在会客室等候,然后跟公司多方谈判,最后他们公司终于同意提供协助。院长,我实在太高兴了……”
“这样子啊,辛苦你了。真是太好了!”说着,式子朝银四郎瞥了一眼。银四郎叼着香烟,似听非听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
“院长,明天上午拜会野本的时候,顺便挑选布料吧。”
“嗯,你也一起去……”
式子语毕,银四郎旋即说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说着,银四郎站起来,朝她们二人走去。
“噢,为什么连挑选布料这种小事你也要跟去呢?有我陪伴就够了嘛。”伦子拒绝似的说道。
“不,我觉得这件事谈得太顺利可能有诈,我有点不放心。”
“噢,哪个地方太顺利,让你不放心了?”
“不,我是出于一片好意,若是让你觉得不舒服,还请多多见谅。”
银四郎没理会伦子的挑衅,转身看着式子。
“总之,让我一起去吧。”他说得客气,目光却不容拒绝。
一种不融洽的沉默,使得三人之间有了距离。式子坐在中间,一旁坐的是伦子,昨天她代替自己去三和纺织公司洽商了半天,式子必须重视她的感受,另一边坐的是银四郎,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担心,无论如何就是要同行,式子夹在两人中间,心里很不自在。车子离开学校后,在阪神国道上行驶了三十分钟,三人依旧不发一语。
车子停在本町三和纺织公司前,伦子没等司机开门便先自行开门下了车,熟门熟路似的来到大门旁的传达室告知来意。接待的女服务人员事前似乎已被告知,立刻带着三人来到二楼的会客室。不过等了十分钟,野本敬太还没现身。
“昨天明明说好的,太没礼貌了!”伦子气得高跟鞋的鞋尖蹬得直响。
“可能上午要开会吧。而且这次是我们硬拜托他们的,再等一下吧。”式子安慰着伦子。
忍耐等了二十分钟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问问看。”伦子没听式子劝阻,径自走出会客室。
银四郎从方才便一直叼着香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俩对话。没多久,伦子疾步走了回来,这次好像是得知确切情况,她欢声说道:“果真如院长您所说的,他们正在开会,叫我们再等一下。昨天我也是这样被晾在这里坐冷板凳呢。”
然而,又过了三十分钟,还是没有任何人出现。狭窄的会客室里弥漫着银四郎和式子吐出的白色烟雾。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已经来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见他出来招呼。”式子终于按捺不住地抱怨。伦子二话不说,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正要推门而去时,门从外侧拉开,野本走了进来。
“哎呀,野本先生,我们等得快不耐烦了,现在正想去找你呢。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式子老师苦等呢?昨天我不是已经跟你谈妥了吗?”伦子口气严厉地说。
“哎呀,你讲话不要那么凶嘛!”式子见状,连忙责备伦子,然后转向野本敬太,“我叫大庭式子,这次冒昧向贵公司请求协助,这么快就得到允诺……”
式子正要往下说,野本敬太突然把双手按在桌上,低头说道:“非常对不起!”
“咦?”
“实在非常抱歉!昨天,津川伦子小姐代您前来洽谈时,敝公司的确答应尽力赞助贵校,可是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公司事前已答应跟另外一间更知名的洋裁学校合作,闹得不可开交。当然,这都要怪罪我们的营销部门联络上出了问题,所以刚刚才开会讨论如何妥善处理这件意外。这次造成老师您的困扰,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赔罪……”
野本歉疚地垂下头来。会客室的气氛顿时沉闷不已。突然,伦子一把抓住野本垂下来的领带,香唇微颤地说:“你以为道歉就可以了事吗?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被伦子抓住领带的野本突然抬起头来,浓眉下射出愤怒的目光。
“你生气了?该发怒的人是我!昨天我代替式子老师前来跟你洽谈,是你当面同意,我才回去传达的。现在你们却不认账,教我怎么跟老师交代呢?难不成你们三和纺织公司的职员向来习惯昨是今非,说话不算话,像个路边摊的生意人……亏你还说得出口呢!”
伦子抓着领带的手颤抖得厉害。野本被伦子扯得左右摇晃,正要用右手扶正领带时,突然拨开伦子的手。
“请你冷静一下!类似这种差错,也是我进公司以来头一次碰到呀……坦白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池,我也是莫名其妙,对不起!”野本低声说着,又低下了头。
“莫名其妙?我们才莫名其妙呢!”伦子反驳地说道。
式子感觉得出野本的眼睛充满血丝:“伦子,你说话太粗暴了。不要这么冲动,冷静一点嘛。”
式子站在怒气冲冲的伦子和表情沉痛的野本间,不知该如何缓颊。
“你们俩在演戏吧?”银四郎突然打破沉默。他把叼在嘴上的烟扔进烟灰缸,朝向伦子和野本说道。
“什么?演戏?”伦子反问道。
“没错,我是来听听你们俩是不是在演戏!”银四郎操着柔和的大阪话,但音调冷酷而严厉,使得会客室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依我看来,你们俩早就说好了。事实上,要三和赞助不成问题,但你们却要式子老师感恩戴德,才要提供协助。”
“……我们,不,我会做那种事吗?请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银四郎礼貌地说着,脸上堆起丝丝冷笑,接着说道,“从昨天起,我看到你说话时一副讨人情的态度,就觉得你们俩是在唱双簧。”
“太过分了!简直是血口喷人嘛!”伦子捂住自己的脸庞,连会客室外都可以听到她尖厉的声音。
野本健壮的背脊抵住门口,面对银四郎,目光温和却不失严肃地说:“我是营销部的野本,在未向你问候之前,即发生这样尴尬的局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你说我跟津川小姐是在唱双簧,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恕我来不及自我介绍,敝姓八代,负责学校的事务,来,请坐,我们坐下来慢慢谈。”银四郎突然改变态度,口气温和地说。
也许是被银四郎的气势给压倒,刚才剑拔弩张的伦子,也倏然压低了声音。野本得救似的舒展一下肩膀,在门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假如不是唱双簧,为什么事情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呢?”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津川小姐来我们公司的时候,恰巧我们正想大力促销亚米呢布料,津川小姐再三希望我们能提供赞助,我也的确做了承诺。不过,在我之前,我的同事中谷已答应其他学校的请托,比我更早得到营业部长的首肯,虽说还没办理正式手续,但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就贸然答应你们了。”
“在大公司里,这也是常有的事。”银四郎姑且接受野本的说辞,“如果对方尚未办妥手续的话,可否把它转到我们学校呢?野本先生,请多加关照啊!”
野本有点畏缩地看着银四郎,然后带着歉意说:“这件事我可能无能为力。纵使对方尚未办妥手续,只要我们部长同意,实质上便等同于决定了,其他只是形式而已。恕我直言,如果对方是普通学校,还不成问题,偏偏对方又是名校……你也知道,对厂商和贸易公司来说,同样赞助每家学校十万元,赞助著名的学校比较划算,广告效益也大……”
蓦然,伦子抬起头来,想说些什么,式子连忙用手肘制止她:“野本先生,请问对方是哪所学校?”
“是本町四丁目的创美服装学园。”
这是一所属于大原派系的洋裁学校,由井上民子经营,在S会馆召开时装发布会筹备会的时候,她就坐在大原京子的左侧。
“这样我们就更没机会了。”式子的语尾微微颤抖着。
这时候,式子又想起开筹备会时被奚落的情景。事情演变至此,她后悔当初就应该求助伊东歌子,可是现在为时已晚。她担心,最后说不定还落得无法推出展品的窘况。她极力压抑着慌乱的情绪,默默地低下头。
短暂而郁闷的沉默过后,银四郎又点了根香烟,陡然语声亲切地说:“以公司的立场而言,赞助有宣传效果的名校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要我花同样的广告费,当然会选择发行量大、又有名的报纸和杂志。可是,野本先生,倘若我们大庭院长这边比井上民子女士更有宣传效果的话,贵公司将做何选择?现在把它转给我们可能有困难,如果赞助每家学校为十万元的话,可否请贵社多增加一所,赞助我们呢?”
野本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这个倒是可以考虑,不过以我的立场,现在无法立刻做出回复……”
“说得也是,不过还是请你们慎重考虑,明天我们再上门叨扰。”说着,银四郎站起来,催促着式子和伦子。
他们走出三和纺织公司,银四郎立刻招了辆出租车,也不说去处便坐上了车。车子从堺筋稍往北驶去,司机询问去处时,银四郎口气不悦地说:“到阪神,阪神线的乘车处。”
一路上,银四郎不跟式子和伦子说话,来到阪神车站前时,才以惯常流畅的大阪话说:“今天的事就到此结束,接下来交给我来处理。”说着,他转身对伦子说:“你看起来蛮累的,今天就不要回学校,直接回家休息吧。式子老师和我还要到其他地方去。”
银四郎也不征询式子的意见就这么说,因为他料想今天式子寻求三和纺织公司赞助失败,现在急着回学校,也无法筹备时装发布会的事宜。面对这情况,要是在平时,伦子总要插上几句,但因为刚才发生那样的事态,她只好默默地点点头,独自下了车。
伦子下车以后,银四郎吩咐司机开往渡边桥旁的竹叶亭。位于堂岛川畔的竹叶亭餐馆,虽说已到了午餐时间,但客人没想象中拥挤,反而显得静谧。银四郎在临河的位置坐了下来,点了烤鳗鱼和清汤,对式子略显责备地说:“想不到大清早就吃上闭门羹。不是我多嘴,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居然交给涉世未深的职员去做,根本就是个错误嘛,才惹得丢人现眼的局面。我希望以后不仅在经营方面,类似这样的事情,都要让我知道才好。”
式子沉默不语。她原本不想让银四郎瞧不起自己,因而找伦子私下商讨。然而,现在她不仅在银四郎面前自曝其短,更在三和纺织公司和服装设计师之间惹来笑话。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们学校刚成立,在这方面没有门路一点也不奇怪。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银四郎温柔地说,试图让式子说出苦衷。
式子顿时说不出话来,但过了一会儿,才娓娓道出她没告诉银四郎的琐事——在时装筹备会上,因为只有她尚未找到厂商赞助,当场惹来与会者的奚落与嘲笑。银四郎一面吃着端来的烤鳗鱼,一面听着,最后说道:“原来你只是瞒着这件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你若早点告诉我,我会设法帮忙的……”
银四郎说着,沉吟了一下,蓦然抬起头来:“你最好提防一下津川伦子那女人。依我看来,她跟那个姓野本的男职员关系非比寻常。就算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他们争吵的样子也不太寻常。昨天她在你面前装出温顺的样子,还拐弯抹角说了一大堆要你感恩戴德的话,目的就是要在师徒关系之上加上利害关系。”
“咦?利害关系?”式子惊愕地说。
“不止津川伦子而已,说不定坪田胜美和大木富枝她们也在图谋些什么。你若稍不注意,很可能会被咬得满身是伤呢。”
银四郎直盯着式子的眼睛,式子难为情似的眨了眼睛。“可是,她们三人打从在鱼崎开设裁缝教室时就跟我共同打拼,不同于其他职员,应该不会……”
“你是说只有她们三人不会背叛你吗?前不久,你才说过全是女人的服装设计界,明争暗斗才是最可怕呢!”
“我是指同行竞争,而她们是我的弟子……”
“弟子将来也可能独当一面成为服装设计师,日后成为你的竞争对手呀,而且……”银四郎接着说,“这当然是后话,目前还是先把这件事解决。我先失陪一下……”
银四郎站起来,来到门口的楼梯旁借打电话。他说得兴趣盎然,然后放下话筒,又快步地折回来。
“刚才,我打电话到报社去,正巧曾根在写稿,他说十五分钟后即可交稿,要我们再稍等一下。”银四郎高兴地说。
式子感到纳闷:“跟曾根见面做什么?”
“请他帮忙。”
“就算拜托他,他也不可能帮我们宣传时装发布会吧?”
式子责备银四郎此举未免缺乏常识,但银四郎不由分说地看着她:“总之,这件事交给我办就是了。在曾根来之前,请先忍耐一下。”
式子为了避开银四郎的视线,悄悄地扭过头看向堂岛川。初夏的艳阳将河面照得白蒙蒙一片,发黑的垃圾和稻草在河面上缓缓飘浮着。每次有摇橹的船只驶来,发黑的垃圾便随浪荡向河岸,留下脏污的水痕。式子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寂感。她担心哪天自己也会被信赖的伦子污染,甚至像银四郎所说,哪天胜美和富枝也会背叛她。她想,难道独身女人足可依靠的只有工作和金钱吗?果真这样的话,那自己就跟不久前对她张牙舞爪的安田兼子一样心灵贫乏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背后传来曾根的声音,式子回头望去。
“原来你也在这里?”曾根惊讶地说着,在式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还是相同的答案吗?”
银四郎不客气地问道,曾根抬头看着桌上,半开玩笑半责斥地说:“你呀,不要动不动就打电话给我,虽然我偶尔在办公室写稿,但也不是每次都能随传随到。”
“其实,今天是有要紧的事情想请你帮忙,就是上次跟你谈的那个……”
“上次谈的那个?”
“嗯,就是关西服装设计师举办的时装发布会。”
“时装发布会?不是一个月后才要举办吗?坦白说,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曾根带着歉意看着式子。
“照你这种说法,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谈了?我不是请你写时装发布会的报道,至少站在朋友的立场,先听我把话说完嘛。这可关系到大庭式子这个女性毕生的事业呀。”
银四郎不容分说地指责着,曾根英生则望着式子。刹那间,式子莫名地淌下了眼泪。也许是银四郎那句“这可关系到大庭式子这个女性毕生的事业呀”,使得她始终紧绷的心防顿时崩溃。看到式子眼眶湿润,曾根垂下眼帘,纳闷地问:“时装发布会跟大庭小姐的毕生事业有什么关联呢?”
“当然有关。说实话,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时装界是个超乎常人想象、复杂无情的世界。我看过上班族为了争夺职位彼此陷害的情形,以及生意人为争夺市场尔虞我诈的情况,但这些与时装界女人圈那种勾心斗角令人厌恶的情况相比,根本不足为道。这与江户时代幽居在皇宫内院的侍女只因对方一件服饰、微不足道的虚荣或漂亮的发型,而争风吃醋和憎恨的情形没什么两样。在旁观者看来,这种情形未免荒谬又可笑,但若大庭式子遇到这种情形,可就不能平心看待了。”
为了试探曾根的反应,银四郎谨慎而巧妙地做了这样的引言。接着,他把在关西服装设计师协会举办的筹备会上,式子因为尚未找到赞助厂商而受到羞辱的情形,详细说了出来,不时还关心地安慰低着头的式子,每当这时式子便微微抬起头来。
曾根边吃边听着,听完银四郎的讲述后,再次像在琢磨着这句话似的沉吟了一下,然后用新闻记者特有的口气问:“原来女人圈的时装界这么复杂无情啊。不过,我有个疑问,在三十名出席者当中,为什么独挑大庭小姐开刀呢?我总觉得听来有点夸大其词,而且太戏剧性了……”
“啊,那是因为大庭式子是出身船场的名门小姐。”
“为什么这可以成为打压的原因呢?”
“曾根,你出生在东京也许不大理解。大阪的船场,是由特殊的阶层所组成的,那里聚集着有钱有势的富商。从丰臣秀吉时代开始,这地方的四周就挖了运河,住宅周遭还围立着卯建[3]。他们相当于东京战前的华族[4],只要他们加入某个团体,就会带进某种嗜好、排挤和忌妒的风气,尤其加入的团体全是女性的话,就更令人讨厌了。”银四郎这样解释着。
“原来大阪的船场是这样的地方啊。这么说,大庭小姐战前一直过着那种特殊的生活啰。”
曾根好像被什么异样的东西所打动,好奇地看着式子。
式子略显羞涩地看着曾根,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生活啦……只不过是古老商家严格的家规,比如拿筷子的方式,或家常菜的做法,甚至穿和服的方式都有独特的规矩。”
“大庭小姐,你在战后搬离船场,是因为要批判船场那种特权意识吗?”
“也谈不上什么批判……我只觉得那些严格的家规有点无聊、荒谬,好比老挂钟般顽固,缺乏一种快意的美感……”式子喃喃自语似的说着。
曾根露出洁白牙齿笑着说:“重要的是,你们与三和纺织公司谈得如何?”
“没有谈成。”
“什么?没有谈成?”曾根惊讶地反问道。
“是啊,没有谈成。大庭小姐也没知会我,就找年轻的弟子津川伦子去办,才把事情弄糟,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哎,这就是女人圈令人讨厌之处所带来的结果。”
银四郎再详述式子拒绝伊东歌子的提议,以及委托的津川伦子因野本敬太的疏失导致发生口角等等。
曾根细心地听着,最后眯着眼睛,说道:“这种情形跟我待在社会组时非常相似。比如同事之间,不管资历深或资历浅的,总是彼此互做人情,或借机营造利害关系。不过,男人不喜欢把女人扯进工作中,而女人恰巧相反,她们总喜欢在工作上利用男人,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曾根说着,神经质地眨着眼睛。
“是啊,正是因为这样,她说已经没信心在这个行业待下去,还说不想当服装设计师了。”
“我才没那样……”
式子正要否认的时候,银四郎随即语带含糊地笑着说:“讲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若觉得不好意思,捂住耳朵就好了嘛。”
“所以,我想请你对这个有心开拓事业的女人提供些建议。”
“要我建议?你该不会要我指引人生方向吧。何况我也帮不上忙。”
“可是,我们只能找你帮忙了。”银四郎窥探着曾根的反应。
“什么事啊?”
银四郎的执拗令曾根微愠,银四郎却露出毫不在乎的表情。
“曾根,希望你帮我们向三和纺织公司讲几句好话。”
“要我向三和纺织公司……”曾根吃惊地看着式子和银四郎,“怎么可能,我从未采访过三和纺织公司,在那里也没什么熟人。”
“没熟人也无所谓。你只要跟他们大力推荐大庭式子是个出色的服装设计师,打出她的名号,就有宣传效果了。”
“我这样说,有什么帮助吗?”曾根惊愕地说。
“当然有用。纺织公司就是靠各种宣传渠道把布料卖给消费者的,一提到有宣传效果的知名服装设计师和报社,他们欢迎都来不及呢。总之,新闻媒体对大众很有影响力。”
“你还是找个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去说项吧,我恐怕无能为力……”曾根婉拒道。
银四郎旋即说道:“你先让我把话说完嘛。我刚才说过,大庭小姐跟关西有势力的大原洋裁派系不同。她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在街上学了点裁缝技术,并非师承著名的服装设计师。简单地说,她在势力庞大的关西服饰界里根本孤立无援,所以才请你这个大报社的记者美言几句。现在再去找厂商和贸易公司赞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找三和纺织公司。这件事若没办成,她不但无法拿出作品参加这次关西服装设计师协会主办的时装发布会,对一个服装设计师而言,也是莫大的打击。曾根,你的温情好意绝对可以帮助一个有心创业的女人。当然,如果你和三和纺织公司谈不成,我们也就死心了,所以无论如何请你跑一趟吧。”
银四郎执拗而热切地说着,曾根双肘支在桌上,上半身往前倾,认真地听着。银四郎说完,曾根安静地抬起头来,郑重地注视着式子。那是一种神经质又严厉的目光。式子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紧握起来,默默承受着曾根那严肃的眼神。这时,曾根目光转为柔和,说道:“我对大庭小姐跳脱船场那种古老而特殊的旧习,努力在现代生活中开拓事业的决心有着浓厚的兴趣。作为对她的鼓励,我愿意尽点绵薄之力。”
式子像得救似的看着曾根。曾根有点不好意思地拨弄着干涩的前发,笑了笑。
“曾根,太感谢你了啊!”银四郎激动地说。
“你先别感谢我,事情能否顺利还不知道呢,若办得不妥,还请你们包涵。总之,我跑一趟三和就是。”
“既然这样,是不是得尽快和三和纺织公司交涉?”银四郎这样提案。
曾根马上催促着式子:“你要不要先回去,接下来由我们商讨怎么进行即可。”
顿时,式子感到有些困惑,因为她直觉曾根似乎不想让她听到他们商讨的结果。
“承你这么说,接下来就劳烦了。”
式子向曾根和银四郎致谢以后,起身离去。当她下了三四阶楼梯时,背后传来银四郎的声音。
“我送你下楼。曾根,你等我一下。”
“不要啦,这样对曾根先生很不礼貌。”式子拒绝道。
“不会啦,他可是个女权主义者,总是以女士为优先。”
银四郎送式子来到楼下门口的时候,充满自信地说:“曾根是个难捉摸又很神经质的人,他不希望让你听到那些俗不可耐的事,这方面他很坚持。不过请放心,我会好好说服他的。”
“他真的办得到吗?”式子相信曾根的诚意,但想到他自视清高的洁癖与顽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挂虑。
“你大概会担心曾根谈话不够强势,不过这还要视情况而定。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为人诚恳的态度反而能博得对方信任。你不必担心,全权交给我就行了。女人用不着这么吃苦受难。”银四郎以男性长者般的温柔安慰着式子。
那是一种充满自信与贪婪的目光。式子有些畏缩地点点头,正要伸手开门的时候,银四郎的手已按在她的手上了。这和上次一样,他格外柔软的手掌紧紧握住式子的手。
“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银四郎握着式子的手,推开了门,藉由开门的动作,胸部贴在式子的后背,当他发现外面有人进来,这才赶紧移开了身子。
走到外面,式子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从光线阴暗的阶梯突然来到明亮的人行道,柏油路反射的光线耀得她睁不开眼。她站在人行道上休息片刻,细眯起眼睛,才慢慢地走去。
初夏的马路干燥、布满灰尘。她打开手提包正想拿出手帕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汗湿了。这是刚才被银四郎紧握住而沁出的汗渍。银四郎的手掌如女人般柔软细致,又有些汗湿。式子觉得自己似乎正逐步陷入银四郎这种意图不轨而贪婪的漩涡中。
伦子与银四郎和式子分手后,回到自家寓所,衣服没脱就趴在榻榻米上。
她想到原本打算藉由三和纺织公司赞助的机会,向式子讨人情,让自己的气势压过银四郎,没想到事与愿违,不但失去式子的信任,又被银四郎冷言对待,甚至她和野本之间的关系也遭到质疑,她觉得气愤又懊悔。在阪神线车站乘车处,银四郎突然要她独自下车,他那冰冷轻蔑的目光,以及式子冷漠毫不阻挡的态度,让趴伏着的她更是耿耿于怀。
已过了中午,但伦子仍不觉得饿。她把甩在跟前的手提包拉了过来,拿出口香糖嚼了嚼,口里却感觉不到平时那种凉爽快意,只觉得黏糊得令人心烦气躁。接着,她“噗”的一声吐出口香糖。打开烟盒,盒内只剩三支烟。她抽出一支点了火,趴着以手背支着下巴吸了起来。吸到第三支的时候,激动的心情才稍为平复。她凝视着白色的烟雾缓缓从眼前的窗户飘逸出去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伦子心想,可能是收电费的,要不就是收煤气费的,因心里烦闷而不想搭理。这时,门轻声地开启。她回家的时候忘了上锁。伦子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只见一道人影慢慢移动着,进来的是野本敬太。
“你在做什么呀,鬼鬼祟祟的……”
野本惊愕地看着伦子,把公文包搁在门槛处说道:“你不是说好今晚要我来吗?”
野本这么一说,伦子才想起昨天与野本道别的时候,约了他前来住处。不过,她对于今早发生了那样的失败,他却像平常那样毫无愧意地前来,为其粗线条的性格感到恼火。
“就算我答应你,可是约会也要准时啊,你这么早来干什么?”伦子没好气地说。
野本顿时有点不高兴,旋即诚恳地低下头来,说道:“我不放心今早的事,所以提早下班。我知道这件事让你的处境很为难,但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我原本打算在你和式子老师来之前先做好对策,岂料打电话到学校时你们已经出发了。我只好另想办法,但是没能成功。还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你们却已经到了……我向你道歉,请原谅!”
“堂堂一个大男人,不必这样对我低声下气!现在,你只要道歉认错,在公司内还不至于处境艰难,事情简简单单就解决了。我就不同了,不但没脸见其他教员,我们俩的关系也遭到怀疑,一切全搞砸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迟早要结婚,刚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呢。”野本劝慰似的说。
“结婚?算了吧,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谈什么结婚!”伦子气冲冲地说道。
野本感到意外,不由得惊讶地问:“今天这件事情,和我们结婚或恋爱没有关系吧?”
“还说没关系?女人都是把这些事情串起来考虑的。”伦子发泄情绪似的,越说越生气,“姑且不说那些一生甘于洗孩子尿布、忙着炒菜做饭的女人。每个职业女性都希望婚后还能在事业上有所发展,她们绝不愿意因为结婚突然丢了工作,或减少工作机会。总之,每个职业女性都得有这样的盘算才行。”
“照你这么说,结婚这件事岂不变得太过算计和功利了?”野本诘问道。
“只有傻瓜才不懂得算计。人,或多或少,或说有意无意都想利用对方。朋友之间也是如此。嘴上说什么友情啦,其实是因为对方多少有利用价值才展开交往。这样也不错。彼此若没有利用价值,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在确认对方是否有利用价值。”
“不过,结婚和这种讲求功利的人际关系不同,而是一种互补关系,使彼此共同成长。”
“你说得很有道理嘛。正因为这样,一开始就不要让对方吃亏岂不是更好?你把结婚的事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在事业上又该怎么兼顾呢?是不是要一头栽进这个吃亏的事业中?从这个观点来看,我觉得结婚是非常投机的,所以……”
说到这里,伦子突然岔开话题,说道:“哎呀,我们实在没必要在这里讨论什么结婚观,倒是应该谈谈今早的事情如何善后才好。”
“如何善后?已经很难挽救了,可以做的我在公司都做了。”
“可是,银四郎临走之前不是意味深长地说,明天再去你们公司一趟吗?”
“他来了也一样,不会改变结果,只会让我们疲于应付而已。”野本神情沉重地说。
“这样也好。要是我去的话,八成不会成功。话说回来,要是八代银四郎去谈成了,到时候我不但脸上无光,你的处境也会更加困难。”
“我的处境如何不重要,只是若不成功的话,对式子小姐就很不好意思。”野本歉然地说。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回想起来,‘二战’后她开始在鱼崎开办裁缝教室时也是跌跌撞撞的,仅仅四年时间就把学校扩展成现在的规模。后来,八代银四郎凭着他的交际手腕巴结大原泰造,加入洋裁学校联盟,现在又提出要参加大型时装发布会。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顺利了吗?所以,这次事件对服装设计师大庭式子来说,是个自我考验的好机会。”伦子突然开朗地说着,转身问野本,“你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又要去我们常去的那家食堂吗?”野本无奈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呀。今天早上就碰到那样的事,人家累坏了嘛!”伦子娇声说道。
到达甲子园车站,还不到九点十五分。伦子疾步穿过地下通道,往球场跑去。
每次野本敬太留宿的时候,伦子隔天早晨都会迟到。倘若一星期内定期迟到几次,肯定会引起同事怀疑,因此她总是格外小心。尽管坐车去学校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但她还是搭出租车到车站前,在离校门口十米处下车后,跑步到校门,然后以正常速度走到教职员室。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八分钟。
伦子打开教职员室的门,式子正坐在院长的位子上。不知是没有发现伦子进来,还是故意对她视而不见,神态僵硬地直视桌面。伦子朝墙上的上课时间表瞥了一眼,发觉院长上午没有排课。她心想,式子可能是因为昨天和三和纺织公司交涉失败,心情郁闷在家里待不住吧。教职员室里,五名助理和两名职员已经各就各位,平常总是在上课前才匆忙赶来的坪田胜美,今天也已经坐在大木富枝的旁边,忙着准备上课。伦子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直接朝对面的院长走去。
“院长,您早!昨天实在非常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赔罪……是我估算错了。”伦子怕胜美她们听见似的低声致歉。
式子表情严肃地抬起头来,说道:“事情到这个地步,你跟我赔罪也无济于事。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办事居然这么草率!为了收拾善后,银四郎今早就忙个不停呢。”
式子像是故意说给其他职员听见似的,然后转动旋转椅,背对着伦子。
这时所有教职员的目光全射向伦子,办公室顿时弥漫着沉闷的气氛。式子此时的态度,和先前拜托伦子去三和纺织公司交涉时判若两人,变得盛气凌人、口气粗暴。伦子意识到教职员都在看她,便故作谦卑地向式子施上一礼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上课铃响了,教职员像解脱似的站了起来。连那个平时上课铃响以后还要悠闲地喝杯粗茶的富枝,也一反常态地匆匆离开座位。
伦子来到走廊的转角处,背后传来了胜美与其他职员的谈话声。
“院长凶起来好吓人啊,不愧是三十出头的千金小姐呢。”
胜美这话似乎是故意说给伦子听的,借此表示同情,但仍听得出有几分快感。对个性倔强的胜美来说,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也许带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上完三小时的课以后,伦子回到教职员室,式子仍不改早晨的姿态坐在院长位子上。每到午餐时间,式子总会跟教职员一起吃午餐,今天她却把旋转椅转向窗户,也不去用餐。不知是刚才已经吃过,还是不打算吃,她始终板着脸孔盯着窗外的大街。银四郎好像也还没回来报告情况,仿佛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与焦虑笼罩在她心头。而这种微妙的情绪也直接传染给一旁的伦子。伦子很想说,事情至此,您生闷气又有何用呢?但她最后还是压抑住这份冲动,只是冷眼看着式子的后背。
蓦然,院长桌上的电话响了。式子迅即转过旋转椅,连忙拿起话筒,却脸色大变:“是的,我是大庭式子。上次让你操心了……”式子的语调中充满着诡异的紧张与恭敬。
这通电话显然不是银四郎打来的。伦子吃着三明治,竖耳细听。
“是这样啊?没能及时回复实在不好意思。是的,你说得对呀。是,那件事实在是……”
式子说得支支吾吾,对方却喋喋不休,式子只好握着话筒频频点头:“那是因为我们提出的要求太多,他们还要多做考量,没那么快做决定。这对我们来说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格外谨慎……咦?你说什么?”式子语声颤抖着。
“为了慎重起见,能否容我明天再回复呢?是的,没错。嗯,你说现在就要答复吗?”
式子突然说不出话来,连忙用左手捂住话筒,心情紧张不已。约莫经过二三十秒的沉默以后,她忽然发出欢快的声调,说道:“哎呀,你未免太性急了吧,距离时装发布会还有一个月呢……是的,我当然会向你报告。我们的赞助厂商是三和纺织公司。那么,安田老师,以后请多提点了……”
说完,式子用力挂上电话。这声音之激烈,使伦子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时她们的目光刚好交会。式子的眼神锐利、充满愤懑,逼得伦子有些畏缩,她假装没看见似的别过脸去。这时,式子却挑衅地站起来,气冲冲地来到伦子的面前。
“请不要偷听别人说话!”她说完便转身而去。
虽然这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但式子高亢的语声使得其他教职员惊讶地望向伦子。不过,伦子依然不为所动地吃着三明治,式子先回到自己的座位,正要坐下去,又站起来。她伫立了一下,像在想什么事情,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提包,也不看教职员一眼。正当她气急败坏地想步出教职员室的时候,有人从外面用力推门而入。
“你要去哪里?”银四郎惊讶地问。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得都快急死了!”式子慌张地说。
“为什么还要带着手提包呢?你先回去坐着,我再仔细告诉你情况。”银四郎说着把式子往回推,并朝伦子瞥了一眼。
银四郎在院长旁的椅子坐下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才悠闲地叼起香烟,像是在等待下午的上课铃响。银四郎刚才走进教职员室的时候,毫不客气朝伦子打量的眼神,使她无法和其他职员般无动于衷。
坐在椅子上不说半句话的银四郎似乎让式子感到些许不安,她那低伏望着桌面的脸庞变得有些苍白。上课铃响了,其他教职员纷纷站了起来,伦子不希望像逃难似的走开,故意慢悠悠地起身,等到最后才要走出去。
“伦子小姐,你留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上课的事交给助理吧。”银四郎以不容抗拒的口气说。
伦子顿时感到一阵慌张,但随即强作镇定,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依指示留了下来。
“我要跟你谈谈三和纺织公司的事。”银四郎劈头这样说道。
伦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别这么拘束嘛,来,请到这边坐吧。站着可没办法好好讲话呢。”银四郎指着式子对面的座位。
伦子看到式子脸色不悦,但还是勉强坐了下来。
“我刚从三和纺织公司回来,从早上九点起足足谈了三个钟头。野本说得没错,像他们那样的大公司,只要营业部长点头同意,就不会有什么变动。”
“照你这么说,这次赞助果真没希望了吗?刚才我还跟安田兼子说没问题呢……”式子面带难色地说。
“什么?你跟安田……”银四郎惊愕地反问着,式子连忙解释,刚才安田兼子来电询问此次是由哪家厂商赞助,她情急之下只好报出三和纺织公司的名号。
“是吗,这样回答也好。”银四郎反而态度从容地说。
“这事非同小可!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能说话不算话呢!”式子越说越激动。
“别激动,你听我说嘛……”银四郎强势地继续说,“这次我故意带新闻记者曾根一起去,这样他就不好中途离开。曾根这个人有点神经质又有些书生气,不会故弄玄虚,他带着主跑纺织业的社会记者的介绍信,向三和的营销部经理说明来意,经理听完劈头便说,这次赞助的事已和其他学校谈定云云。不过,我们随即表示,有个新锐设计师希望采用三和今年最新促销的亚米呢布料设计时装。我又说,大多数的服装设计师都是先选定厂商或著名贸易商进行合作,只有少数有实力的服装设计师才会与该公司特定的商品进行合作事宜。说到这里,对方有些惊讶。于是我又提议,贵公司若不跟大原京子派系那些固定班底的学校合作,让有意打破服饰界陈规旧习风气的新锐服装设计师登场,不也是一种新的试炼吗?对方非常客气地说,他很赞同我的观点,可是他们不是研究团体,与其无端冒险,不如选择有好风评又可靠的设计师来得保险。”
银四郎苦笑着说的同时,式子的眼眶湿润了。
“你先别难过,慢慢听我说下去吧。”银四郎先安慰式子一番,继续说道,“以厂商和贸易公司的立场来看,当然希望与早有好风评、可靠的服装设计师合作,获得的宣传效果也较大。我和曾根也表示,提供高额赞助费的厂商,有这种考量是理所当然。如果我们接受贵公司的赞助,当然也会全力履行宣传义务。于是经理说,既然你们讲得诚意十足,我们也不好推辞,只是对大庭式子这个时装设计师不甚了解……我见机不可失,便说大庭式子出身船场的名门,目前以教授裁缝自娱,今年四月,正式在甲子园开办洋裁学校挂牌营运。说起来,出身船场老字号商家的小姐,本身就是一种宣传。该学院的学生以战争结束后迁往郊外的船场的女孩子居多,那里成了良家子女出嫁前聚集学艺的地方,对父母来说,有个出身名门的院长也安心不少。这时候,老马识途的经理马上探出身子问道,我们的设计倾向如何?我们回答说,在大阪古老的传统之美和服装样式的基础之上,极力开创出具有现代大阪的独特风格。经理听完以后,立刻表示愿意提供赞助,还当场请我们赶快择定日期去挑选布料。”
“什么?他们愿意赞助吗?这次是千真万确吧?”式子确认似的问道。
只见银四郎大大地点头:“刚才那些话都不是我说的,而是曾根站在新闻记者的客观立场讲的。由于曾根讲话从不夸张、态度认真,对方被他正直的人品所感动,加上他是具有公信力的大报社记者,自然而然就认真考虑了。当然,这些话要如何表达和进行,昨天我已跟曾根仔细推演,曾根说出来的时候,我便在关键的地方敲边鼓,借机强调一番。”
说着,银四郎抬头看着挂钟。
“现在,你的心情大概还没平静下来,不过明天得尽快去挑选布料,到时候伦子也一起去……”
接着,银四郎转向伦子,说道:“这次我们是直接找营销部经理洽谈,没跟野本打招呼就回来了,请你把今天的结果转告给他,上次让他白忙一场了。”
银四郎这话说得客气,伦子却觉得分外冰冷。
“你明天要一起去吗?还是由胜美或富枝代你去?”式子向伦子投以恶意的眼神。
“我有些累了,请胜美她们去吧。”伦子婉转地说。
“去不去由她们俩决定,重要的是,以后女人家可不要擅自决定学校的事务。”银四郎斩钉截铁地说。
式子吃惊地抬头看着银四郎,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时候,伦子感到无比惊慌。她原本想借此机会让式子欠自己人情,并牵制银四郎,不料事与愿违,最后落得被式子冷言轻蔑,让银四郎反客为主了。